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早晨,日头从门外照进堂屋,映在地上的是白亮亮的一大片,连门槛也在闪闪发亮。六岁的我和奶奶并排坐在一张破旧的长凳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这地上的亮光在一点点向门边移:先是从木制屏风上挪开,彻底着地后又向门槛靠近,象下雨天慢慢爬行的遍布沟里田里的蜗牛。
蜗牛还比它爬得快呢,我常这样想。
“等日头走出门槛就吃午饭。”奶奶指着地上的亮光说。耳聋眼花的奶奶从来不用看钟点,了解时间全靠头顶上的日头。她当然也认不出走进走出的人,但她熟悉这个从十九岁就开始住的房子里每一件物品,每一寸地方,既使闭着眼晴也能摸到想要找的东西。
堂屋外面是一块宽敞的空地,有时奶奶会在那里辅上一张草席,晒些花生、黑豆或隔年的糯米。然后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就坐在门槛前,扬着一根长长的树技,驱逐前来偷食的鸟儿。我也坐在那里,抱着奶奶空下来的那只左手,研究戴在手上的那只玉镯。我总想把她的玉镯拉出来,可总在手腕那里卡住。“拿不出来了!”奶奶说,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着她能回忆起的那些旧事。奶奶说话时候总喜欢把头抬得高高的,眼晴望着远处,好象所说的那些事就在她眼晴看到的地方搁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一层早已松懈下来的皮,随着她说话一动一动的。说着说着会打个盹,那些鸟儿许久不见树技动了,就大着胆子落到草席边,小心翼翼地啄起来。我说奶奶,鸟来了,奶奶不哼声,我又叫了一声,她仍旧听不到,我就再也不理会了。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小鸟,它们吃饱了自然会飞走的。我觉得它们吱吱喳喳的叫声很好听。有了它们,午间的院子就不会太安静了。直到前屋响起一个重重的脚步声,随后是锄头落在台价上“当”的一声,是伯父从地里回来了。聋耳的奶奶此时会突然惊醒,重新扬起那条长树枝......
不晒东西时就很整洁,那是奶奶每日清早打扫的结果。隔壁的阿婆老是奇怪,那棵苦楝树上枯掉的叶子到底去哪了,地上怎就不见一叶?其实我知道的。我常常坐在院子里的那块光滑的石头上,边刷牙边看奶奶拿着扫帚,在沙地上来回地扫。我看到奶奶很细心地做着,因为看不清,所以凡是黑呼呼的都不放过。扫不掉的用手拣,地上的那些鸡毛、叶子以及苦楝籽就是这样被奶奶弄干净的。
这块空地上还有三个石制的猪槽。早年养过猪,这里曾有过很热闹的场面:奶奶拉起长长的噪音,对着村口大声地吆喝一会,随后家里的那几头猪就会从村里面的一个角落出现,你追我赶直冲回家,在院里各占一个槽,等着提着猪食的奶奶从厨房出来。奶奶边喂食边数落着那几头正吃得欢的猪,说它们光吃不见长膘。
我常纳闷,猪怎就分辨得出奶奶的声音呢?奶奶也常用这个调子喊我,我就一次都听不到,都是村里人听到了才帮着叫我回家的。
那时有猪养着,奶奶有过一段很充实的日子。接着是伯父说她年纪大了,不让她养猪了。如今这里只剩下几个石槽,除了每回的下雨后,我偶尔用木棍在槽里的积水中捣捣飘浮的虫豸外,在漫长的岁月里,抛掷着它们的时光……
日头先是从后门进来,又出去,接着在屋顶盘旋,然后慢慢往另一个方向下斜,待到它再从堂屋前面照进来时就是下午时分了。我偶尔会站在门槛上往外张望。当然是奶奶不注意的时候。奶奶说过,小姑娘家站在人家的门槛上不吉利。我不清楚奶奶说的人家包不包括自家的,我只觉得只有乡下才有的门槛对我有着很大吸引力。扶着门框,站在门槛上往屋外望,能听到村里人踏着石板走过的脚步声,能闻见随风飘过的牛粪味,能看得到各家屋顶袅袅上升的炊烟……
日头也是乡下人的照明灯。没事做时,奶奶会从里屋把她的装着针线的藤条筐抱出来,坐在门槛边缝缝补补的。我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先在筐里尽情地翻找,几个纽扣,一条夹在黑布片里的白绒线……要小心不要被针扎了手。奶奶摸出一个废旧的手电筒,用手在上面旋了几下,打开,从里边倒出针和线,把线放在嘴里咬断线头,然后连同针交给我,我抬头对着门外很快给针头穿上了线,再交还给奶奶。从懂事的那天起,奶奶就已经看不见针眼了,针眼从来都是我替她穿,我去上学后就等放假了回来穿,再到开学前就多穿几根线,这样就能用一段时间。其实奶奶不需要做针线活的,衣服有伯父和我爸妈替她操持,她也穿不了几件,她只是因为太寂寞了才拿来做做的。有一次快到开学了,我在穿针眼,穿着穿着的时候,听见奶奶叹了一口气,说:“下回要做就要等你放假了……”。奶奶说这话时她的混浊的目光正对着前门外的那堵矮墙。我立时觉得心里有股怪怪的东西往上蹿,一直蹿到眼晴里。
那天我抱着装衣服的布包哭着走出老屋,跨过村口的那道木栅栏,在水沟边那些乘凉人诧异的目光中离开村子,去搭通往县城的车。年少的我其实早就能理解奶奶心底的那份寂寞和无奈,我流泪是因为我的无能为力。其实习惯了县城里宽大整洁的街道和如白昼般的夜晚,我早就不愿跑来乡下过一个黑灯瞎火的假期了。只是因为记挂着奶奶,才一次次地回来。
奶奶更老了,当父母把她接到身边时,她甚至连房门都走不出了。而我却离开了父母去往另外一个地方工作。一次偶然打个问候的电话回家,才知道奶奶已辞世。母亲说,奶奶没病没痛,只是呼吸停止而已,去之前不断说着回乡下老屋的话……
我有时仍会想起奶奶说过的那句话;该经的事都经了,就差阴间没去。
阴间里有什么我当然不清楚,但奶奶迫切地想去,大概是个很舒服的去处吧。如今老屋已拆掉,一幢崭新的瓦房取而代之。那个旧时的门槛,以及门槛边琐碎的日子,连同已辞世的奶奶,只能在梦里出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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