咸腥的海风将虚弱的文竹撼得左右摇摆，肆虐地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裙。草帽早已不知去向，整个人暴露在七月的骄阳下，接受着烈焰的炙吻。除了眼睛。那双红肿的眼睛，经不起这炫目的日光，被大大的墨镜保护着。纤细的手指上晃着一双凉托，赤luo的双脚在柔软的沙滩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足印。海水不时呜咽着滚过来细细抚摸着文竹的双腿，带给她一阵凉意，留给她一丝慰藉。这感觉多么象浩楠在用那双温柔的手，轻轻滑过自己额头、脸庞、颈项。这烈日的触摸又多么象浩楠曾经滚烫的双唇，在热烈的亲吻自己的身体。

文竹吃惊地发现，纵然远隔千万里，空气中依然充满了浩楠的气息。任凭海风如何强劲也吹不散，任凭人声如何鼎沸也赶不走。海滩上游人如织，谁也没有注意到孤独的文竹。欢笑声、打闹声、嬉戏声，此起彼伏，更使文竹深感无助。她无力与陌生人攀谈，却又盼望能有一个声音打断自己的思念。甚至希望能出现一场意外的艳遇，重新开始，就像当初和浩楠的相识。

三年前的夏天，在一天的早会上，经理向大家介绍了一位新来的助理。他的到来让所有的人都很关注。不到半天的时间，有关他的各种信息就在公司里传开了。他就是浩楠，32岁，刚从西安交通大学获得mba学位，之前有五年的企业管理实践，深受总部的器重，作为高级储备干部调到分公司锻炼。男人们见到他十分戒备，不知道日后自己的工作命运会不会与他相关，甚至有人将他看作劲敌；女人们则对他的私生活更感兴趣，将他评为宝石王老五。因为他个子勉强170公分，尽管面容英俊，仍然够不上钻石级。但宝石级就足够使公司里女人们之间关系变得微妙了。更让文竹没有想到的是这颗耀眼的宝石几天后会邀请自己吃饭。

“我们打过交道的。一个星期前。”刚一落座，浩楠就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文竹好生奇怪，不安地问道：“你不会是认错了人吧。”心里却想，如果真那样就好了。看着一脸困惑的文竹，浩楠象孩子一样地笑了，接着掏出手机，给文竹看了一条短信帮她恢复了记忆。

上个星期，文竹离开曾经的合租屋，靠着这些年打工的部分积蓄在距公司较近的地方租下现在的公寓，终于在这座城市有一份自己的空间。那天，她回到老地方来搬最后的一些书和零七零八的杂物。在小区门口等了多时也不见约好的大头来接她。小灵通打了几遍也没打通，于是文竹试着拨了大头的手机。通了好半天也不见回应，正当准备挂断时，电话那头喂了一声。文竹火冒三丈，那张嘴好似机关枪扫射一般噼里啪啦地发泄起来：“你怎么回事儿？是吃错药了还是脑子进水了？连我的鸽子你也放！你不知道我等会儿还有事啊。是不是想把我急死，你才高兴。限你十分钟之内赶过来。否则要你好看！”说完，她用拇指狠狠地挂断电话，把手机啪地扔进挎包里。这次发火还是很有效果的，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看见大头的车来了。大头把车停稳后，满脸沮丧地下车，一言不发地搬起文竹放在地下的大纸箱。文竹注意到大头不寻常的表情，口气温和了许多，问道：“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也不接。”大头把纸箱重重地往后备箱里一放，狠劲拍着箱子，愤怒地说：“谁接了电话谁就是小偷！”然后粗粗地叹口气，望了一眼满是迷惑的文竹，慢慢地解释：“天太热，我下车买矿泉水，回来就发现车里的电话和钱就不见了。是我太大意没关车窗。虽然已经报了案，但这种事情一般都不会有结果的。只有自认倒霉了。”“别急，一定会有目击者的。说不定过几天东西就找回来了。”文竹惊讶之余不忘安慰着大头，“至少他还没有把车给偷走，手机也在。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手机？我半年前就卖了。因为一直用小灵通，就觉得手机不起作用。那会儿哪知道有今天呐。”文竹一听就怔住了。不用说，刚才一定找错人了。说不定那个倒霉蛋现在正大骂自己是疯婆子呢。此刻的文竹很是懊悔。内心的歉意让她不得不拿起电话向那个无辜的人道歉：“对不起，刚才打错了。请你原谅。”摁下确认键发出这条短信后，文竹心里一下轻松了很多。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对方竟回复一条短信：“没关系。希望你现在心情能好些。”文竹心里顿时充满了感激与好奇，凝视着手机，忍不住要想电话那头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现在她明白了，原来那个倒霉蛋就是浩楠。文竹觉得羞愧，说话也结巴了：“原、原来，是你。真是，不好意思。”

“我也是今天看通讯录的时候才发现的。”

“世界真是太小了。”

“这样挺好。让我觉得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见到了老朋友似的。你那天很厉害哦。在跟谁发火，男朋友吗？”

“不，是一个熟人。他叫大头。我们从小在一个院里长大，两家关系好，我们也就跟姐弟似的。”说完她就后悔了，干嘛这么急着解释。但嘴上却不由自主地讲起她和大头的事。浩楠微笑着听完，感叹道：“有这样好的关系真是难得。我以前也有个姐姐。为了我读书，她早早地辍学，去外地打工，结果有一年回家遇上车祸……”文竹没想到宝石在发光之前有这么多磨难，顿时心里对浩楠满是疼惜和敬重。

那一夜，文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浩楠走到今天真不容易，他是坚强上进的人。但是他目前在公司里的处境并不乐观。有多少人希望他出错，有多少人想看他的笑话，又有多少人希望他赶紧滚蛋。如果不能在短期内做出点成绩就很容易被总部遗忘。一定要帮他尽快熟悉现在的环境。文竹对此充满信心。虽然她只是一名普通的秘书，但在公司里工作多年，内外部的人际关系都很了解。她清楚地知道所有销售人员和经销商的情况，并且还负责管理很多数据文件。文竹也觉得公司里很多的管理问题确实需要象浩楠这样的新人才能大刀阔斧地痛改。

这次约会之后，再见到浩楠，文竹真的就有了一种老朋友的感觉。在浩楠面前说话做事没有了以往的约束。下班后，她会把她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浩楠，刚开始只是工作上的事，后来不知怎么的，内容渐渐丰富起来，包括消息、新闻、牢骚、家常、玩笑……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他们两人的手就那么自然地拉在一起了，接着就是热烈而缠绵的亲吻。那温润的双唇带给她沸腾的血液，就像夏天的炙热。文竹只记得这些了。那时他们彼此互相需要，如今等式已经打破了。就像现在的海滩，少了她，阳光也依旧的灿烂，海水也始终湛蓝。

阳光、沙滩、海浪没有让文竹从伤痛中恢复过来，她带着低落的情绪重返都市。大头看到她无精打采的样子很是担心，张罗着帮她介绍新的对象。都说治疗失恋的最好方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爱，文竹便接受了大头的安排。

这是一名外科医生，瘦高的个子、清瘦的脸，戴着无框眼睛，显得很斯文。约会定在西餐厅。文竹提前到，他准时来。一落座，就抱歉：“对不起，来晚了。今天有个直肠癌手术，是我主刀。本以为是个普通的直肠癌前期，谁知打开一看，比想象的要严重多了。大家都大吃一惊，慌了神。幸好我前期准备地比较充分，稳住了阵脚……”文竹觉得很无趣，浩楠在约会时从来不会这样不合时宜地谈论工作。她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一边听着一边用餐刀切牛排。这时耳边又响起一句：“开始认为是中段直肠癌，也就是癌下缘距肛缘8公分以上，力争借助吻合器作前切除术，但这个病人的情况……”。文竹快听不下去了，手中的刀叉仿佛变成了手术器械，餐桌成了手术台，牛排成了器官……一阵恶心让她不顾一切地冲向卫生间。

第二位是名小企业主，经营一家小印刷厂。他做事务实，讲求效率，说话也是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我不算大款，但家里生活不用愁，还算富裕。咱俩这事要是成了，你就不用打工了，跟着我享些清福吧。你是大学生，有文化，正好可以帮我好好教育我那个调皮孩子。我听说你很能干，把家交给你这样的，我放心。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在外面干事业了。我相信有你帮我，厂子一定会越来越红火。”文竹望着这个圆头圆脑、大腹便便，体型近似正方形的男人，心想如果早知道要为你辞职，还不如当初为浩楠辞职呢。

那时浩楠接连两次的述职报告都很成功，又拟定了详细的经销商分级管理方案和营销人员管理细则，在稳定销售骨干和重要客户的基础上，整顿了营销队伍，改善了公司的工作作风，提升了公司业绩。这一切让他在管理者队伍中脱颖而出，不到半年就调回总部工作。很快就出任分量很重的上海分公司的总经理。职位高了、责任重了、工作更忙了，与文竹的联系也渐渐少了。浩楠提出让文竹辞职，结婚后做专职主妇，帮他照顾年迈的老母和瘫痪的姐姐。文竹不愿拒绝浩楠，又不甘放弃工作，陷入深深的矛盾，迟迟未能给出明确的答复。和浩楠的关系就此疏远。当时有多少朋友为她不开窍的榆木脑袋而惋惜。如果当初不坚持己见，答应浩楠的要求，现在会是怎样？至少不用面对眼前这个男人。

第三位是名文化馆的普通工作人员。大众化的身材，大众化的脸，穿件普通灰色夹克，转过身去马上遗忘，走出大门立即淹没。也许过日子就该找这样的才稳定踏实，不会像浩楠那样只有工作、只有自己。文竹这样自我安慰。对方的确没有大男子主义，主张男女平等。他说：“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不像我以前的那个女朋友。从小娇生惯养、好逸恶劳。虚荣、自私，只知道索取不懂付出。现在是男女平等的时代，却只一味地要求我要努力赚钱，为她买车买房买首饰。她要是知道我现在和你这样一位知名私企的白领在交往，挣钱比我还多，一定气死。谁说男人就必须比女人挣得多，夫妻就该共同奋斗……”文竹无法和这样一个怨妇似的男人继续交谈。他那句“共同奋斗”让文竹又想起了浩楠。

没有谁会一帆风顺，浩楠这个总经理的位置做的也不安稳。在新一轮的人事调整中，他被任命为西北片区的总裁。西北区的全年业绩只能当华东区一个季度的。这样实升暗降的任命对踌躇满志的浩楠打击很大。他再次向文竹提出分手。文竹怎么能舍弃浩楠？虽然两人之间有一些分歧，但重要的是他们还彼此相爱。文竹立即请假，飞到兰州。浩楠吃惊地看着她，不住地责怪：“现在正是旺季，这么忙的时候你不好好工作，跑到这来干什么？”

“我想你了。”

“真是小孩子。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我不想光听声音。反正都要辞职了，干脆亲自来看看你。”

“辞职？怎么不事先和我商量商量，做事这么鲁莽。”

“你不是一直都很希望我辞职吗？怎么现在又一脸的不高兴？”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的？现在我更应该呆在你身边啊。我想通了，也做好准备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妈妈和姐姐。实在不行还可以请保姆。你什么也不要想了，好好工作就行了。只要你努力、有业绩，他们一定会重用你的。你有这个实力，我相信你。”

“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以前是我太自私了。一味地要求你辞职，现在想想，你的坚持也许是对的。女人如果不工作会脱离社会的，这样夫妻交流也会有障碍。而且如果我有一天另谋他职或者自己创业，家庭经济会怎样也很难说。你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是好事，这会让我的压力小一点。夫妻就该共同奋斗啊。”

“我好不容易想通了，你又改变主意了。就凭你的能力，再不济也能养家糊口。我的工作也不象公务员那样稳定，女人在公司里又能打多少年的工呢？我不求大富大贵，我愿意为你照顾家人。”

“谢谢你，文竹。我了解你是一个能干要强的女人，你的价值在工作中，我喜欢看到你工作的样子。”

文竹又欲争辩，浩楠不耐烦的打断她：“不要争了。你回去好好工作。我们的想法老是这么不合拍。”

文竹只得失落地离开。浩楠的最后一句话让她感到寒心。她满怀期待地跑到兰州，以为他会满心欢喜地留她在自己身边，以为她是他最大的安慰，以为她的牺牲能使他更有工作动力。结果完全超出她的预料。他们真的是不合拍了吗？文竹左思右想，固执地认为是浩楠变了，他不需要她的关怀、帮助，他还会需要她的爱恋吗？

如今事实证明她那时的担心是对的，否则就不会有现在的相亲活动了。原本希望通过相亲能以最快的速度开始新的恋情，帮助自己忘掉浩楠。没想到每一次见面都这么失败。她总是不自觉地将浩楠与相亲对象进行对比，反而一次比一次地更加清晰地回忆起浩楠。看来移情于他人是没有什么效果的，只能试试移情于工作了。

没想到这种尝试更糟糕。因为公司里处处都是浩楠的影子。很多的报表是他设计的，很多的制度是他拟定的，很多的同事同他共事过。浩楠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为数不多的集团年轻高管，这里的人自然比别处的更关注浩楠的情况。唯一庆幸的是公司里的人都不知道文竹与浩楠之间的亲密关系。当初是怕办公室恋情影响不好，现在这种状况反而给文竹带来保护。她从同事间毫无遮拦的聊天中不仅知道浩楠度过危机、再获重任，而且还听说了他的婚讯！

文竹被击垮了，大病一场。浩楠送来了一束美丽的百合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花束中两句简单的留言深深刺痛着文竹——爱情已逝，友谊长存。爱情究竟是何时消逝的？是在聚少离多的日子里，还是在为是否辞职的争吵中？是在自己固执的冷战时，还是在失去自我的盲从后？曾经炙热的爱恋消失后，还会留下永恒的友情吗？文竹被这些问题缠绕着，宽广的大海、各式的男人、繁忙的工作，都没能将她解脱出来。

不知不觉，日历翻到了新一年的元旦。一个人的节日里如果无事可做就特别容易胡思乱想。白天，文竹疯狂的收拾房间、逛街购物，不留一点空闲；晚上沉沉地泡在浴缸中，借用疲惫赶走无用的思恋。实在困得不行的时候，才决定爬出来向卧室走去。她想经过这样一天的折腾，晚上应该不会再失眠了。不料一转身竟看到一个干瘪瘦弱的女人从浴镜里向自己走来。那个女人好像刚刚经历一场搏斗，极其虚弱，一副黑红呆滞的面容，一双深凹无神的双眼。明明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身体却是完全裸露！文竹大吃一惊，倦意全无。屏息注目，半晌，才明白镜中人就是自己！那件背心是一件吊带裙的轮廓，是在海边被烈日晒成的。阳光将它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身体上，经过一秋一冬仍未消退。这是半年来文竹第一次正视自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尊容，又要用多久才能恢复往日的容貌与神采？文竹忽然间觉得，浩楠就像是海边七月的阳光，给她温暖也留给她伤痕。夏日阳光的痕迹要靠时间来擦去，自己内心的情感也要靠时间来平复。一段深情不是说忘就能忘，一段空白不是说填就能填。文竹用尽全力，对着镜子大声呐喊：“我不要这个鬼样子！明天就辞职，离开浩楠的影子。等印记消失后，就重新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