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一次醉后呓语中，其斌兄说，学校里的同事们觉得我不过是一个书生罢了。我有一个很有才华的学生，每到假期就会来看望我，他已经两三次对我说：“老师，你的诗中不过是书生之狂，独善之辞。”同事们之所以目我为书生，一是因为我爱读书，爱买书，甚至抄书，另外也自己写一些诗文。最主要的是不通世事，比如，以前到人家去不换拖鞋把地板踩脏；酒席上很少主动倒酒、敬酒；不会讨好领导（有领导说喜欢我的女儿，我却不会给女儿找个当官的干爹），常喝酒却从未请领导喝酒，甚至还会顶撞领导；老婆在乡下工作我却不会利用关系帮她搞调动；工作快十年了职称还是初级的；等等。加一个“不过”，意思就是书生不可为，不足为，太小套。学生说我写的只是书生之狂、独善之辞，是因为我的诗中有的只是个人的悲欢、牢骚以及自得其乐之趣，对国家社稷丝毫没有裨益。

说到书生的不足为，古人早有此论，大部分还是书生自己说的，比如“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借问琴书终一世，何如旗盖仰三分”“词赋满书囊，胡为在战场”“有才不肯学干谒，何用年年空读书”“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书甘风尘”“悲哉为儒者”“儒冠多误身”“白首为儒身被轻”，云云。古人今人，同以为书生不可为、不足为，大抵就是由于书生不能锦衣玉食，只能箪食瓢饮，而大多数人的人生追求大体上就是有大权有大钱，一呼百应，继而有华宅香车美女。反过来，有了这些的全部或部分，自然就不是书生了。今天的易中天、于丹、余秋雨，大概没人同意他们是书生了，哪怕他们说自己是。其实，书生并不拒绝富贵，只是不求，“富贵于我如浮云”“我生有命，富贵在天”。书生也并不想只是独善，也想“达则兼济天下”，孔、孟当初也是为了这个而四处奔走呼号的。然而要兼济天下就要有权和钱，而为了兼济天下就无法有权和钱，只有为了有权和钱你才能有权和钱。冯友兰说只有圣人才最适合当皇帝，可是圣人绝对做不了皇帝，可见圣人不过也就是一个书生罢了，哈哈。兼济不了当然只剩下独善了，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想要兼济天下的人，最后只能在酡颜之后聊发书生之狂了。

书生不可为，不足为，可是从选择做一名语文教师而不是做秘书起，我已经铁了心要做一个书生了。我当然有我的道理。老子神秘地说：“道可道，非常道。”可孔子还是要讲什么“吾道一语以贯之”。我做不到一语贯之，但也可以讲讲,毕竟书生之乐就在这“安贫乐道”之“道”了。

我知道，古人的书中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所谓“古人既已死，古道存遗书”。我虽不赞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我认可“积金不积书，守财一何鄙”。虽然我曾经因为和老婆吵架而深深理解、同情辛弃疾的“近来始觉古人书，信来全无是处”，相信孔子慨叹的“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继而暗笑说什么“半部《论语》治天下”，连个老婆都治不了；但我还是明白人生中铁定有很多挫折和失意，但是挫折可以用“小忍”来渡过，失意可以用“琴书”来消除，“有花有酒有吟咏，便是书生富贵时”。至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发发牢骚可以，大不必为。

我懂得，人性之中有一些最宝贵的东西需要一个人终生保留着，坚持着，比如真与善，而社会里的大多数场合中是最需要这些却又是最容不下这些的。所以需要有人去坚持，哪怕那坚持的人会因此而失意，他也能像一盏灯一样照亮自己，或许更照亮他的周围，使人生不至于太灰暗。于谦说：“碎骨粉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说得多么好！我非常赞赏新文学时期文学研究会的文学主张，“文学为人生”。我带领学生们在文学中孜孜地寻找着、领略着美，一次又一次地坚定我和他们坚持真与善的决心。我坚信，在这为利往来的熙熙攘攘的社会的一个又一个的角落里，一直有着真与善，散发真与善的光辉的灯将会越来越多。同时我更坚信自己并不孤独，在很多地方，一直有着很多和我一样的书生，播撒着真善美的种子，并因此而快乐地活着。我的知音，当然不会只在书里。

去年我贴在门口的对联是：书作枕，梦里汉唐故事；酒为友，杯中魏晋风流。横批是闲人之家。今年我贴的是：长吟凭酒力，内省正儒冠。横批——乐为书生。

2008年2月9日凌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