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块砖头,土砖头,从湘南的乡下,被时代的巨轮带起,随风飞扬,到了这里,心里的天涯,现实的现代都市。你也是一块砖头,从湖南、安徽、四川、江西、河南来,带着泥土味,和凝结在内的哀伤,来到了这里,跟我们组合在一块,就是这个城市默默无闻的又最厚实高大的城堡,在灯光之外,在繁华之外,在出租屋里,用希望和哀求祈祷,我们停下来,并且明天平安、吉祥、美好。
我们自己的名字,叫农民工。
他们给我们安的名字,叫外来工。
我们毫不客气的叫他们土著。
我们离开了自己的土地,我们的命运终于纂在了自己的手里,像迎风上天的风筝,离开了乡门,离开了双亲的眼线,离开了孩子的叫唤,离开了那里的青山绿水,和地里正在茁壮成长的高粱玉米,和庄稼地边辽阔的水田,踩着前面人的影子,摩肩接踵,在这里汇聚成流,用我们的土气、倔强、朴素的思想,在这五光十色里,慌张的表示,我们只是为了生活,为了生活好一点,我们愿意在这里,筑一道新的城墙,用我们的青春为脊,用我们的理想为门,用我们的血肉裹着希望为浆,在广州、在深圳、在北京、在东莞、在埔东,立起伟岸的墙,照见时代的轮子,是如何的碾过我们的身躯,留一片辉煌的眷恋。
我是一块砖头,我的村庄因为我的离去,而失去了一道精神。
我们是一座城堡,乡村因我们的离去,而在辉煌中,日渐空洞和萎靡,日趋衰老和寂寞。我们本来想连根拔去,投向远方;我们本来想至此富裕,可以回到原来的地方,携父母老幼和一直沉默的村庄,在炊烟里,与朝阳夕阳相守,看庄稼带着露珠与月光私语,用一杯薄酒祭奠飘流四方的青春,用醉语呢喃安抚空白着童年的孩子,我们在一起了,一起来回味哪个生命中的神话,而孩子却用爷爷辈的老成看着我们,令我们无地自容。我们离开了村庄,村庄一路上都在我们的心里,而老人只有一个希望,孩子们空洞的心灵了,却塞满着老人们的絮语,村庄,我来的地方,因为我们的去,正在变得凋零、恐怖和阴森。
我们和村庄的距离,是那墙跟土地的距离。
水泥、磁砖、玻璃、石灰掩饰了我们的真容,我们一直没有那样豪华过,难道仅仅因为此,我们就做了这城市的基脚,被陌生的冰凉密封起来,隔着这厚厚的装饰,呼唤噎在了喉里,只有沉着脸,夜以继日的想家。
因此我们流动,欲为离家的距离更近,而我们的脚步,却是离家愈远。
我们流动,是世上最为壮观的风景,火车站、汽车站、码头、机场,都是我们的砖头码成的密实的墙,不,那是人海,可我们的心愿,比砖头结实,我们很早就想停止飘飞,可是,我们停不下来,欲望,或者想象,在驱动着我们,寻找生活的彼岸。我们用我们的诚实、勤恳、节俭和有限的智慧,在回家离家的路上,来回奔波,我们不知道尽头,我们只知道生命还尚存一息,就不会停止飘扬,因此,我们不知疲倦。即使面对无尽繁华,我们还之的是羡慕赞叹过后,一双麻木的双眼。
其实,我们很喜欢这里,东莞、无锡、苏州、杭州,我们走出工厂,我们离开工地,城市人就会从我们身上,发觉他们需要的精神,我们的骨头富含钙质,我们的头颅里,有简洁明了的思想,我们的步履,是那么的从容坚实,他们因为我们的到来,而振奋,不敢懈怠未来,他们害怕位置的交换,而我们,只想用自己的手,攫一把财富,回去营养我们那风雨中飘摇的村庄。
老迈的父辈或许很容易理解我们,但他们的想法,却不适合落在我们身上。苦难的乡村,令他们一生羞愧,把我们送出土地,是他们最伟大的心愿,可我们不这么想,我是尘土,我要回到原来的地方,才能获得安全和踏实的感觉,生活到此为止,也会因为拥抱了灵魂,而得到解脱和升华。我们用着最大的可能,令父辈获得安慰,来谅解我们的返去归来。根在这里,与我们的血脉连接,怎能被一个愿望切断、了结?
我们害怕的是面对孩子,我们这些被时代抽走的砖头,面对着孩子,令孩子如同面对陌生的路碑。他们会否理解我们当初的离去?他们能否谅解我们当初的冷漠?他们是否可以接受我们那一身的苍凉?我没有把握,我也没有未来,也可以这样说,正是为了他们,我们才选择了这一生的漂泊。正是因为他们,我们才选择了由我这代人去承担了历史的苦累,而为他们留下了幸福安康和稳定,他们可以在自己的脚下,在我们日夜思念过的故土上,垒起父辈们的理想的城堡,令鸡鸣狗吠富裕吉祥,令麦地水田不再荒芜。
那一切都是我们熟悉的,我们一直埋在心里,白天黑夜,千里万里,青春白发,我们都不敢忘的。我们含辛茹苦,我们殚精洁虑,我们舍生忘死,我们垒起了那么多的城堡,只是想免去下一代的跟我们一样的漂泊。砖头终归回到尘埃,我们不熟悉的,是他们给我们的墓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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