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家住省城，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到了千里之外的边远农村——太平公社。这个地方，偏僻、贫穷、落后，但民风淳朴，水秀山清。

与枫林同来的有十几个男女青年，男的当中有富贵、生财，女的有白鹤、小燕、莲花……这十几个男女青年虽互不认识，但不久就混熟了，称兄道弟、呼姐唤妹的，非常亲切。他们出身不同，爱好、性格也各异，有的文章好，有的歌舞行；有的勤快精细，有的懒散粗犷；有的嬉笑吵闹，有的抑郁寡欢；有的体壮如牛，有的纤小如草；有的胆大包天，有的胆小如鼠……他们搭配一起，就是一个杂耍班子，民间剧团哩。

枫林长得很帅，性格敦厚，有力气，又勤快，热心帮人，很受男女同伴的欢迎。他的缺点就是很少发言，从没有见他笑过。

枫林家里成份大，父亲被管制过，母亲也受牵连，从来没抬头看过人。枫林读书成绩好，但常被人欺侮，有时候他也想回敬那些人一顿，但拳头握着就是不敢动手。他在家甚么事都得干，煮饭、洗衣这类事，他都做得很好。

白鹤正好相反，父亲是机关的局长，母亲是教师。白鹤从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四手不伸。她细活不会，粗活怕累。

自下放到相识，白鹤就喜欢枫林，一有机会总想惹他笑笑，然而一直没有成功。她心里老是猜：他怎么不会笑呢？她真想得到他的关照，希望他能帮助她一些。

枫林见白鹤那个样子，也有点同情她，可怜她。心想她怎么受得了啊？日子长着呀！所以，干重活的时候总是伸手帮她一把，不会的就教她一下。

第一次白鹤走田埂都要他牵着才能行。有一回，一条蚂蟥咬住她，她站在田中直哭，是枫林过去用手狠狠几拍，才把它打下来。后来，他为白鹤准备了一个小罐子，里面放些石灰，蚂蟥来了把它捉住就丢在里面。

有次上山砍柴，一条菜花蛇把白鹤吓得尖叫，全身颤抖。枫林告诉她，见到蛇不要怕，人不侵犯它，它是不会主动攻击的。这样，白鹤得到锻炼，胆子也慢慢大了起来。

枫林对白鹤，就像对小妹那样呵护。白鹤只要有枫林在，心里就踏实、开心。他们就这么一起劳动、生活。白鹤心中对枫林慢慢地有了爱慕，只是一直没有表露出来。

知识青年在太平公社劳动两年以后，有的陆续被招工进城，有的就地安排了工作。白鹤是第一个回城的，安排在一所小学教书。

白鹤回城后，总忘不了枫林，她深深地爱着他。尤其到了夜晚，枫林的影子就在眼前飘来飘去。那夜，她鼓起勇气给枫林写了一封信：“枫林：我们一起两年了，你把我当妹妹那样爱护。我们虽然分开了，但你在我心中。我爱你！”

枫林看了白鹤的信，心中突突地跳，一股幸福感涌上心头。枫林也喜欢白鹤，但没想过去爱她，确切点说，是不敢爱她。家庭出身像一条深深的沟、一堵厚厚的墙，他无法越过去勇敢地爱。枫林简单回了封信，只是问好的话。

白鹤一点也不知道枫林有这样的想法，隔不了十天半月，就写封信给枫林，每封信自然都有一个“爱”字。

枫林开始仍像以前一样回信，后来干脆不回信了。白鹤心想：枫林，你是小瞧我！好吧，我去考师大，将来当个优秀教师，那时看你爱不爱我？她就这么努力奋斗，把枫林放在一边，不再写信了。

枫林想的与白鹤不同，做的也不同。他知道自己成绩虽好，即使考上了大学政审也过不了关，他决心修一辈子地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白鹤真的不来信了，枫林心里就像失了魂似的，夜夜都睡不好，只好翻出以前的信来看，才突然发觉那信是多么的亲切！特别是那一个“爱”字，让他耳热心跳，直后悔回信没写“我爱你”三个字！白天，沉重的农活压得他没工夫想这些；入夜了，他也要看看书，增加点知识。心里想着白鹤的时候，还是认为自己不去爱她是对的，门不当户不对，爱她是害她！再则，能让她一辈子和自己在农村受苦么？他反过来又一想，白鹤一直不来信，可见她感情也是不能坚贞如一！她有什么了不起呢，一个教书匠而已！忘记她吧。

枫林很实在，他不去想白鹤的事，心里就安静多了。他工作很积极，他的努力深受社员的好评，公社干部也经常表扬他。有一次，队上派他去深山烧木炭，他二话不说就去了。心想体会一下《卖炭翁》的生活，也不枉此一行。他借住在一姓张的老人家里，他是这个地方有名的郎中，据说他是晋代医圣张仲景的后裔。张郎中单身，有一女二十岁，名叫小芳，她虽因长年劳作手脚粗糙，可是面色还是红润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脸上，熠熠生辉。

枫林在张郎中家住久了，就跟着他学点医药知识，有时陪他一同上山采药，或出诊。他悟性极好，经过一些时日，他对中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慢慢地能开出一些药单子了。经他开出的单子，十有八九见效果，人称“小神医”。张郎中很喜欢他，不仅收为徒弟，还将祖传的十册医书送给他，并且认他作干儿子，也算是终身的托付。这样一来，他与小芳兄妹相称，久了，两人不见就心乱，见了就开心。特别是小芳，总是有事无事的“哥哎，哥哎，快来罗！”地叫。小芳还时常问他一些诸如城里的电灯是怎么亮的、汽车是怎么动的等等十分天真的问题，令人忍不住发笑。

枫林完成烧炭任务，要下山去。临行前他特意买了半斤肉，半斤酒，和小芳共同做了几个菜，向张郎中行敬师礼，认干爹。席间，张郎中要小芳也敬枫林一杯，认个哥哥。小芳眼圈一红，说不出声，只把酒杯送到枫林面前，枫林一饮而尽。小芳转身就进了内屋，呜咽声从内屋传了出来。张郎中瞟了枫林一眼，叹了口气，说：“枫林，你一定要学成医术，济世救人……”话没说完，就流出泪来。枫林朝前一跪，叫一声“师傅！”又叫一声“干爹！”跪地拜了三拜。

分别的时候，张郎中站在大门口挥手相送。小芳没出来，她躲在窗户后面，双手掩面而泣……枫林不忍心再看，背着医书就下了山。

自此以后，枫林白天劳动，晚上就研读医书。书中的奥秘他无师自通，也是天意合该如此。读到妙处，他会拍手叫绝！久而久之，他的医术渐渐不在张郎中之下，远近开始有了名气，公社卫生院就收他作了赤脚医生，各村各户的跑，没有停顿的日子。后来，他又拜一个接生婆为师，他接生技术反过来又超过了接生婆。

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一晃就是四年！这一年，白鹤师大毕业了。她分到中学任教后，如鱼得水，如虎添翼，教课被公认为最优秀，前来观摩的络绎不绝。白鹤觉得很开心，就想到了枫林，于是写了一封长达十页的信，里面的“爱”字就有二十多个。枫林收到信后，简直要哭出声来，他以为白鹤忘了他，甚至结婚生孩子了，料不到她还在等他，有了成绩才来求爱！他百感交集，含泪回了一封信，把学医、小芳等情况全告诉她，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依然绝口不提爱字。白鹤看了枫林的信，心里更高兴，更相信自己爱对了人。因此，又如前一样，每十天半月的写信给枫林，表达着她爱他的决心。

枫林回信反复说明不能与她相爱的理由，劝她另外找个白马王子，幸福一生。白鹤哪里会听他劝说？说到最后就是一句：“非你不嫁，独身到老！”枫林拗她不过，就干脆不回信了。

这个时候，白鹤的父母要她找个男朋友，说什么她读书的时候，不谈朋友他没反对，现在年龄也不小了，要谈了。白鹤总是敷衍着，心烦了就赌气不回家。同事们作介绍的、求爱的也不少，她说不急。

很久得不到枫林的音讯，白鹤十分焦急。等到暑假，她直奔太平公社，到达时已是下午时分，枫林上山砍柴未归。白鹤沿着山路去寻找，爬上山坡就听见一阵山歌声从远处飘来：“这山啊望见那山高嘞，望见啊我阿妹叫情嘞郎！我想啊阿妹心里甜嘞，不见啊阿妹心发嘞慌……”

白鹤知道是枫林来了，就躲在路边柴蓬里。枫林挑着一担柴吱呀、吱呀的，一边还唱着山歌。待枫林走过，白鹤轻轻闪出来，从后面将柴禾猛的一拉，枫林支撑不住往后一倒，白鹤也顺势往前一倒，不偏不倚就倒在了枫林身上。枫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慌了，搞不清是打劫的，还是豺狼，翻身抽出千担就要打，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女人。

白鹤忙喊：“枫林，是我！”

枫林想不到是白鹤，喘着气说：“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白鹤反问。

“你把我吓了一跳。”枫林说。

“你刚才唱的什么歌？”白鹤问。

枫林的脸红了，也不回答她，只说：“走，回去。”

枫林一肩挑着柴禾，一手紧紧牵着白鹤，边走边谈。

“我给你信收到吗？”

“收到了。”

“怎么不回信？”

“回了呀。”

回到枫林的住处，白鹤发现那简直就是一个狗窝，乱七八糟的，土砖上搁着木板，铺着毯子，这就是床。衣服被子没有折叠。另一角就是土砖砌的灶，碗筷放在锅里，洗都没洗。白鹤见了，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你这怎么过？”

“挺好的。”

“他们呢？”

枫林告诉她，他们都走了。富贵先安排到公社当文书，现在是书记了；生财保送到民政学院学习，后来到民政局当局长。小燕进了纺织厂，小孩都一岁了……留下的，莲花就地成家，生活很苦的。只有他和德云，还没有招工回城。

“跟我回去！”白鹤下命令似的，又像是哀求。

“不行！”

枫林说了许多理由，他要对得起张郎中和小芳，也就是说要对得起太平公社的乡亲们。这里是他的第二故乡了。白鹤说不过他，只得问他：“你爱不爱我？”枫林还是说那几句话，不正面回答她。

白鹤说：“我爱你，就不会怕苦。我到你这里来，怎么样？”枫林说不过她，僵持着。

枫林缓和口气说：“我来做饭，吃了再说。”

白鹤说：“我来。”就到灶前生起火来，刚点燃柴火，一会儿就熄了，弄得满屋是烟。枫林过来，告诉她说要把柴架起来，让下面空着，才能生着火。他说：“人要真心，火要空心么？”

白鹤到灶前一看，果然大火熊熊的。火光照着枫林的脸，光泽红润，粗黑的眉毛下，眼光如电。白鹤一时兴起，从枫林身后抱着他，就往他的脸上亲吻起来。枫林木讷讷的，不知是什么味道。他觉得白鹤的呼吸急促，脸热辣辣的烫人。

第二天，枫林对白鹤说：“你先回去。我们的事容我想想再说，父母也不赞成我们谈哩。”

白鹤说：“别人我不管，我只管自己。”

枫林和白鹤谁也说服不了谁。没办法，白鹤去找妇女主任做枫林的工作，妇女主任说：“心急吃不了热饺子，枫林这人我知道，心地好，我也几次帮他介绍过朋友，他都没答应。他是很能替别人着想的人。你先回去吧。”

白鹤听了，觉得有些道理，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城去。枫林去送她，还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没有半点笑容。白鹤有些伤心，她在回城的车上闭着眼想着枫林的好，又笑起来，心里有滋有味的。他的结实，他的老实，他的诚实，他的一切都好，简直完美无缺。一定要嫁他，难道他爱了那个小芳？他不能让小芳夺去，非我莫属！

枫林想的可不一样，他想，难道自己作错了？让白鹤受苦是爱么？自己是个男人，要做女人的保护神，我自己父母都不能养，找老婆怎么办？他庆幸自己没有上白鹤的当，要是自己忍耐不住，主动地摸她一下、亲她一口，那就完了！为了让白鹤死心，他找不出一个好办法来。

话说另一头。枫林和干爹分别后，除了年节拜访、找他请教见面之外，很少去那里。小芳也只来见过他一次，送他十个鸡蛋、一双她做的布鞋，什么话也没说。枫林很感激，陪她到店子里买了双袜子、七尺花布作为回谢。枫林知道她的意思，不便说穿。分手时，小芳叫声“哥”，低着头就走了。

一年后，枫林得到干爹病故的消息，他赶去送葬。办完丧事，小芳将父亲的遗书交给他。他见小芳的眼神，就知道了干爹是什么意思，他对小芳说：“妹，干爹走了，你一个人怎么过？这样好不好，我回公社后想办法让你下山来。”小芳哭着点了点头。

枫林回来后拆开那遗书一看，果然是干爹欲将小芳许配给他，要他对小芳好。枫林真是百感交集，痛不欲生。枫林不是不喜欢小芳，但“爱”却没有，理由和白鹤一样。家庭成份、生活清贫这些问题，始终是他心中难以除掉的魔魇，他有些自卑，以至于怕见未婚的女孩。

他想了又想，苦恼中从干爹的遗书中受到启发，只要他“结婚”了，白鹤和小芳就会死心的。

于是枫林去找富贵，首先请他帮助解决小芳下山的事，富贵满口答应，笑道：“小事一桩。”不久，富贵真的出面将小芳安排到公社食堂做炊事员。然后这年国庆节，枫林又向富贵提议，举办一次知青联谊活动，要他出来讲话，富贵依然满口答应，还让生财也来。枫林十分高兴。活动内容特意安排一个“知青结婚”的节目，情节取自莲花结婚的故事。新郎由枫林扮演，新娘由一个叫梅小姐的姑娘扮演。他们把节目做得真的一样，穿着打扮一身喜气，枫林的窗户上还贴了喜字，放了鞭炮，喝了喜酒，分发喜糖，闹了洞房。那婚联是生财写的：

枫郎中是单身汉；

梅小姐乃好姑娘。

这节目演得惟妙惟肖，不知情的还以为枫林真的结婚了，知情的人又说这要是真的结婚该有多好。小芳看完演出，按当地旧风俗和她的理解，枫林就算是结了婚的人了，她一个姑娘家，是不可能嫁给一个结了婚的“哥哥”的。她回到房间，放声大哭了一回，自认无缘和“哥哥”过一生。

枫林知道小芳心里不好过，也只当没事一般。后来，小芳在枫林的摄合下，和班里的一个小伙子结了婚，日子过得很红火。

几个月以后，小芳的肚子大了，枫林见了，愉快地说：“我快做舅舅了！”小芳不好意思，满脸通红，只是抿嘴一笑，低头什么也不说。

枫林的生活就这么过着，倒也觉得舒坦。

白鹤就不一样了。她得知枫林“结婚”的消息后，她伤心透了，大骂枫林无情无义！她接连几天茶饭不思，病了一场。父母说：“鹤儿，你找个朋友吧，也好有个人照顾你啊！拖了七八年了啊！”白鹤叫声“妈！”就哭泣不止。她心里的事，爸妈怎么知道呢？

白鹤好了以后冷静一想，枫林会不会是在骗我？她觉得事有蹊跷，她决定去太平公社作实地调查！

白鹤向校长详细作了一次汇报，讲了要请几天假的理由。校长惊讶不已，并由衷地敬佩她，要她安心去，不行就忘了枫林。

再到太平公社，白鹤心烦意乱，见枫林的房门口真有一个双“喜”字，心一下就像掉到了冰窖里，当她闯进到房内，见屋里还是那么乱糟糟的，她又不解了，这怎么可能呢？

她就去问别人，碰上的正好是小芳，小芳说哥结婚了。再问一个，又说他连女朋友都没有，哪里结婚了？白鹤云里雾里，还是闹不明白。

枫林可能是出诊去了吧？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白鹤急不可待，就朝枫林回来的小路迎过去，走上一个山岗，只见一片枫林，叶子通红，格外醒目；日渐西斜，夕阳如画。远远地就看见转弯处枫林背着药箱来了。她不躲不藏，径直朝他迎了上去。枫林又是一惊：“你来了？”

枫林将药箱一放，主动上前握手。白鹤没想到他会这样，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举动。她惊诧不已。

“坐下。”枫林指着药箱说。

“你也坐。”白鹤说。

两人面西而坐，望着天边的云彩和近处的枫林。晚归的鸟儿正飞向树林，有的盘旋，有的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有的钻进鸟窝里。白鹤拉过枫林的手，指向前说：“你看，多美的景色啊！”

枫林说：“有点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哩。”

白鹤听了，激动得又无法控制，直想抱着枫林吻。但她只是将身子向他靠近些，侧过脸去望着，喷着热气，心里好紧张的。枫林今天也有一些异常的感觉，才知道白鹤的心还在他的身上，难道是缘分，天意如此？他也想靠近她一点，就不回避白鹤。

这时，白鹤又指着那树上的鸟，说：“枫林，你看，鸟儿归巢了！”

枫林说：“嗯，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回家吧？”

白鹤说：“你哪有家？建个窝吧，像那鸟儿一样！”

枫林这才明白，憨厚地说：“难啊！”

白鹤笑了：“我帮你！”说完，她把他的脸扭转过来，直直的望着他，她甚至把嘴唇都快贴到他的嘴唇边了。枫林一动不动，心中倒想让她来亲亲，这次绝不回避。结果他失望了。原来白鹤本是想吻他的，又怕他拒绝。她不知道枫林的心，失去了一次最幸福的机会！

枫林和白鹤双方打着感情的“持久战”，没有进攻，也没有撤退，就这样对峙着。最后，白鹤无奈，只好岔开话题，问枫林：“你为什想着法子么骗人？还‘结婚’哩！”

“我是山穷水尽了，还有什么好办法呢？”枫林说完，白鹤已经明白了。

白鹤见好就收，改变话题：“今天看了什么病人？”

“接生哩！”

白鹤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未婚男子当了接生婆。

“你怎么能接生？”

“我怎么不能接生？”

“我是说，哎，怎么说呢，女人让你来接生，多难为情。”

“我是第一个‘吃蜘蛛’的人，这也是逼上梁山！”

枫林就把他为什么当了接生婆的故事讲给她听。

那天，山上一个女人临盆，是难产，接生婆已经没了办法，去卫生院又太远，远水难救近火，产妇大出血。枫林正好在场，眼看不行了，情急之下大家问“小神医”有什么办法救命？枫林不是神，他能有什么办法？惭愧得低头无语，心里在痛，甚么“救死扶伤”？我怎能“救死扶伤”呀！大家眼睁睁的望着他，女人的男人跪着，撕肝裂肺的哀求，刺痛他的心。枫林心一横，舀盆冷水冲进里屋，产妇一丝不挂，下身血糊糊的。枫林一声大喝，一盆冷水泼去，产妇受突然惊吓，大叫一声，小孩出生了！他赶紧给她打针喂药，还帮她洗抹干净。刚走出屋来，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从此以后，他既拜接生婆为师，又从书本上学习科学接生知识，成为乡村第一个男接生婆。

白鹤听得心里紧紧的，并不为枫林的行为感动，而是感叹农村这么落后！枫林告诉她，老山洞里，落后和穷困是一个男女揑在一起的凶神恶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的新闻还多着哩。白鹤本想要他讲下去，见时候不早，就说：“回去再说。”起身背着药箱就走，枫林这回就让着她。

他俩边走边谈，又讲到接生的事上来，枫林说，他那样做是不科学的，是她命大，她受凉受吓，虽没死，但得了一场大病，他真对不起她，很内疚的。而现在，接生就是小菜一碟了。再则，乡村医疗条件也有进步，难产死人的事没有了。白鹤说：“我怕！”

“怕什么？”

“怕生孩子。”

枫林暗自好笑，一个大姑娘家，就讲生孩子。他马上说：“不要怕，有我哩！”

白鹤大骂枫林不正经：“我去医院，会让你来接生？都让你看了，我会气死的。”

枫林自知说漏了嘴，低头不做声了。

回到家里，白鹤主动生火做饭，将灶里的柴火烧得红旺旺的。枫林顿觉奇怪，夸道：“你真行。”

“人要真心，火要空心。”

“你就记住这句话。”

“你说的我都记得。”白鹤一语双关道。

枫林心中也明白，赶忙答道：“人要真心、人要真心！”

白鹤好像心灵有了勾通，甜甜的，就格格笑起来。饭后，点上煤油灯，白鹤坐在床上，双腿盘着，要枫林讲下午没讲完的故事。枫林说：“我念一个顺口溜你听：“有女莫嫁光棍村，十个男人九个穷。女人嫁到光棍村，肩背柴篮腰系绳。不要男生要女生，生了男的一辈穷。”

枫林告诉她，这太平公社原来就叫光棍村，没有女人愿意来。白鹤听到弦外之音，马上说：“只要男人说一声‘我爱你’，我就嫁给他，穷不怕，就怕人懒。”

枫林说：“谁愿意过穷日子？说的容易做的难啊！”

白鹤说：“是倒是，人总要有爱情吧，就让他一辈子单身？”

枫林说：“这里过去就这样，十个男人九个光棍。”

白鹤说：“那一个女人是神仙？”

枫林说：“讲这个女人的故事，太长了，一会说不完的。”

白鹤从床上爬下来，拉着枫林的手，哀求似的要他继续讲。枫林说：“时候不早了，送你去妇女主任那里。”

白鹤撒娇说：“我就睡这。”

“我睡哪里？”

“一起睡！”

枫林惊得目瞪口呆，甩开手就往外走。白鹤拉着他不让走，问他：“是怕么？”

枫林说：“怕！是老婆就不怕。”

“我做你的老婆！”

“我不是对你说了吗，我说了七八年了，你没听懂？还说是我说的话你都记得呢！你是神经病吧？”

“你才是神经病，你不懂得爱！”

枫林知道难缠过她，就说：“你去不去？不去我就走了。别人要关门了哩。”

其实，白鹤是试试他，他真要和她睡，她会干吗？她有了台阶就下，还装着不愿走的样子。枫林急了，就硬把她拖到了妇女主任家。

这夜，白鹤对妇女主任诉说苦衷，妇女主任没说话，只不停的叹息，心里说：“天下竟有这样的男人和女人！”

这夜，枫林也没睡好。心想，小芳让我推了，这白鹤恐怕是推不掉啊！又一想，现在她说愿意跟着受苦，日子久了，她后悔了，说走就走，我可真苦一辈子啦！就说我和她愿意，她父母不同意，也没什么幸福日子过。

第二天一早，枫林问白鹤睡得怎么样。白鹤说，她对妇女主任讲了，要她来管管你。枫林说，妇女主任管妇女的事，我归院长、书记管，由不了她。说曹操，曹操就到，妇女主任一脚就踏进了门：“什么？我管不着？枫林，你也够胆大的。富贵书记委托我管！”

说完，一阵哈哈大笑。白鹤听了，那笑声就像下课的铃声；枫林听了就觉得像他房里那闹钟，叫他起床哩。

妇女主任打官腔了：“枫林同志，这么好一个姑娘家，爱上你七八年了，你一个‘爱’字都不送她，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白鹤听了，很受用，主任为她出了一口怨气，眉飞色舞的，望着枫林。她知道他会搬出老掉牙的理由来。这回，白鹤猜错了。枫林说：“她爸妈同意，我就同意。白鹤说的不算数。”

主任、白鹤没料到枫林来这一手，相视片刻一时语塞。还是主任见过场面的，马上接过话来说：“白鹤，枫林说了，你答复吧。”

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他们两个把球踢给她。她怎么能撒谎说父母同意了呢，不能为了爱而说谎。冷静了一下，她说；“父母是不同意的，我的事我做主！”

主任一听，就又打官腔，批评起白鹤来：“白鹤同志，你这就不对，父母把你养大，终身大事怎么不听他们的意见呢？你爱枫林，应向父母先说说。”

白鹤接口说道：“好！就今天说的，我父母同意了，枫林干不干？”

主任转过来要枫林表态。枫林被逼得没有退路，只好硬着头皮说：“行，你爸妈同意了，就结婚！”

枫林这次说话，是铁板钉钉，响当当的。主任听了很高兴：“一言为定！”

白鹤也说：“一言为定！”

枫林也毫不示弱：“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送白鹤上车后，枫林语气柔和地叮嘱道：“有好消息，就写信来！人来更好！”

白鹤听了，心中好像打翻了五味瓶，鼻子一酸，就呜咽起来。心想，爸妈不同意怎么办？当主任面说的话不能悔改啊！那就害惨我了，我能够终身不嫁么，他能终身不娶么？她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没一个底的，恹恹地回答说：“枫林，万一爸妈不同意怎么办？”

枫林一反常态，坚定地对说：“我们结婚，快三十岁了，不等了！”

一车的人，听了这对恋人的谈话，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热烈地鼓起掌来。他们一时忘情，忘记回避，闹出这个场面来，十分尴尬，却也十分有趣。他们腼腆地相视一笑，顺水推舟，自己也跟着鼓起掌来，心里说：感谢大家的理解与支持。

白鹤回到学校，校长问：“枫林这小子怎么样？”

白鹤说：“不怎么样。”然后就把一切告诉了他。校长笑了：“好事多磨啊，阿弥陀佛！”

白鹤回到家里，妈问：“这几天哪去了？你爸找你哩！”

白鹤说：“去下放的太平公社，看个朋友。”

“你爸总提这事哩！”她妈说。

“我有了。”

“你有什么？没听说。”

“这不对你说了吗。”

“等你爸回来说，不听话的丫头！”

白鹤爸回来，满脸不高兴的，像有什么心事。见了白鹤，就说：“鹤儿，你怎么样了？”

“甚么怎么样了？”

“朋友的事。”

“爸，我有了。”

“好呀，带来我看看。”她爸脸上有了喜色。

“他就只出身不好。现在农村，回不了城。”

“只要你们好就好。那些都是老皇历了，什么成份不成份的，农村不农村的，没有的事。一切朝前看！过去有些事，爹妈也不对，你谅解一些。”

白鹤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父亲这么高兴竟愿意听她的话。过去总是这也不行，那也不好的。后来，白鹤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是，然而这次却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为爸爸会大骂她一顿。谁知爸爸开明豁达，理解青年人的心。爸妈的爱，使她十分感动，鹤就一五一十的、原原本本的，将这七八年的事向爸妈说了。爸妈静静地听，时而点头，时而叹息，妈还抹着眼泪。

白鹤又说：“爸、妈，我会让他来看您的。”

“好的。”

她爸答应了，白鹤高兴得要跳起来。

白鹤这一夜没睡着，就想着怎么以最快的速度把好消息告诉枫林，写信？太慢了。还是再去一趟，来个三访太平公社吧。

第二天，白鹤把这好消息对校长汇报了。校长是个过来人，他三十岁才结婚。白鹤拖到也快三十了，要抓紧，趁热打铁。他不等白鹤请假，就叫她快去把枫林叫来一见。白鹤一生总是碰上好人，她的世界好像是充满了阳光。下午，她搭最后一班车就动身了。半夜到了县城歇下，次日一早就赶到太平公社。

枫林见白鹤只隔了两天就再次到来，猜想事成十有八九了。

“你爸妈同意了？”他问。

“吹了！”白鹤装着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就知道不行啵！”枫林如掉入深渊，改口说。

“我与你结婚！”白鹤又装着。

“你说的不兑现，言而无信，不知其可！”

“我们找主任做主！”白鹤不由分说，拉着他去找主任。枫林也觉得只有主任才能决断，就没反对。

见到主任，白鹤举右手，伸食指与中指成v字，表示事成了。主任笑了，却见枫林满脸愁云，不知又有什么变故。

“枫林呀！拿糖来吃。”

“吹了！”枫林说。

主任笑着说：“成了呢！”

白鹤举v字，转身站到枫林前：“胜利了！”

枫林这才知道是白鹤逗他，反而大笑起来！他是人生的第一次笑啊！白鹤当着主任的面，把爸妈的话说了。主任说：“快走，你们就走，趁热打铁啊！”

枫林像吃了蜜一样，就只知道笑，好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天真活泼，急不可待地说对白鹤说：“快走，还有一班车去县城，明天就可到家了。”

“就这个样子去见我爸妈？”白鹤问道。

枫林才觉得第一次见未来的岳父母得慎重，连忙回房换上干净的学生装，就与白鹤回了省城——他一别八年的家！

枫林先回到了自己的家，向爸妈说了一切，爸妈很高兴。他爸说：“枫儿，三十而立啊！”

他妈说：“儿立什么，坐着说。”

他爸微笑道：“我是讲枫儿人哩！”

那边，白鹤对爸妈说：“枫林来了。”

“在哪？”爸问。她妈就赶快去泡茶。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白鹤忙去开门。枫林一脚进门，就急急的上前，叫声：“伯父、伯母好！”

“快坐。”枫林一表人才，出言礼貌，面试第一道题就及格了。其他情况白鹤都告诉他了，十分满意。

人生中本来一件简单的事，被世俗观念搞十分复杂。枫林和白鹤的事，就这么绕着一个大圈子，花了八年时间，才走到了一起！

第二天，枫林和白鹤去照了张定婚照，枫林笑的样子真甜，白鹤头偏向他，也是一张笑脸。他们商定，这年暑假在太平公社举行婚礼，省城的客就一概免了，双方父母也表示赞同，只要他们幸福，一切都好。

枫林从省城回太平不久，就任卫生院长。正好那天小芳生一男孩，起名纪枫。

枫林和白鹤的婚礼，全由富贵一手操办，一同下乡的十几个知识青年，都是夫妻同行，子女相携，赶来聚会。只是德云陪着一个村姑，大腹便便的，也算来了一家子。

婚联又是生财写的：

枫林笑傲长空停栖白鹤，

白鹤腾飞广宇爱宿枫林。

婚礼开始，富贵主持，生财讲话：“我们十几个知青，到太平公社来，都是很有成就，硕果累累，家和业兴，人丁兴旺。就只枫林、白鹤不积极，差了一点。我们祝贺他俩旗开得胜，首战成功！大家为他俩加油！”一阵热烈鼓掌，比鞭炮还响。

富贵笑道：“我补充一点，我们不能为他俩加油，油要枫林加！大家同不同意？”

“同意！”笑声、掌声快把屋顶都掀开了。

闹洞房的时候，大家逼着枫林、白鹤介绍恋爱经验。枫林只是笑个不停，坚持不说。没办法，只得由白鹤说几句：“我是八年抗战，打的持久战。战事艰难，错综复杂。今天的胜利，得来不易。今天的胜利，是与大家的支持分不开的！”

大家又一片掌声。枫林笑得合不拢嘴。知青们总感到他今天很特别，他那开心一笑大家都盼望了八年！难得的笑啊！生财又发话，引用典故来形容枫林的笑是一笑值千金！

枫林却纠正道：“不确切。把我比成女人了。幽王得褒姒一笑，丢了江山。唐伯虎得秋香三笑，无非为了美人。白鹤能得我一笑，这值什么千金呀！”说得生财很不好意思的。

富贵马上纠正道：“改一个字就行了：一笑置千金！”大家面面相觑，不懂是什么意思。

富贵解释道：“只要枫林开口一笑，就拾得一个美女啊！”

白鹤笑道：“这我就不同意，是他得了我吗？是我得了他哩！”

大家笑得前翻后仰。富贵马上又纠正说：“你也误解了。我是讲，枫林一笑，你俩生个千金哩！”

大家又笑得捧着肚子，拼命地擦着眼泪。枫林、白鹤追着富贵要打。

这边站着小芳，抱着纪枫近前，先要纪枫叫声“舅舅”，然后笑着祝贺道：“哥、姐，你俩有了千金，纪枫就有妹妹了！”枫林、白鹤笑着点头。

枫林、白鹤不负众望，枫林加油干，白鹤紧密配合，攻下一城。次年，果然得了千金，起名“婉晶”。

枫林、白鹤把胜利的消息告诉知青们，又闹着到省城办了婉晶的满月酒。谈笑中都说婉晶长得好看，名字好听，就问是谁起的名？是不是从琼瑶小说中得到了灵感？枫林、白鹤就是笑着不答。追问急了，白鹤才讲出了底细。

白鹤有了后，枫林高兴得动不动就去抚摸她的肚子，侧着耳朵听，对着唱《摇蓝曲》，乐得甚么事都干，甚么话都说，反正就只两个人在。白鹤让他闹烦了，正色道：“男子汉，总这么磨磨蹭蹭的，做点正经事。”

“我都做了，还有什么没做？”枫林问。

“早点为她起个名！”

“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怎么起名？”

“女的。”

“若是男的呢？”

“女的！”

在白鹤坚持下，枫林想了几天几晚，碰都不去碰白鹤一下。白鹤急了，要枫林来陪她，名字随便起个就行了。枫林这才陪着白鹤睡下，又想去摸她的肚子。白鹤说：“你莫把我们的结晶吓着了！”

枫林听了，来了灵感，爬起来，手舞足蹈的，叫声有了：“婉晶！婉晶！”

白鹤笑道：“甚么婉晶、婉晶？”

“晚(婉)婚的结晶！”

大家听了这个美丽的故事，觉得枫林、白鹤真是天生的一对活宝贝。人们争着抢着抱睡在襁褓中的、可爱的小婉晶，口中不住地惊叹道：“真是一个千金呢！枫林真是一笑置千金啊！哈！哈！哈！”

这正是：人间情爱乐无穷，

爱恨难言只在心。

但愿婵娟千里好，

男儿一笑值千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