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晚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冷而沉甸甸的味道,天空中偶尔传来几声南归雁群的鸣叫声,儿时常在那儿玩水嬉戏的小河缓缓地流着,悄无声息……
田野里几天前还有许多忙着秋收的人们,现在放眼望去是一片寂寥。我牵着年幼的儿子走在又干又松的田埂上,风儿吹来的落叶时不时擦着我们的脸,从肩头滑落……
“妈,姥爷在哪呢?我咋没看见呢?”
“哎呀!别着急,一会就看到了。”
“姥爷!姥爷!在那儿呢!妈,你看,姥爷在那儿呢!”
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远远的,我看到了父亲。
瘦高干瘪的身躯时不时弯着腰,两只手臂不停地翻弄着田间被农民丢弃的玉米杆儿,稀疏苍白的头发连同他那单薄的衣襟随风舞动着……
儿子飞奔过去,险些摔倒。父亲用他那宽大骨感的手揽过儿子,用力在儿子的小脸上亲着,发出咂咂声。
“你妈呢?”
“在这儿呐。”父亲直起腰身回过头,脸上带着喜色。
“红,看我都捡这些了,够你的鸡吃些日子了!”
“我说你别来,都这么大岁数了,真是的。”
“那怕啥?又不是干不动,反正呆着也是呆着,当散心了。”
“回家吧,天都凉了,我妈还等你吃饭呢!”
“哦,对了,你妈说过两天孩子就过生日了,你可别忘了,要给孩子多做些好吃的。”
“知道,能忘吗?孩子早就急的不行了。”
“姥爷!姥爷!我过生日你也去,咱们吃好吃的。”
“去,去,去……”父亲笑盈盈地应着。
说话间,我帮父亲收拾着装满大小不一的玉米穗的布袋,父亲又把袋子放到来时骑的自行车后架上,父亲挽着儿子,我推着自行车,我们走出了田埂……
暮色吞没了我们三个人蹒跚的身影……
春天的时候,我从集市上买来几只鉴别的鸡雏,一只公的,几只母的,不只是想养大它们下蛋,还能给我的小院添几分情趣。秋天到了,鸡们都长得浑圆可爱,个个出落得花容月貌,看着它们,我煞是喜爱,要是喂的好,明年开春儿就能下蛋抱窝,每次父亲来,我都会向他炫耀。父亲知道我爱它们,这不,秋收刚过,他就要去田里拾荒,为鸡们捡些玉米,还说闲着也是闲着。
父亲已年过花甲,和母亲一起住在与我一墙之隔的小院。父母一生养育了我们姐弟三人,如今我们都已成家立业,日子虽都算不上不大富大贵,但总算不用二老操心。反到有一件事,时常让我们家人不能释怀,那就是我这个在教育事业上工作了尽乎一生的父亲……
父亲出生在乡下的一个贫寒的庄户人家,十八岁那年,他艰难地读完了初中(那时的孩子入学都很晚),由于贫穷他不能再继续读高中,父亲背着他心爱的书本和简单的行囊回到了他的小屋,他伏在土炕上痛哭了一场……
后来父亲成了村里有名的“秀才”,又后来村里的小学缺少教师,于是他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由于父亲工作的勤勉和一身的才华,不久便被调到如今的小镇中学当上了一名音乐教师,再后来就有了我们姐弟三个,因为在小镇上他遇见了当时我那如花似玉、真心爱他的母亲。在当时他们也算是天设的一双,地造的良缘,郎才女貌嘛,哈哈……
风里来,雨里去,父亲不知不觉中和他的学生们度过了许多快乐美好而难忘的日子。这些我都是在他任教期间的日记中得知的,日记中几乎都是些“披肝沥胆忠于党,呕心沥血为人民”之类的豪言壮语,母亲说那时的人都那样。在父亲任教期间,由于工作调动,还不止一次地被分配到离家十几里路的乡下小学任教,遇上刮风下雨,连自行车都不能骑,来回上下班要艰难地步行跋涉在路上,回到家里几乎成了泥人儿,母亲常常抱怨:“要不咱别干了,也挣不了多少钱!”每每这时,父亲都耐心地宽慰着母亲:“干得挺好,咋能说不干就不干呢?除了教学我还能干啥?镇上又从不拖欠咱工资,我有“证儿”,总有一天我会转正的,到时候我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元呢,准让你和孩子们过上好日子。”这时母亲总是无奈地摇摇头:“哎!可也是,熬吧,等到转正就好了……”
日子在父亲的不辞辛苦中不知不觉地过着,随着父亲教龄的逐年增长,父亲所得的“证儿”也越来越多,什么《教师专业合格证》、《教材教法合格证》、《教师资格证》、《函授大专毕业证》、《民办教师任用证》……,该有的“证儿”父亲大概都有了,父亲上班的劲头儿也越足了。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一个大雨滂沱的黄昏,父亲在下班的途中路过一座桥,不慎跌落桥下,左腿被摔成了粉碎性骨折,父亲一病不起瘫倒在炕上,学校校长来看望他,叫他不要着急,在家安心养病,休病期间也算上班,镇上答应了,算工伤。
两年后父亲才彻底扔了柺杖,终于可以上班了,可就在他卧病期间,上级却漏发给他一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民办教师准用证》,从此他的教学生涯里便被抹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几次转正机会都与他擦肩而过,看着他身边的一批批优秀的民办教师都转为国家正式教师,享受着每月一千多元钱的国家财政工资,父亲转正的机会却越来越渺茫,最后化成了让人心灰的泡影……
直到暮年他才无可奈何地“退休”了。他一生也没能实现为母亲每月挣到一千多元钱的“承诺”。我知道这一直是父亲心底隐隐的“痛”,好在如今我们姐弟三个都已长大,父母也没甚么牵挂的了,在自家门前开了一家十平米左右的食杂店,虽然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但也能度日。
儿子的生日到了,不用说,二老儿是一准儿来的,在父母的隔代晚辈中,儿子一直是他们最疼爱的。
暮。
我一切都准备停当,饭桌上摆满了儿子爱吃的东西:水煮虾、草莓罐头、松仁玉米、肉炒榨菜……,个个香气喷喷,色彩浓浓。儿子急得不行:“妈!我姥我姥爷咋还不来呀?”
“ 呦、呦,急啥?都来了!”
这时母亲提着一篮鸡蛋,父亲跟在后面,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母亲看了看饭桌,惊讶地说:“咋没给孩子煮鸡蛋呢?这可不行,过生日不吃啥都行,就是不能不吃煮鸡蛋,吃煮鸡蛋滚运气,人没啥都行,就是不能没运气!”说着母亲提着鸡蛋到厨房认真地为儿子煮起了鸡蛋……
“生日宴席”终于在母亲迟来的煮鸡蛋中开始了。
“祝儿子生日快乐!”
“祝外孙生日快乐!”
“祝外孙生日快乐!”
“哈……哈……哈……”
在众人的声声祝福声中,儿子显得特别兴奋,他高兴地拿起筷子去夹桌上盘子里的草莓、松仁甚么的,母亲见了急忙说:“不行,不行,要先吃鸡蛋。”母亲说着,拿起盘子里的鸡蛋认真地扒着蛋皮。
“就你事儿多,先吃啥还不行?”父亲啧啧地说着。
“你懂啥?吃鸡蛋,滚好运,谁像你,一辈子没好运!整些个“证儿”,一个都没用,就缺那一个“证儿”你就转不了正吧?一辈子没好运!这不吃鸡蛋能行吗?”
“哦……”
父亲不禁赧然。
“啥运气不运气的,咱可不信那个,愿意吃啥就吃啥。”我低头瞄着母亲,挤了挤眼。“爸,妈,吃菜,喝酒……”我挥舞着手臂,为儿子夹菜,为父亲斟酒,我不停地忙活着,来转移父亲的思路。
酒宴被浓浓的亲情包围着。
“姥爷!咱家的小鸡啥时能下蛋呢?”儿子吃着吃着问父亲。
要是天暖,用不了开春儿就能下蛋。”父亲耐心地说着。
“姥爷,到时候你来吃鸡蛋,滚运气,省得姥姥总说你没运气!"
“咱都吃,都滚运气!”
“哈……哈……哈……”
酒宴中弥漫着我们朗朗的笑声,
小屋里飘出煮鸡蛋的股股香气。
笑声和香气随着暮色渐渐飞扬,
小镇上的人们也都各自进入梦里……
希望小镇上的人们都有好运气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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