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弟弟来了，我招呼她们坐在火炉边烤火。　

问及母亲来的目的？母亲微笑着说，二姑从西安回来了，姑夫昨天邀请了所有亲戚，在饭店准备了几桌。我不置可否地笑，随即问母亲和弟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母亲感慨地说，既然邀请就来吧，再说亮亮〔我的弟弟〕的婚车还是姑姑免费提供的，怎么说也要惦记姑夫的好！　

弟弟头摇得象拨浪鼓，他一会不去，也不稀罕吃姑夫的饭，要去母亲自己一个人去！　

母亲正在嗔怪弟弟不懂事，四叔家的女儿〔我的堂妹〕和新进门的儿媳妇一前一后进来了，我连忙起身迎接，并问她们是不是一起来给姑姑拜年的？　

她们回答是的，我顺便问起四叔和四娘怎么没有来？她们呵呵笑着四叔和四娘不来，派了她们这两个代表就算交差了！　

听到交差这两个字时，我的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不等我问她们见到姑姑没有，她们却一反常态，幽幽地说，大伯大妈也没有来，建哥〔我的堂兄〕和嫂子来了，三娘在家生闷气，打发三叔一个人来，她们也是勉为其难，没有办法！　

我的心猛地一惊，亲戚们如此不明事理，竟敢这般态度对待姑夫，真要置姑夫于这样尴尬的境地吗？　

遥远的往事历历在目，我的记忆回到了从前……　

爷爷奶奶共生有七个儿女，大伯和父亲，三叔四叔，外加三个姑姑。那个年月，一般的贫民家庭是没有能力供养儿女上学的，加之爷爷逃荒而来，除过父亲是高中毕业，其余几个是文盲倒也罢了，且老实巴交，自卑内向。　

大姑出嫁后，三姑和大妈是换亲的，二姑夫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才娶了大字不识一个且不会做针线活的二姑。　

打我记事起，就听全村人说我那才学好高的姑夫不但精明能干，而且家族庞大，有钱有势。究竟怎么个庞大法，怎么个有钱有势，是在我八九岁时才亲眼目睹的。　

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也就是初四这天吧，大妈携带着堂兄，父母亲领着我和妹妹给姑姑拜年。走到姑夫家门口，大妈和父母亲几多叮咛我们几个在门外等，千万别乱跑乱动！　

我们抬头一看，是座两层的小洋楼，大红的门前矗立着一对石狮，门两边是一副长达两米以上的对联，对联上，明光闪闪的烫金字体显出富贵人家的气派。门口停放着许多轻骑，摩托，堂兄和我稀奇地东瞅西看，妹妹忍不住了，歪着脑袋问我那是什么？我当然说不出个所以来，只夸大其口对妹妹说那个东西能驮人的，速度也快如利剑！妹妹按耐不住激动的心，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堂哥训斥她小心点，要是碰坏了机器零件，姑夫可要狠加惩罚的！

那个饥荒的年月，我们家族的温饱问题都很难解决，更不要提买轻骑，摩托了，就是自行车，全村子也是寥寥无几！大妈和父母亲进去好长时间了，还不见出来。我们几个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怂恿一起进去，欲探个明白。　

进得房间，姑夫不在家，姑姑和父母亲以及大妈正坐在沙发上说话。两个表姐看见我们来了，不亦乐乎。分别取糖果，花生，她们说什么话题我忘了，我只听到姑姑说吃了饭再走，便吩咐表姐们赶快进厨房。　

父母摆手不了，并补充说，出来才吃的饭！姑姑态度坚决，一再挽留，还说年年拜年来，没有吃过一顿饭，让她这个做姐姐的心里怎过意的去？理智的大妈劝姑姑保重好自己的身体，还说吃不吃饭无所谓的，有这份心意足够了！姑姑执意不肯，对大妈说已经做好了，好歹吃一顿，要不她心里难安宁！　

父母亲终于答应留下吃饭，看着那一大碗汤内的红绿樱桃，闻着那香喷喷的鸡鸭鱼肉，我们馋涎欲滴，口水几乎都要流下来了。孰料，就在我们放桌子，找凳子，准备饱餐一顿的片刻，姑夫破天荒回家了，还带了许多陌生的男女。大概是他家的亲戚吧！姑姑的脸色难堪极了，姑夫并没有指责的意思，却无视我们的神态，就势拿起筷子，频频挥手示意他的亲戚们入座。　

那顿饭我记忆犹新，是姑夫的客人替我们享用的。吃完后，表姐为我们重做，可想而知，我们吃饭的时候太阳已西斜！我记得清清楚楚，大妈出门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真能把人的肠子饿断，肠子饿断姑且不谈，还狗眼看人低！这句话作为大妈的口头禅在村子流传了二十几年！　

倒是父亲怜悯他的姐姐，他对我们说其实不该为难姑姑的，之前他们都知道姑姑的处境，只要姑夫待姑姑好他也就放心了！

姑姑的神情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是很热心很挚诚又很在意娘家人感受的那种，可孤立无援的她又有什么不满敢在姑夫面前发泄呢？听说姑夫今天的亲戚是在中央端铁饭碗的，面子可大了，什么事情都能办到。他们来时还开着小车，虽说他们不是达官贵人，可身份地位肯定不一般，要不往日威风凛凛的姑夫这刻怎会小心翼翼地迎合他们，胆小怕事的姑姑又怎敢轻易得罪，而置她的娘家人于不顾？　

后来的事实证明父亲的担心不无道理。姑姑不会骑自行车，每当姑夫欺压，凌辱，殴打她，她就满脸青肿哭着跑回家！爷爷奶奶先是劝和，后来看见姑夫依旧我行我素，对姑姑谩骂有加，心顿时凉到最低谷。大姑夫，大伯，所有亲戚看不惯二姑夫的所作所为，纷纷站出来为二姑鸣不平，可心高气傲的姑夫又怎能为之所动呢？他瞪着他那对牛眼睛，甩甩他的头发，嘴里耻笑一声，之后是犀利无比的语言：你们算老几？你们有何资本，也不看看你们的斤两，还敢来这里找茬！回家去吧，看你们一家老小下顿的口粮在哪里！　

亲戚们个个垂头丧气，姑夫的话一下击中他们的要害，他们这个今天借钱，明天那个又去要粮，多数亲戚出了事情第一个找姑夫。姑夫坐在他那高高的太师椅上，抽烟眯缝着眼睛，斜视着亲戚，他们每次八八八九九九给姑夫说尽好话，姑夫才伸伸懒腰，哦了一声算作数。　

到那时，我们才知道，姑夫虐待姑姑是家常便饭。他是特别看不起姑姑的，也就是从那刻起，他开始蔑视起我们整个家族！　

一直到爷爷奶奶去世，一直到我长大成人，父母亲再也没有带我去过姑姑家一次，每回都是在姑姑家门口停下，大声喊叫着表姐，待到表姐接了东西，我们即刻转身离去。偶尔见到姑夫，父母客气寒暄几句，我则躲藏在父母身后，更是低头无语，胆战心惊。　

一转眼间，到了我出嫁的年龄，阴阳差错，我所嫁的丈夫和姑夫竟是同一家族！因为和姑姑家相距不到二百米，父母亲一个劲劝说我要给姑姑拜年的，毕竟我是晚辈，又是姑姑的侄女，在人们眼里，这层关系是非常亲近的啊！　

我进退两难，我知道，姑夫和姑姑的感情没有多大改变，姑夫对待我们家族的态度还象以前那样冷漠。尤其是我嫁到这里后，这里的人更是肆无忌惮对我说着姑夫狗仗人势，凑红灭黑，欺压百姓等等等等。　

我对父亲说了我的困惑，父母教导我说，姑夫的钱也不是风吹来的，姑夫能有今天是他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他救济我们是他的人情，拒绝我们也是他的本分，我们不要认为有钱人就应该接济穷人，人家根本不欠我们的。至于他对我们的态度，那是他个人的修为，但我们千万不要因为他人的情绪而对人家以牙换牙，抑或恨之入骨！　

思来想去，也是出于礼数，我听从了父亲的劝告。初四那天，我和丈夫提着东西给姑姑拜年了。姑夫没有不悦，他只是问候几声便去招呼他的客人。姑姑手忙脚乱为我泡茶，取各种各样的水果。　

姑夫依旧热情款待他的客人，对于我们的到来，他好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见整个房间都是姑夫的客人，看见姑夫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人，我起身告辞，姑夫的头抬也未抬，又是哦了一声，目光便消失在我们的视线外。　

一连三年，我都是这样给姑姑拜年，一连三年，姑夫的态度都是一成未变。

在这期间，姑夫的家境如旭日中升，我们的家族却一天比一天破败衰落。三叔和四叔不知是懒还是馋，他们的日子总是紧巴巴，时不时跑去姑姑家张口要这要那。大姑夫有病了，找二姑夫帮忙联系省城的医院，联系名医，三姑夫盖房缺材料，三姑低声下气苦苦哀求着二姑姑。加之堂兄一心想学开车，也三天两头求姑姑。堂嫂更是不察颜悦色，她当着姑姑和众人的面，抱着孩子只顾吃着，喝着。吃喝完毕，又翘起二郎腿，嘴里的唾沫星乱飞四溅，对姑姑诉苦今个买农药没钱，明个又不知种子肥料在哪里。　

姑夫昂起头，哼也不哼，哈也不哈，只是偶尔低下头，以那种歧视的眼神望着堂嫂，随后用嘲笑的口气问是吗？我不知我那可怜无助姑姑背过我们是怎样跟着姑夫过日子的，只知道姑夫从没有给过她好脸色，当然也无视堂哥堂嫂的面目和神情。　

在他们的乞求声中，三叔，四叔，堂兄，表妹的女婿，堂妹的妹夫，一齐在姑夫的手下干事，说的是干事，不过是做苦工而已，就这他们也是烧了高香，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心里一万个感激不尽了！　

时间长了，村里人时常在我耳边说起，堂哥被姑夫羞辱谩骂了，四叔遭姑夫毒打了，三叔只吃不干被解雇了，表姐的女婿被遣送回家了，堂妹妹夫又惹姑夫生气了。我暗暗发誓，一定要争气，自己的苦日子自己吞咽，绝不给姑姑添麻烦，也一定要姑夫对我们刮目相看！我恨我们全家人没有骨气，我恨我的三叔四叔好逸恶劳，我恨堂兄堂嫂三番五次的下贱行为，我恨大姑三姑为何不设身处地替二姑想想！如果没有家族的磕绊，二姑完全可以解放，或许没有亲人的骚扰，二姑会了无牵挂地追求，追求属于她的幸福，也会得到她应有的快乐和开心。

目睹所有亲戚寄于姑夫篱下，我的心凉欲碎。我们的家族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靠别人过活？真是用死残做挡箭牌吗？还是身懒嘴馋，特没有骨气，许是命运不济，咎由自取的恶果？

就在我们婚后第三年的那个冬天，姑夫的侄子酒后驾车撞死了我的父亲！无望透顶的我万万没有想到，更加绝望的事情在等待着我。因为对父亲的巨额赔偿的缘故，姑夫让姑姑来家给我们捎话，此后取消拜年！取消拜年在人们的眼里意味着断亲，断亲哪！　

我苦笑了，断亲就断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没有抱怨姑姑，也没有因此而怀恨在心。相反，每在大街上遇见姑夫姑姑，我还是礼节性地问候，我不想让人们说我没有家教，我不想让左邻右舍看我们家族的笑话。那怕姑夫不应声，我还是一如既往叫着他，叫着他。　

要不是姑夫那次找我的茬，恐怕这种难以挽回的局面会永远僵持下去。　

那个六月的酷暑，我正在家写心情日记，这时候已经是我婚后第十个年头了。　

姑夫气势汹汹闯了进来！我漠视他的神态，直截了当问他有什么事情？　

他对我怒吼着，把公路中间的铁管子挪开，要不他就告到派出所了！我暗自思忖，一定是管子太高，他的小车过不去，要不然他也不会怒火中烧。　

想到这里，我不紧不慢，声音不高不低问，我有冒犯他的地方吗？他说没有，我立即接上说，既然没有找我何干？他再次解释让我给丈夫捎话。我的那张嘴不知受谁的指使，一张开就毫不示弱：有本事去找他，对我发什么火？半辈子对我姑姑这样的口气，对我们家族的人亦是如此，姑姑忍气吞声是为了孩子，家族的人巴结奉承是为了养家糊口，我有什么好怕你的，我又怕你的什么？我就算死，也不会求到你门前的！以为我们家族的人好欺负，当我是我姑姑吗？　

这一连串愤怒大胆的话语不知怎么的从我嘴里蹦出来，我以为，他会扑过来掴我两个耳刮子，甚至我猜想，他一定会恼羞成怒，暴打我一顿，然后扬长而去。事与愿违，他没有，他怔怔地盯着我有五秒钟，盯着我满脸比他还多的愤怒，盯着我一触即发的怪异表情，一句话没有说，瞪了我一眼，便悻悻地走了！

我的心结一下解开了。从小到大的怨气随着顶撞他的这一刻而云消雾散。这么些年来，姑姑，包括家族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敢用这样的口气。我用了，我今个豁出去了，我替他们出气了！其实我并不是故意，只是借题发挥。心里窝火了那么些年，要论起对姑夫的恨，内心根本没有，只是这刻替姑姑，替亲人们忿忿不平，不为父亲，不为一点私人恩怨！　

不曾料到这件事过后，姑夫改变了对我的态度，他对别人说他以往大概有点低估我了，他没有看出我潜藏了这么深的怨气，他平时无暇顾及我以及我们整个家族的感受，他是恨铁不成钢哪！我们家族窝囊的人太多，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他气得有看法没办法！　

我释怀了，再在大街上碰到他的时候，我还是不改口气，叫着他姑夫。他破例应声，并朝我善意地笑笑。　

他对我稍微好点了，我对他的看法却没有转变，他是看得起我了，亲朋好友都这样认为。但不代表他看得起我们家族的所有人，他的脸色依然摆给大家看，四叔和堂哥惹恼他时，还是经常性遭到他锋利语言的攻击！当然比起以前是天壤之别！

在这样天灾人祸的成长过程中，我们步入而立之年，成熟的我们也逐渐疏远了姑姑姑夫。最大的欣慰是他对姑姑百般呵护，孩子们各自成家后，姑姑终于熬出头了。可我清秀端庄的姑姑也为之付出了四十年沉重的代价！将近六十岁的姑姑体态臃肿，还是她与生俱来软弱无助的个性，不过当她看到娘家的人一代一代延续时，脸上露出了常人不易觉察的笑。

在这个喜庆的节日里，姑夫发出请帖，有生以来设了宴席，邀请整个家族的人参加。以为大家会象那个年月一样，争先恐后一窝蜂地赶来，不曾想，大妈，三娘，四娘却迟迟不肯闪面，而却打发孩子们应付差事。

设宴容易请客难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静下心来，满腹愁绪。姑夫，我很想对你说，不要把我们当傻瓜，我们纵使千般不对，万般无能，但我们是人，我们有着和你一样的自尊。只不过环境逼人，我们不得不求助于你。可你想过吗，有钱难买人的心，我承认，你是救助我们整个家族的唯一福星，可反过来说有钱更要有德，有钱人做事更要让人心服口服，你有德吗？你做过的每件事让我们心服口服了吗？　

我们渴望你的理解，我们也渴望你的原谅，我们更渴望你的支持，可你呢？总是给我们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总是在我们面前阴沉着脸，总是那种似笑非笑的口气。你可以看不起别人，可以看不起姑姑，你也可以看不起我们，可你想过没有，我们是你的亲戚，你看不起我们就是看不起你自己啊！你又思虑，检讨，反省过没有，看不起别人的同时，别人会不会也看不起你？　

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我晓得，我根本没有资格说你，也没有资本说你。但请末了，我补充最后一句，姑夫，请将你的头稍微放低一点，行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