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她手拎一个精致的乳白包,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廓体外套,黑色的短发,柔顺地垂下,白净的脸,忧忧的眼睛,因岁月的流失,眼角处有两三道明显的鱼纹,整个人看来,给人一种温柔贤惠的感觉。
“进来。”屋里的人回答道。她轻轻地拧开了那扇门,嘴角微微上翘,眼角的鱼纹因这一笑略显得有些深了。
“秋玲,你咋来了?”他一脸的惊讶,人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束热辣辣的光线从他的双目喷出。
“来看看你大局长,咋?不欢迎?”秋玲说着话,人`已来到他的面前。
“欢迎,欢迎,坐,坐,渴吗?”他手足无措地给秋玲一边挪椅子,一边说。
“不渴。你别客气了,坐下吧。”秋玲见他这个样子,一股暖流涌进身体,脸上荡起了一朵红晕。
“嘿嘿,秋玲,真的没想到你会来,五一见过你一次,再也没见过你,还好吗?”秋玲的脸上好象写着啥,从他坐下,他的眼就没离开过这张脸。
“还行吧,你呢?累吧?”虽然他挂着一脸的微笑,但,她知道,人在高处不胜寒,坐在这个位置,难呀。他看出她还牵挂着他,眼里写着“满足“。
“谢谢!不累,习惯了,就不累了。”他的眼撒着灼热,直直地撒在她的脸上。
“军胜,我……”她看着他,欲言又止,低下头,咬着嘴唇,一脸的难为情。
“秋玲,你是不是有事?有事你就说,跟我还客气?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他知道她是个很少张口求人的人,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的心有疼的感觉,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仍爱着她。
二十多年了,那时他们还是高中同学,他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她是文艺骨干,两人又是从同一村庄走出去的,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从他懂得了男女情那天起,他就在心里默默地发着誓:将来,就娶秋玲为妻。她对他也是含情默默,话里语里透着温馨。终于,在高考后的一个晚上,她接到了他写给她的小纸条:村后小溪边见。
这虽是一个小山村,可风景秀丽,村后有一条小溪,不是太宽,大约一米半左右,从东向西,绕过村后,向南而去,流入沽河。小溪一年四季,清澈见底,冬天,上面结一层薄冰,太阳一出来,就化开了,婆娘们都手戴皮手套,到溪边冲衣。夏天,天气闷热,人们都愿到这淌小溪,这一帮,那一堆,借着月的光,沉浸在溪流中,清凉自在。尤其是婆娘们,坐在溪流中,一边洗着澡,一边大声地喧哗着,枕边的悄悄话也被她们以之为荣地传说开来,也不怕被上游和下游的男人们听到。青年人则愿清静,一双双,一对对,都躲在离溪边远一些的柳荫下,相拥着,呢喃着。秋玲以前也常和姐妹们到这淌溪,今晚,军胜约她去那见面,可,那么长的一条溪,在哪儿见呢?她怀着一颗忐忑的心,顺着村里那条向北通的小路,来到溪边。
“秋玲。”军胜在路口的一棵槐树下喊道。秋玲走了过去,军胜拉起她的手,说:“这儿太显眼,咱上东边去。”秋玲乖乖地由他牵着,脚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走到一片玉米地边,军胜松开了秋玲的手,依着一棵老槐树,笑盈盈地看着月下的秋玲。月下的秋玲,清雅脱俗,此时她正用娇羞还怒的眼神看着他:“看啥?不认识了?”
“秋玲,你真美。做我的那位吧?”那时不比现在,“爱”字很少有人能说出口。
“哪位?”秋玲明知故问。
“你靠近点,我告诉你。”秋玲前后左右看了看,向前挪了两步。军胜一把揽过她,火热的唇吻上了她的樱口。两个彼此相爱的年轻人,就在那晚,私定了终身。
高考成绩下来了,军胜考上了大学,秋玲几分之差落了榜。军胜临上学的那个晚上,两人又来到初次相约的小溪边。秋玲泪眼婆莎地问军胜:“你是大学生了,我从此就是一个普通的村姑,军胜,你不会嫌我吧?”军胜吻着她的发丝,把嘴靠在她的耳跟说:“上天做证,今生今世,我军胜非秋玲不娶。”那晚,他们一直谈到月西沉。
军胜的爸爸因病早逝了,两个姐姐也相继嫁了人,家里的日子挺苦,军胜读书,多亏两个姐姐资助。秋玲的爸爸在村里干村主任,两个哥哥都在国营厂子上班,秋玲高中毕业后,爸爸也托人把她安排在了棉纺厂上班。农村的孩子都成家早,秋玲毕业时就二十一了,跟她同样大的女孩子,多数都结婚了,有的还当了妈妈。看着女儿没婆家,妈妈开始焦急了,她四处托人给女儿介绍对象,秋玲知道后,很生气,她对爸妈说:“我的婚事不用`你们操心,我自己做主。”她可是爸妈的心肝,爸妈一见她撅起小嘴,脸陪着笑,说:“乖女儿,我们不给你做主,只管参考,行与不行你说了算。”秋玲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很孝顺,见父母如此说,松了脸:“其实我也没啥意思,就是觉得还小,爸、妈,再等几年吧。”
“傻女儿,再等,谁还要你?再等,好男孩都被人家挑走了。”
“那我就等她们挑光了,捡剩下的。”
“不行不行,秋玲,你三婶给你介绍了一位,当老师的,师范毕业,家庭条件也不错,明天去相相人吧,中意的话,就定下吧。”妈妈说。
“不看。”女儿又拉下了脸。
“这孩子,没病吧?你还能不找对象了?”又是妈妈。爸爸在一边抽着烟,一直没发言,看一眼老婆,斜一眼闺女。
“我有了。”话一出口,秋玲偷偷地看了一眼父亲。
“谁?”爸爸掐灭了烟头,吃惊地看着女儿。三个孩子,他最爱这个小女,因为她听话,懂事,机灵,都说儿子是宝,可他觉得这个女儿才是老天赐给他的活宝呢。现在一听女儿有对象了,他真的很吃惊,这可是他的宝贝女儿,他可不能随随便便把她嫁人,他要替女儿把好关。
“就是,就是,就是军胜。”秋玲知道爸妈不会同意,所以,“军胜”两个字费了好劲她才吐出口。
“他?不行!坚决不行!”爸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回地走着。
“我的傻女儿,你咋能看上他?孤儿寡母,家里就三间破屋,你跟了他,将来住哪?吃啥?喝风?那也得看看老天刮不刮呀。”妈妈说道。
“爸、妈,你们咋这么势力?军胜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放心,他饿不着女儿,也不会让女儿睡露天。”
“行了,别说了。我说不行就不行!”爸爸的态度很坚决。秋玲知道爸爸的脾气,说一不二,她看着爸爸,泪,夺眶而出。妈妈看了,心有些软,没再说啥,默默地去一边干活了。爸爸狠狠地用眼剜了一眼女儿,闷闷地抽着烟。秋玲见爸爸如此绝情,撒腿跑进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把门摔上,伏在炕沿,“呜呜”地哭着。可是,任凭她哭得泪干声竭,爸妈也没踏进她的房间半步。她知道,她和军胜之间完了。爸妈平日最疼自己,舍不得她哭一声,她要天上的月亮,若有上天梯,他们也会给她摘,可今天,他们……
一连几天,秋玲无精打彩,上班,闷闷不语,下班回家,独自躲在小屋,饭也吃得很少,妈妈心疼的眼神跟着女儿转,可就是不说一句让步话。终于,秋玲病到了——她晕在车间里。等她醒来时,趟在自己的房间里,爸妈都围在身边,她扭过了头,不想看他们,泪,不挣气地流出。
“玲呀,不要怪爸妈心狠,爸妈都是为你好,将来,等你做了母亲,你就明白了。哎……”爸爸叹了一口气,出去了。母亲眼角挂着泪,看着女儿,说:“玲,不要再跟你爸爸挤气了。你再这么下去,你的身体垮了,你爸爸的也被你拖垮了。这几天,你爸爸的胃病又犯了,自己偷着去医院拿了药,昨天我才看到。孩子,你爸爸不易,为了你两个哥哥,操碎了心,以为在你身上用不着操啥心,谁知,你也不让他省心。要是把你爸爸气出个好歹,咱们谁也没好日子过……”妈妈说了好多好多,见秋玲仍不理睬,抹了一把溢出的泪,也叹着气出去了。
记得小时候,她让爸爸趴在地上给自己当牛骑,爸爸就乖乖地趴下,她骑在爸爸的背上,“咯咯”地笑着,用两只小手揪住爸爸的两只耳朵,喊着:“老牛,快爬。”爸爸就围着炕,满炕地爬。大了,上学了,爸爸每天早晨给她梳头,她喜欢爸爸梳得头,爸爸会梳四股的小辫,妈妈不会。后来,上了高中,她离开了家,离开了爸爸,若是哪周因事没回来,爸爸定准到学校来看她。她知道爸爸最亲她,她也最亲爸爸。可,在她和军胜这件事上,爸爸为什么就不能让她一步呢?她不想放弃军胜,可又担心爸爸,若爸爸真的被她气病,那……,她不敢往下想。一边是亲情,一边是爱情,她左右难舍。
在家住了一周,她又上班了。春节前,军胜来信了,信中说他考了全校第三,学校发了奖学金,还说,假期不回来了,他要在那打工挣钱,挣学费,她为他高兴,又心疼,若是他爸爸也活着,也许他就不用打工,就不会连和家人团圆的机会都放弃。夜里,油灯下,她流着泪,给他回了信,她告诉他:一人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别为了挣钱,累坏了身体。她还告诉他,她会去看望他的妈妈,不要分心。第二天寄信时,她把当工人以来积累下来的三百八十元钱也装进了信封,一起寄了过去。
第二年二月,爸爸真的病了,住进了医院,医生告诉他们,爸爸得的是胃癌。她坐在爸爸的床头,手摸着爸爸已花白的发,泪,滴哒滴哒地落着。虽然两个哥哥劝她不要哭,别被爸爸看出,可她止不住,爸爸是被她气病的,可后悔没用,若时间能倒流,她宁愿舍弃军胜,她也要爸爸好好地活着。给爸爸看病的那个医生说,济南有个肿瘤专家,若能把他请来,爸爸也许会有生的希望,不过,费用挺高。兄弟三人当即决定,只要能医治好爸爸,就是砸锅卖铁,也答应。
爸爸活下来了,切去了一块胃。为了不再让爸爸生气,她答应妈妈,若有合适的人选,她会考虑。
四月份,姨妈给她介绍了一位,家庭不错,爸爸退休了,就这么一个儿子,顺其自然地接了爸爸的班。他人长得也不错,她答应了,半年后,她嫁了过去。
爸爸的精神越来越好,脸上又见了红晕。她继续上她的班,继续给军胜写信,劝他好好学习,早日学业有成,隔三差五仍给他寄百八十元钱。
第二年春节,军胜回来了,妈妈告诉他:“秋玲真是个好孩子,常来看我,每次来,都给我拎两包点心。如今她嫁了人,可,只要回家来,照样来看我。”他的头“嗡嗡”地响,要炸,他没听错,妈妈说话向来很慢,他听得真真切切,“秋玲嫁人了”。难怪她在信中说:“……安心学习,无论发生什么事,记住,我爱你的心不会变。”看来她有难言之隐,他猜得到,一定是她的爸妈嫌他家穷。
“妈,她嫁哪个村去了?”
“就临村,打马庄。”
“妈,你从小教育我,对咱有恩的人,不能忘了,明天我去谢谢她。对了,妈,她丈夫姓啥?”
“姓啥我不知道。胜儿,别去了,你一个男孩去看人家,你让她婆家人咋看你?又咋看她?算了,你买点东西去看看她父母吧。她父亲春天刚做了手术,差一点就死了。”还是妈妈考虑周到。
“那好,妈,我这就去。晚上去好吗?”
从秋玲家出来,军胜来到了他和秋玲见面的小溪边,老柳树下。刚刚飘过的雪,还挂在枝头,北风,冷嗖嗖,周围,白雪茫茫,原野,空无一人,几只麻鹊在堆着的玉米地旁,蹦来蹦去。手扶冰冷的树干,泪,不知不觉涌了出来。
正月初四,秋玲回来了,妈妈告诉她,军胜来过。秋玲忙问:“你`告诉他什么了?”
“他问你去哪儿了?你爸爸说你去上了济南你小姨家。他再没问啥,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
“妈,过会儿我去他家看看,给他妈妈捎了斤点心。”
“玲,别去了。让严山看到不好。”妈妈说。
“看到怕啥?我又不是去会情人。都快做妈妈了,还能飞了不成?老同学回来,我去看看都不成吗?”妈妈往院子看看,见严山去厕所还没回,悄悄地对秋玲说:“自己有数就中。别再让我们操心就行。”
“知道了,老妈,放心,我会做爸爸的乖女儿的。”
军胜的两个姐姐这天也回来了,吃了晚饭,两人正在灶间刷碗,见秋玲来了,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着客套话。军胜站在一边,脸挂着僵硬的笑,默默地望了一眼秋玲略凸的肚子。秋玲见军胜如此看自己,相信他已明白了一切。心,颤了一下,温柔地看了他一眼,说:“军胜,这次考得咋样?又得奖了吧?”
“第二。你还好吗?谢谢你常来看我妈妈。”忘记守着家人的面,多日的牵挂脱口而出,半途,突然话峰一转,姐姐们没看出来。
临走的时候,军胜去送秋玲。大街上,雪被人们扫得东一堆,西一堆,天上又不见月亮,军胜担心秋玲滑倒,想搀扶她,又有些顾及,右只胳膊始终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曲伸在秋玲的身后。
“玲,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吗?”军胜终于忍不住了。听到军胜的话,秋玲挺下了脚步,转过了身。由于军胜跟得急,右胳膊碰到了秋玲的肚子,他不好意思收回了手。黑暗中,秋玲擎起手,捧着军胜的脸,一字一字地说着:“我说过,不管发生啥事,我爱你永远。不要问为什么,只记得有一个人在永远祝福你就行!军胜,以后不要给我写信了,过了节,丈夫就不让我上班了,让我在家保胎,所以你写了我也收不到了。好好学习,别分心,还有一年你就毕业了,希望能找个好工作。记住,你是你妈妈的骄傲,为了她老人家,你一定要赌气。”
后来,他们再也没联系过,不过,都从自己的`家人那里多多少少探听到对方的一些消息。
今年的五一,不知谁突然提出搞一个同学聚会,就这样,二十多年不见的老同学重新聚在了一起,秋玲也来了,军胜也来了。秋玲老了,不过身材保持得还相当好,军胜也从一个管事员,慢慢熬到了局长的位子。军胜人胖了许多,不象当年瘦瘦的。秋玲所在的那个棉纺厂倒闭了,她下岗了,老公还在原来的公司上班,全家现在已从农村搬到了城里,两个女儿,大女儿今年就毕业,小女儿还读高中,全家就靠老公每月那千八百元工资度日子,也不算宽余。临分手时,他把手机号给了她,告诉她:“有啥困难一定告诉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她是个要面子的人,不想让他人可怜,所以,出门在外,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如今听他这么说,她笑笑说:“谢谢!我家庭挺好,没有啥困难。”看着她眼角的皱纹,他心疼,可她不说,他也不知该咋帮她。
今天,她终于来了,看来,她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了。
“说呀,秋玲。你倒说话呀?”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急了。
“我先说下,能办就办,不能办别为难。”秋玲抬起头看着他。
“说。”
“老大毕业了,应聘了好多次,都不成。你看,能帮上忙吗?”她看着他的眼,想探出答案。
“她学啥的?”
“公关。”
“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不为难?”
“不为难。放心好了。”他满眼的温柔。
“谢谢!”她笑了。他看着她:“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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