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喝了咖啡——
他无法入眠。漫漫白夜,他流浪,离家出走,口袋里只有四十几块钱。不知不觉,他来到那条通往国境线的乌苏里斯克大街。说是大街,实际上是横亘在山野间的一条普通公路,两侧鲜有人家。这条街,路况一流,虽说窄了些,并排只能走三辆八吨大卡,但终究是水泥钢筋骨路面,连接中俄两国的陆桥。据说这条街的造价高,就象用百元大钞一路铺的,所以才经得住俄罗斯那些装载十七八吨,甚至二十几吨重的大卡的碾压。他沿街独自漫步,不知不觉看到山野间一条小径斜插过来;这条小径被乌苏里斯克大街断开,又延续到另一侧的山野。街边不远处,就在小径的一端,他看到散落的几处平房。这时居然还有人家,他感到诧异。也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鹅叫。鹅是种警觉的动物。他恍然明白,先前曾听过国境线附近有处养殖基地,原来在这里呀。他正瞎琢磨着,一位姑娘,放鹅女匆匆行在小径上,她需要穿越乌苏里斯克大街才能到达另一侧。他和她即将交叉时,他忽然被种神秘力量拾掇着喉咙里发出怪动静:呜,我是鬼……别说,他的声音挺恐怖的,瘆慌慌的,竟把她吓了一跳。她慌里慌张不敢看他,急忙想逃去。看到她害怕的样子,他起了恻隐之心,忙解释,自已不是鬼,是人,大活人。她将信将疑,直到胆怯地掐了下他的胳膊,才相信。
原来,她也是那几家养殖户之一。她的父母死的早,家里只剩下她一个。她和她的远房表姐,一个寡妇儿一起来到这里养鹅,梦想着发财致富。她相当能干,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担负起成年人的责任,喂鹅,清理鹅粪,等等;这些活说起来简单,却麻烦繁重,现在她的手上,肩头都是茧子。除了每天都要早起,清晨不到三点就起来喂鹅,拣鹅蛋之外,她还给自已增添了门功课,那就是半夜出来放鹅——据说这样放出来的鹅,无论下的蛋,还是肉质都要比其它方式喂养香,有营养。本来,她也可以白天出来放鹅;可白天太喧嚣,太浮燥,何况穿越乌苏里斯克大街,还要顾忌到来往的车辆,损失了不合账,因此她想到了晚上放鹅,反正是白夜,跟白天没啥两样,并且国门到了晚上就封闭,没有车辆在这条街上通行。而那些鹅,日子久啦,变得听话起来,她只需要远远跟在后头;鹅,会依据隐藏在它们体内的神秘生物钟定时到乌苏里斯克大街的另一侧的山野间觅食,再定时返回鹅圈。她相信,这样喂出来的鹅环保,绿色,健康,下出的鹅蛋也要比别人家的好。
短暂的路途上,他和她谈的投机。彼此了解对方的情形,他和她相互产生了爱慕。奇妙的情感世界。但圈好鹅,她却把他阻在房门之外,没让他进屋。她是位刚强传统的女子,不愿被邻居说闲话。她指着附近那家商店,让他先到那里住一宿。商店也和平常人家没啥两样,只是在门口贴了个硬纸壳,上面用粗墨笔写了商店俩字。逃税的黑店,虽然方便了邻居们,却没多些营业额。他敲开门,一位老头子领他到里面;原来这也是家小旅店,有着三五张床位。折腾了半宿,脑袋粘到枕头上,他很快熟睡啦。
他没料到,就这么几户人家的养殖基地,居然学校,而且学校里居然这么多学生。略显拥挤的教室,里面多大年龄的都有,小孩子,已成为父母的成年人,还有晚上给他开门的那位开商店的老头子,他们都捧着书本坐在里面。他和她使用同一张课桌,讲课的英语教师就是她的远房表姐。翻开b5纸大的英语课本,他一句都看不懂,上面都是英语字母。教室里静悄悄的,她的远房表姐在讲解,只有偶尔翻动课本的声音,或者笔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
养殖和英语有什么关系,wto,国际化。他感到迷惑。她的远房表姐一手捏着粉笔,一手端着课本,站在黑板前,谆谆讲解。他却如坐针毡,因为一句也听懂。东张西望,他发现教室里的人们听得都认真,特别那个老头子,一边听还一边往本子上记着什么。他抻长肚脖子望过去,hamd,老头写下的单词。还有cooker,beer,ege,dog。她的远房表姐严厉的目光飘来,他稍许收敛了些。然而他还是听不进去,仅仅挺了一会儿,又开始四下挲摩,卖耽。她悄悄用脚碰他下,提醒他注意听课。
枯燥无味的鸟语,不列颠帝国殖民流溢的结果。窗外,她养的那群鹅在叫。他趁她的远房表姐转身在黑板上写英语单词,飞快跳越过课桌,瞥了眼诧异瞧着他的她,以及满教室的人们,飕地钻出教室。如果不是她坐在外侧,挡着,他的动作会更快。
新鲜的空气,蒿草味泥土腥味和鹅粪味混杂在一起,四处弥漫。他登上山顶,却听见她在后头气喘嘘嘘地撵出来。出乎意料,她并没责怪他的逃课,只是宽容地笑了笑,就和他并排坐在粉色的丁香花丛间,向山坳里眺望。
静谧的,只有虫鸣,偶尔的鸟啼。她忽然说起死去的父母。他们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在世时很少让她干家务活,谁知却早早离开人世,让十三岁的她一夜间成熟了许多,独自担起生活的重担。说着,她凄美地一笑,继续道:要是爸妈在九泉之下看到她这么能吃苦,每天半夜起来放鹅,一大早儿还要清理鹅圈,特别是看到她手上和肩头的老茧,他们不知会该多心疼。她这样说着,他心里也栖惶的,不由地抓住她的手,无意间触到她掌上的老茧。这老茧可是三年多成年人都难以忍受的劳动磨砺出来的啊。
她呢,由他抚摸着掌上的老茧,迷离而恍惚。半晌,她才搁梦境里苏醒,淡淡一笑,反过来抓起他的手,说,看你的手,就跟女人的似地,一看就是娇生惯养。他的脸腾地一红,不自在地反驳道,说的,你能干的我也一样能干;要不,打今天起,我喂鹅;反正我也不愿上课。我就琢磨,你们怎么净学那些用不着的东西干吗呀,浪费时间,也浪费知识;整个一个学无所用。她侧头想了想,说道,也是,还不如学怎样养鹅呢。他应和道,可不,你的鹅也用不着英语,也用不着到纽约伦敦去。听他这样讲,她噗哧一笑,松口气,半是自言自语道,好长时间没象今天这样舒畅啦。讲完,她忽然又陷沉思,似乎想到了什么。
她忧郁的眼神里透露着某种神秘的气息,深邃着他的灵魂。不知不觉,他吻向她的耳朵。她没有躲闪,脸腾地红啦,通红通红的,连脖子跟都红啦。他又得寸近尺地搂住她的腰。她挣扎了下,顺势倒在他怀里。阳光热辣辣地洒下来,丁香花丛里散发着暖暖的味道,一只蚂蚱腾地跃起,跌落到树枝间,隐没,消失。她身上,有股汗味和廉价护肤品相互混合的味道。
她讲起她曾经无助的感觉。水一样潺潺流动的信昔,断断续续在他头脑里形成模糊的印象。他心底涌起爱怜。一连串的幻想,也许不切实际,也许会变为可能,他冲动地想要拥有她。但他有个竞争对手,一位穿迷彩服的小子。迷彩服很早就觊觎她曾经利用各种借口接近她,却被她的远房表姐撵走。她的远房表姐认为她还小,不合适处对象。迷彩服很是执著,轰不走的苍蝇一样,躲避着她的远房表姐:在半路上,在鹅圈附近,找出各种理由和她搭讪。她对迷彩服无动于衷。她谈论起迷彩服,只是轻描淡写,一说而过。
她的远房表姐也强烈反对她和他相处。可她执意要和他在一起,甚至让他搬到家里。对此,她的远房表姐毫无办法,只好絮絮叨叨,母鸡似地。对此,他暗自窃喜。不过,好景不长,没出三天,一场可怕的瘟疫突然降临。先是邻居的鸡死啦,还有几只麻雀僵硬地躺在山野;接着是她的鹅,一只跟着一只,没完没了。起初,她买来生石灰,洒在鹅圈里,撒在院落里,甚至洒在院门前,据说这样可以消毒。可没用,鹅照样莫名其妙地死去,就连吃过死鹅肉的猫也死啦。禽流感在蔓延。她变得束手无措,表情呆滞。她这两年的心血可全在这群鹅上啦,如今却坍然被蚕食,破碎,化为乌有。她整日里闷闷不乐,心痛;他呢,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软弱无力。
没到第六天,鹅全死光啦,一块阴云重重罩住了她和他的天空。现在,除了这幢简陋的窝,她和他全都分文没有啦。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屋漏偏逢加夜雨。第七天,这块世外桃源忽然涌来群穿着制服的人;这些人把车停在一边,就到处张贴通知,勒令养殖户二十四小时内搬离这里。这是行政执法局,市政监察,城管联合执法,整顿市容,要将这片养殖基地推平,还自然一个本色。次日清晨,不等他和她睡醒,轰鸣的推土机就开始强行推倒一堵堵墙。他俩慌里慌张收拾必要的家什站在一边,看着推土机扬起尘埃,无情地碾过历尽辛苦才构筑起的家,不由得黯然起来。
到哪里去?前途莫测。倔强的她翻过山岗,将到乌苏里斯克大街时忽然夺过他肩上的行李卷,使劲掷到一边。脸盆,牙具,香皂什么的骨碌碌洒了一地。他要去拣,她一把抓住他,不许他去拣,手紧紧抠住他的胳膊,眼眶噙着泪,牙咬差点嘴唇。
“都怨你,我辛辛苦苦三四年,好不容易才拥有这么多,你一来,就什么都没有啦,你还我呀,你得用一辈子还我!”她发狠地掐着他,甚至扑过来,咬他的肩头,脖梗。
他差愧万分,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只好任由她发泄。远处,过去已被推土机无情碾过,推平,荡然无存。面对她,他只有踏上几步之遥的公路,沿着没有尽头的线,一步一步跋涉向未来。为此,他惴惴不安,因为打今天以后,他的生活里不光有他自己,还有了她。这意味着什么,即使他刻意回避,也躲不开。他想起她的远房表姐,还有迷彩服。他们,和往昔一样,无声无息,消逝于深邃时光的尽头。生活在继续。他窃喜,又沉重。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8-2-9 9:59:1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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