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还是在那个秋天死了。
那年,我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就整日呆在家里守着生病的妈妈。在那阴沉沉雾濛濛的早晨,我一直坐在家门前的阶阳看着从屋檐上滴落的一节一节如冰棍一样的雨水怎样从空中滴下。屋檐外,长长绵绵的秋雨裹着烟雾,不知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让人感到一世界都是拖泥带水的潮湿和迷濛。
我坐在草凳上,看着雨丝斜斜地从天空飘落下来,好似晚风中松树林里随风飘落的松毛。小时候,我经常到后山的松树林里刨松毛。晚风一起,松树林中的松毛就是如这雨一样斜斜地满世界飘飞。我看着这纷纷飘落的雨,沉浸在被晚风吹得松毛飘飞的黄昏的幻想里,妈妈的呻吟是哪个时候停的我都不晓得。
逛二放了早饭学,见我还在阶阳上发呆,就生气地骂道:又落魂了?还不煮饭。饿死老子了。
逛二丢下书包,打开碗柜抓了一个昨夜煮的冷红苕吃着就跑了。出门时,他嘴里塞满了红苕,含糊不清地说“限你半个钟头把饭煮熟,否则,叫你脑壳开花!”
我吐着舌头,朝他做了个鬼脸说道:看见你那样样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妈妈死了。
我公望牛回来时,我正灶边忙着烧火煮饭。我见他全身衣服淋得透湿,就让他到灶孔前来烤火。
我到屋里给我公找衣服来换时,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妈的床上。我见妈的床上空空的,脑子里立刻闪出一个念头:妈跟着幺毛伯娘走了。
我惊叫着,连蹦带跳地跑了出来。
我公瞪着圆圆的眼睛,惊讶地看着我。他躬着腰,急步走进里屋,待昏花的老眼适应了屋里阴暗的光线后,只“哎——!”了一声,就再没说什么了。
我跟在公的屁股后面,将头从他的腋下钻过去,看见妈妈像一堆破布一样堆在床脚边。
妈妈患的是胃癌。
我爹把她送到省城医院做了手术。手术回来后,妈妈烧火煮饭样样都行了,脸上又有了昔日的桃红。但是,我爹与村里人说,那是回光返照。他说,手术只能医她的病,不能医她的命。我爹说他让妈妈到省城作手术,只是为了还清一世夫妻的情债。但是,我爹还是没有算到我妈倒床得那样的快。也许是因为我妈的回光反照多少让他有些麻痹。
早先,村里只是传说幺毛伯娘得了肺癌。我妈听说了,就天天去安慰她说,不怕的,割了不就事了,你看我,不是也是癌吗?现在割了不是和好人一样!我妈说着,摊着两手,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不出一月,幺毛伯娘就死了。妈妈见幺毛伯娘死了,脸都吓青了。她说怎么这么快呢?怎么这么快呢?当天晚她还是好好了,第二天就不能起床了。从此,整日躺在床上呻吟不断。
从那以后,我妈那一声声长长细细的呻吟,好似一条扯不断的红丝带,长天百日地挂在屋后的那棵大柿树上随风经年不断地飘呀飘……
在那段日子里,我一直认为幺毛伯娘就守候在我妈的床前,邀她一路同行。我常常在半夜被我妈自言自语的说话声惊醒。她说,我不去,你放过我吧。我还想活呢;你快滚开,再不滚我屙尿给你喝了呀。随之,我就听到我妈艰难地挣扎着起床,走到尿桶边咚咚咚咚地屙起尿来。
按乡村乡的说法,我爹应该是一个读书人。如果当年我公不坚持让我爹一年又一年地补习,而是让他初中毕业就回到乡村从事农业生产,他可能也会练出一身好力气,与乡村大多数人一样,成为守着故乡那份土地安份过日子的庄稼人。可是,我爹是我公唯一的儿子。我公也读过几年私馆。他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因此,我公不可能让我爹过早地放弃学业。我公希望我爹能摆脱锄把,拿国家的钱,吃国家的饭,穿着国家的衣,轻轻松松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但是年复一年的补习,我爹最终还是没有考上我公希望的学校。哪怕是当时很多学生看不起的师范学校的录取分数线,也离我爹的考分有着天遥地远的距离。
一次次落选,我爹认为这是因为命中注定的结果。他这一人生经验是在那个既不能教书也不能育人的张老师教悔下产生的。那个张老师脑子坏了,每天早晨天一亮,就拿着一根筷子粗的木棍打着节拍唱着革命歌曲,在校园里的操场上走一圈,然后就回到寝室整天闭门不出。
那时,我爹经常出入于张老师的寝室。开始时,他同许多落选的同学一样,只是想找张老师算算前程。经过张老师的几次推算和分析后,我爹确认自己的未来将是无可更改的一塌糊涂时,他就只好在校园里花着我公的血汗钱,混着一个个苍白的日子。只有每天晚上去那张老师的寝室成了他的必修课程。半年后,我爹也变得神经兮兮的了,见人就直直地看着人家不眨眼,好似要看出那人深埋心底的邪念来。村里的人说我爹是读书读得走火入魔了。我公听着人们的议论,看着日渐痴呆的儿子,赶紧托媒人找了我妈跟我爹结了婚。
我爹第一次见了我妈就看出她的寿命不长。但我爹还是与我妈结婚了。后来,我爹对人说,这是前世定好的姻缘,逃是逃不脱的。
我妈死的前三天。我爹还在县城摆摊算命。那天晚上,他一直睡不安稳,好像床单上满是虱子在爬动。他一次又一次起床开灯细细查看,床单干干净净的,并不见一灰半尘,更没有看见虱子的踪影。这时,我爹就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他掐指一算,心中什么就明白了。天一亮,他就往车站赶。但是一路上,车子走走停停很不顺利。父亲在车上急躁不安。他不停地翻书查看,得知我妈命中注定没有人相送。
我爹进屋后,在妈的床前站了一会儿,就朝浪浪家走去。我知道我爹是去浪浪家借高利贷。我妈刚生病时,你爹就经常到浪浪家去借高利贷。
我爹用高利贷为我妈热热闹闹地办了七天丧事,还请他的所有的徒弟来敲敲打打,为我妈拜忏念经超度亡灵。
后来,我从浪浪得意洋洋的话中得知我爹为了送我读书和给我妈治病,已向他借了三万多元的高利贷,利滚利,已欠下了四万多元。加上这次为妈妈办丧事的借款,已超过五万元了。我爹从未管过家,他没有意识到负债意味着什么。更没有细心盘算过那笔债怎样才能还清。虽然债台高筑,但为了保住神算的名声,他仍然坚持每天只为五个人算命。于是,父亲的摊位前经常排着长队,但是,每月的收入总是有固定的两一千多元。
县城离我们家很远,父亲坚持两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浪浪家去还钱。但是,在那个隆冬的夜晚,我爹与浪浪约好回来还钱时,他却没有回来。
那天夜里,天黑沉沉的,吹着干冷干冷的风。我们正在火塘边吃饭,见门口有人影晃动,我抬起头就看见了浪浪那条雪白的长裤和他女朋友那件鲜红的鹅毛大衣。
我赶忙起身给他们让坐。逛二也几口扒完了饭,放了碗筷就出门了。浪浪的女朋友看了看我刚让开的黑乎乎的草凳,皱了一下眉头,迟迟不肯坐下。浪浪见了,忙掏出纸巾来给她垫上,她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浪浪递一支烟给我公。
我就抽这个。我公说着,将他那根年深日久的铜色烟杆抬了抬,又将烟斗埋入热灰中,歪着头呼呼地吸起来。
浪浪又用力将他那三五牌香烟向我公的面前递一下,说,抽一支试试嘛。
我公接过烟放到鼻子边吸了吸。说,香倒是香,就是吸起来不过瘾。这烟多少钱?
一支顶你一斤草烟的钱。
我公瞪着眼说,啧---啧--,那你为什么不买草烟抽呀?
这你就不懂了。现在的人抽烟是抽牌子,抽身份。比如说我这衣服,它就是一千多块哩!你信吗?因为这是牌子。人们只看衣服,就知道穿衣人的身份不得了。
我公惊愕地伸出手去捏了捏浪浪的衣角说:一千多块?浪费。
浪浪的女朋友“哧——”的一声,埋头笑了起来。
田荣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哩。
他不是说今天来还我的钱吗?
与你约好的?
是呀。
他还该你好多钱呀?我公拭探着问。
你不晓得呀?
不晓得。
浪浪从衣服口袋里搜出一个小本子,翻看了一会儿说:连本带利一共还该五万五千七百三十二块,还了两万一,还有三万四千七百三十二块。
那么多呀? 我公瞪着眼看着浪浪好一会儿。
是呀。有三万块还是送你孙女读书和为你儿媳妇治病时就借的,利滚利,几年了?你说该多少?
我听着浪浪和我公的对话,想三万四千七百三十二块,那该是怎样的一笔数字呀!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清楚。
10点钟了,浪浪的女友连连打着呵欠说,走吧,田荣可能不来了。
我们约好的,他怎么会不来呢?
他要来的话也早该来了呀?我公伸着脖子看看漆黑的窗外说。
11点了,我爹还是没有来。浪浪的女友又摧了一次。说明天再来吧!
浪浪说,明天?我们几个朋友约好的,明天一早每人带十万,九点钟准时进场, 直到哪家赌爆杆了才收场。
你的手更是痒得很,不赌就过不得日子?浪浪的女友打了他一拳,抱怨道。
浪浪拍拍自己的大腿讨好地说,你困了就在这里睡一会儿吧。
12点了我爹还是没来。浪浪在他女朋友的摧促下,才起身离去。临走时留下话说,田荣今晚上回来后,叫他把钱给我送来,明天我等着急用。这几天手气差,手边的钱全输光了。
我公说,他来我给他说就是了。
可是,从那天以后,我爹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那一夜,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失眠,也是第一次仔细想了想钱是什么。我听到风在门缝里呼呼地吼了一夜,不时还摇拍着门窗,发出一阵惊心动魄的响声。我缩在被子里感到特别的冷,也很害怕。我听见公一晚都在咳,也听到了逛二睡觉时鼾声起伏。我知道自己是在等我爹回来。但门外一直没有响起我爹的脚步声。我隐约意识到那笔债与我多少有些关系。我不知道三万多块钱是什么样的概念。直到天亮我都没有把这个数字想明白。
不久,村里就有人说我爹失踪了。不知这消息最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很快,左村右寨的人见了我都问我爹回来了吗?有人说我爹是为躲债才逃的。三万多块钱呀,对于乡下人来说,是多大的数字呀!听了这些话,我心里很难受。一个人静静地想哟想,还是不相信我爹会因为躲债而逃跑了
逛二听说我爹不回来了,第一反应就是不愿再进学校了。我公搜搜遍所有的衣袋,最后找到五角钱递给他,说,好好去上学去。逛二拿了钱,转身就跑得没了踪影。
从此,逛二整天自由自在地在村中游荡,村中哪里热闹他就钻到哪里去。
当然,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就是浪浪家,每天都有许多人在那里搓麻将,看电视。逛二自然每天都到那里去打发时光。早先只是去那里看电视。那些打牌的人不时叫他去镇上帮他们买烟,买矿泉水。逛二却迟迟不动身。他们摧他几次,他仍旧像没有听见一样,专心致致地看电视。那青年就又掏出三五块钱递过来说,给,跑腿费。逛二接了钱就向镇里跑去。从此,那些打牌的人要逛二去镇上买东西,就要给跑腿费。遇着大方的,将一张拾圆票从逛二那衣服领口塞进去,同时说不用找了。打牌的人们见了,就大笑起来。逛二不知他们笑什么,高兴地收了钱,就往镇里跑去。
这些打牌的人都是浪浪的崇拜者和部下。他们长期来往于广州和家乡之间,从事翻墙跳壁持刀挟人的偷抢事业。每次从广州回来,抽的是中华、三五牌香烟,喝的是可口可乐和矿泉水。几个人赌钱,从钱夹中哗哗地抽着红红绿绿的钱票,还牛气十足地说矿泉水喝惯了,再来喝家乡的井水时,才知道井水的那涩不拉叽的难喝,真不知前几年是怎样喝过来的。
逛二见了,好羡慕哟。心想哪一天我也与他们一样就好了。
一天,逛二求他们带他出去。他们见逛二太小,就开玩笑说,你出去能干哪样?卖给人家当儿子还差不多。逛二不服,挽了衣袖,抱了房柱,几下就爬上了房梁。那一伙人见了,都说行,身手不凡,将来一定是高手。不过,干我们这行的,吃喝嫖赌样样会才行。否则,别人会打整你的。逛二听了,就白天黑夜与他们泡在一起,时间久了,赌钱、喝酒样样来,学了一身的痞气。
一天,逛二回来向我要钱,说他要去广州。
你敢!爹回来不打死你。
你还指望他回来?他在外面逍遥得早已忘了我们喽。
你有本事就去,反正我是没有钱给哪个!
好嘛,等我找到了大钱,你不要后悔哟?
我才不稀罕你的钱。我说着,泪水就流了下来。我为自己管不住逛二感到难过。
逛二去广州后,我公更是整日惶惶不安了。他总是说逛二是我家我的独苗苗,是他的命根根。他天天向那些从广州回来的人打听逛二的消息。那些人说他们没看见逛二。我公就向村里的人们借钱,说要去广州找逛二。村里人就劝他,说,没事的,又不是他一个人在广州,他们有一大伙人,何况还有浪浪作靠山,怕哪样!
从此,我公一有空就坐到院子里向远方眺望。
有一天,村长家的女人在高音喇叭里叫我去接电话。当时我不在家。公就一歪一歪地朝村长家跑去。后来村长的女人对我说,我公跑到她家后,气还没有喘平就抓起话筒就喂喂地叫起来。村长的女人说那边把电话挂了,等一会再打来。我公才失望地放下话筒,说,难怪喊了半天里面没有声音。我公呆呆地守在电话旁边。村长的女人叫他到铁炉子边来烤火,他头也不抬地说不冷,两眼仍然死死地盯着电话机。终于,电话又响了,我公抓起话筒就喂喂喂地叫起来,叫了半天仍没听见里面的声音。村长的女人说,你别慌,慢慢的说。我公就一句话不说了,却仍听不到里面的声音。村长的女人接过话筒看时,才发现他把话筒拿反了。村长的女人倒转话筒递给我公,只见他抓过话筒就嗯嗯地答应着。那边把电话挂了时,他还对着电话喂喂地叫了几声后,说怎么又没有声音啦。村长的女人说那边挂了。我公才一脸遗憾地放下话筒。
我公说那个电话是逛二打来的。但村长的女人却说是我爹打来的。我公就与村长的女人争论起来。我公说我自己的儿子和孙子是哪样声音我还不晓得?但我还是相信村长女人的话。我想一定是我爹打来的。这使我萌生了去寻找我爹的想法。
转眼就进入腊月了。村子里渐渐热闹了起来。那些到外打工的姐妹们都回来了。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她们将从广州买来的电视机、或是录音机摆在堂屋里的供桌,把声音调得大大的,整天嘻嘻哈哈地闹着,把新春的喜气一浪一浪地往村子里泼,逗得小孩们高声大叫乐不可支。她们说,荞花,过完年后跟我们出去吧,外面好耍得很哩,你有那么高的文化,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工作。
我听了姐妹们的话,更是坚定了我要去寻我爹的想法。
我跟公说:过完年,我要去找我爹。
公说:不等过年,他就会回来。
可是,腊月二十八,我爹没回来。二十九,我爹还是没回来。大年三十,我爹仍然没有回来。
大年三十,村中的鞭炮声从中午就开始一阵紧似一阵地响过不停。别的人家大人小孩都围坐在大圆桌边热热闹闹地吃着年夜饭了。而我家还是冷锅冷灶的,只有灶前的火塘里的柴火在幽幽地燃,把我们祖孙俩的身影映在墙上,时高时矮地跳动着。我看着这跳动的影子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和恐惧。我公神色暗淡地拨弄着火塘中的柴火。火光在他眼中闪烁,闪出一圈泪光。我走到我妈的遗像前,把像架上的灰尘擦拭干净,久久地端详着。突然,我想起了今夜该祭奠死去的先人们,可是家里没有香,也没有纸钱,更没有祭祀的果品。我默默地在我妈遗像前叩了三个头,鼻子一酸,但我又努力地忍住没有让泪水流出来。因为,在我们乡村,在这年末岁首是不准哭的。我看着我妈的遗像,心里默念道,妈妈,你在那边好吗?我好想你哟,没有了你,家里一下子就变得冷清清的,爹不回来了,弟也不回来了,这哪里象是过年呀!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我与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望着紧闭的门。门被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不是我爹,也不是逛二,而是浪浪。
浪浪坐在我家的火塘边,满脸不高兴地说,我被田荣耍了。
我知道浪浪的心情。在我们乡村,大年三十夜上门讨债是很无奈的事。
浪浪说,你们怎么还我那钱?又拖了几个月,利滚利,又是多少钱了你们算过没有?
我不停地用火钳拔弄着火塘里的火,我公也只顾埋着头呼呼呼呼地吸着烟。我感到沉闷的空气逼得胸口要爆炸了。
我公沉默了半天才说,再宽限几月吧。等田荣回来就还你。
田荣,你们还指望他,此刻不知他在哪个角落藏着哟。
逛二不是跟着你吗?要不,你一月扣他一些工资行不?
逛二?亏你们忍心哟!你知不知道我们在外面过的什么日子呀?是在血水里刨饭吃哩!吃了早饭谁也不敢保证能吃上夜饭。哪个能保证你们逛二就不出事呀?
我公两眼直直地瞪着浪浪,半天才说,大年三十夜的,你怎么能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呢?
我说的是实话。我都不敢保证明年我还能不能回来过年哩。
听了浪浪的话,我公阴沉着着脸,再没有说一句话了。
果然,逛二就在那年出事了。
逛二是从五楼摔下来的。后来,听与逛二在一起的嘻四回来说,那天逛二与他们去偷一个公司老总的钱。他们盯住那个公司老总好长一段时间了。他们将他的生活规律掌握得清清楚楚。他们出去时,按规矩都把身上的所有证件都放在浪浪那里,以防万一被抓暴露身份。那天,他们依然按照分工,由江红打望,一旦发现情况后,嘻四负责把目标引开。逛二依旧负责爬上五楼翻窗进去洗钱。早先时,一切都顺利,逛二爬上五楼的窗台时,那屋里的淡黄色的灯忽然亮了。逛二就伏在窗台上没有动。嘻四一直在下看着他的动静,头都仰麻了,见逛二还不下手。后来,不晓得是为哪样,逛二忽然惊叫一声,就从上边摔了下来。我们见了,就赶快逃跑了。第二天,我们到公安局打探,才知道逛二当场就摔死了。公安局一直在查他的身份。
我强忍着悲痛,将逛二出事的消息一直隐瞒起来,没有让我公知道。我对我公说我去广州找我爹和逛二。我公的眼睛先是一亮,后来又暗淡下去了。
五年来,我一直在外寻找我爹踪迹。我沿着我爹可能走过的路线一次次地寻找,但每次寻到尽头,都是一无所获。我知道我我爹一路上不会留下太多足迹。我爹是一个孤独的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停下来与那些素不相识的人闲谈交朋友。我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在寻找我爹的日子里,我每周都做着周而复始的梦想。从星期一开始,我就构思从哪个方向去寻找我爹,想象着找到我爹后该是怎样的团聚情景。那时我在一个花厂打工。每周周未,走在异乡的小路上,敲开了沿途村寨一户又一户人家的房门。我坚信我爹一定正在哪个富贵人家的堂屋里给人家算命占卦查看祖坟,喝酒吃肉。
在去寻找我爹的途中,我认识方杰。那天我从南方的一个海滨城市面上回来,与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坐在同一辆车的同一排坐位上。他见我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就与我交谈起来。闲谈中,我无意将自己的经历告诉了他。他说,你的经历很感人,你能写下来吗?我一定给你发表。
我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说,真的吗?
谁骗你呀?我就是这个刊物地编辑,随后,他就递给我一张名片,并将我手中的杂志拿过去翻找他的名字。
我们刊物的稿费很高,如果你经常向我们刊物投稿,你就不用打工了。两个月发一篇都比你打工强。说不定哪天你爹看了你的文章后,会主动来找你的。这样的故事在我们编辑部经常发生。
回到厂里的宿社后,我爬在床上花了两个晚上就把我的经历写了出来。
两个月后,那篇文章果然发表了。不过发出来的文章已被改得面目全非了。
那次我收到了三千三百元的稿费。我接到这笔稿费时,吓了一跳。我把汇款单压在床单下,好久才去把钱取回来。从此,我就没日没夜地写,每次写出来的文章通过方杰的修改后都能发表出来。半年后,我辞了花厂的工作,走上了自由撰稿生涯。
许多时候,我走在乡村的小路上,一边为那一本畅销刊物寻找离奇感人的写作素材,一边打听我爹的下落。
你们看见我爹了吗?
你父亲?谁是你爹呀?
就是那个田阴阳呀?
哪里的人呀?
贵州的。
就是那个脸色苍白瘦瘦弱弱的田阴阳?
是呀!你们看见过?
好多年前来过我们这里,给我们村许多人家送过神,算过命,查看坟地哩!
你们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哪时候?
就那次后再没看见了。
……
一年又一年,关于我爹的消息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对他的想象也日渐模糊。
五年后,我带着逛二的骨灰和一身的疲劳回到县城时,不知是因为怀念我爹还是因为其它什么原因,我无意间去了大桥下边。
那是一个黄昏,大桥下十分清冷,只有一个瞎子算命先生抱着拐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空茫地看着脚上的胶鞋。好像已在那里坐了千年万年。我久久地徘徊在那里,慢慢地向他走去,一直走到他的身边,他仍,低着头看着他脚上的胶鞋,像没有发现有人到来。我正准备开口时,忽然听到一个阳气很足的声音震得周边的空气直发抖。
你终于来了?
我转身看看四周,见四周空无一人。我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算命先生,他仍旧双手抱着拐杖,看着他脚上的胶鞋。
我疑惑地问,是你在问我?
是呀。你是来找你爹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来找我爹
你不是田大师的女儿吗?
哪个田大师?
田荣大师呀?
你怎么知道?
当年,大师告诉我的。他说五年后,他的女儿会来找我的。
那我爹到哪里去了?
你爹死了。就死在五年前的回家的路上。
死在回家的路上?
是呀。那天他说他要回去还钱,说与人家约好的。他走出门后又回来把包钱的纸包给我,说,你帮我保管一下。我说你不是带去还人家吗?他说我今天回不去了。我说为什么?他说今天对我来说是一个死结。我把钱留在你这里,五年后,我的女儿会来找你的。我说那你躲过这一天不就没事了吗?他说躲不过的。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我回到家乡青杠岭时,我公已经死了。三伯说,我公是坐在大门前的木椅子上死的,死后还保持着遥望远方的姿式。
我来到后山的坟地里,站在我公的坟前,看着那堆石头砌的坟堆,一阵茫然向我袭来。想象着我公临死前努力地睁着双眼看着对面山上的小路,希望有一个亲人的身影能在他渐渐暗淡的目光的尽头出现。他等啊盼啊,对面的山路随着他的目光暗淡下去了,一股风从门外吹来,轻轻地就把他的魂魄吹散了……
对于乡村里的老年人们来说,还有什么比临死时没有亲人送终让他们感到更为悲哀的呢?
从我公的坟地里回来,我就去了浪浪家。浪浪的双脚已残废了。残废了的浪浪养了一身肥肉,全没了当年的风度和气质。他盘腿坐在一个院子里的一个宽宽的草团上,见了我,很激动的说,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们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初二嘛。我的钱呢?
该你多少钱?
连本带利一共是六万零伍十二块。
真的吗?
绝对是这么多。我一天没事就在心里盘算这笔账呢,早已算得烂熟了。虽然我对这笔钱没抱多少希望,可我还是要将它算清。这辈子不得,下辈子也要找你们要。
我打开父亲给我留下的那个大纸包,将里面的钱拿出来一数,不多也不少,刚好六万。我心里又一阵惊惶,想这一切都在父亲的神算中。我将钱包递给浪浪。浪浪拖过去就紧紧地抱在怀里,好似怕我反悔。
数一下。
浪浪上下地打量着我笑着说,不用数。
差了不找我哟!
浪浪不说,只是嘻着嘴笑。
我转身离去时,他忽然说,知道你父亲是被谁杀的吗?
我猛然回头,问,谁杀的?
浪浪却又不回答,只是笑更得意了。随那一声声水泡似的笑声从喉咙里冒出,一身肥肉不停地抖动,一丝长长的唾液挂在嘴角欲落未落。
我一阵恶心,转身就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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