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群山的中部,东岗脚村正中心的巷子,进去往左拐俩弯,就是我姑奶奶住的老木房,原来是两间,现在也是两间。村里的房子几乎都跟这房子的结构差不多,砖木结构,四周为砖墙,屋垛屋脊为杉木结构,只是在大小方面有区别。而这老木房的不同之处,是大门的那面墙也是木板镶嵌而成,沾满着灰尘,薄薄的,把屋里屋外分别开来。
我姑奶奶在这里住了多久,我不知道。姑奶奶婆家在十里之外的刘姓村子,丈夫生病去了之后,村人话姑奶奶“克夫”,爷爷就把姑奶奶接回了娘家,安排在此。姑奶奶有一女,我的表姑,已嫁,偶尔会回到这个小村,小时候我也去过,记得她的婆家门前有口宽阔的水塘,此外一概模糊。我受姑奶奶照顾最多,家里有一母鸡生蛋,只要母鸡一叫,我就去鸡窝掏蛋,用针刺孔生吸。那时我四岁过,姑奶奶带我到水边玩,我捡回一铜钱,不扔,交姑奶奶,姑奶奶觉得我将来有出息,对我更爱护有加。
老房子当初只有姑奶奶一个人住。姑奶奶家具简单,一床、一桌一柜,此外只有火塘边几个稻草编织的蒲团。进门一间原来做厅和伙房,里间做卧室。后来姑奶奶吃“五保”,为了回报队里的照顾,姑奶奶把进门一间收拾出来,交给生产队,做了牛舍。原来关一条大黄牛,后来黄牛转移了,又关上一条大水牛。里面一间就成了姑奶奶的天地。当时父辈担心姑奶奶受不了牛舍的味,而姑奶奶却说很好,晚上睡不着,还有个可以说说话的生灵。
那时姑奶奶已过六十七岁,一个人住在老房子,白天到我们家里,帮我母亲缝缝补补,手巧得很,给我们缝的衣服像机制的,针脚均匀密实。奶奶当初还记着点小仇,说姑奶奶当初跟我爷爷划清过界限,就差没往这边屋里贴大字报了。姑奶奶从没向我们说过当初的事,至死也没有解释过。一个势力单薄的女人,又有“克夫”之名,经受的压力,估计事外之人是想象不到的。她宁愿跟一头牛相处,也是牛不会说话,不会说出她的苦衷吧。
五姑出嫁后,跟婆家合不来,后服农药自杀身亡。姑奶奶当时已过70岁,领着我、大妹妹几个孩子,守着煤油灯哭成一团,姑奶奶哭诉:老五怎么不学我啊,就是回娘家,受千人白眼,也不能寻死啊。怎么不死我啊,老天!姑奶奶哭,我们几个跟着哭。姑奶奶本来瘦小,哭的时候更像一枚落叶,在秋风里萧瑟。泪眼里,我看到了平日人前沉默寡言的姑奶奶,对亲人是那样的关切!
后来生产队解散,牛也卖了,父辈也把房子检修了一遍。姑奶奶已近80,身体衰弱,躺在了床上,用一手炉放在身边取暖。那个冬天特别多雨,气候一直阴冷。姑奶奶却不呻吟,邻居们也说从没听到姑奶奶狼嚎鬼哭。姑奶奶特别渴望能在冬天吃到桔子,父亲去集上搜寻,姑奶奶不小心打翻手炉,碳火滚到床上,把姑奶奶的背烧伤了一部分,被褥燃了,被姑奶奶一点一点掐灭。父亲从集上回来,见了一脸碳黑的姑奶奶,喂姑奶奶吃桔子,一边潸然泪下。姑奶奶说好吃,连说几次,声音颤抖,但表情安详。是夜,姑奶奶离开了人间。那年,我不到十岁。
姑奶奶去世之后,我们家把老房子收拾成了柴房。每次去柴房,我心里都充满敬畏。深夜,牛翻栏而出,姑奶奶声歇力尽的叫唤犹在耳边。那是生产队的牛,全家人的一年的工钱,还买不到一脚牛肉。而今,老房子的邻居已经搬了出去,新房在村外择地而建。我们家也摧到旧房,盖了大房。村里的人纷纷离了原来的窝,在村周围大兴土木,水泥钢筋结构的楼房,一座座拔地而起,把所有的老房子围了起来。而完成了建房任务的人们,又舍老弃小,离开乡门,去外面谋生。外表辉煌的村子,像一个美丽的壳,笼着的魂,却是在时间和风雨里,日渐破旧的老房子。
我们的理想,是受学校教育的蛊惑而确立的,至今仍是那么虚幻,而我们却享受到了父母的教育和爱抚,然后去四海为家。而村里的老人如那些空房子,除了显得富丽堂皇实力雄厚等虚荣之外,就剩下孩子的盼望了,幼小的心灵,就在穿越千山万水,投向远方,寻找他们的父母,寻找一种可以铭记的恩情。他们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远方。而村庄经历他们一代,或者壳也没有了,代之的是废墟。当然,也有可能被后来人站在瓦砾中,称之为精神家园。难道,我们的精神家园就是瓦砾和废墟?
我看不到以后的画卷是如何传承我们的村庄、生活和江山。坐在老房子门前的空地上,我儿时玩耍的地方,我没有发现繁华,却感受到了跳过屋顶投射在地上的阳光,正照耀着一把苍凉。我们把村子建设得如同城堡,我们却寂寞,难道时间带走了贫穷,还要带走记忆?而这个燕巢般地家,故事随着燕子的归去而不将复现?
阳光里下的老房子,黑梭梭的,沉默着,如大树脚部的一片绿叶,在层层叠叠的叶片下面,一动不动,进入回忆。一些光照,一些温暖的亲情,一些坚强不屈的身影,在那些高楼大厦之外,被孩子眺望着。我也停不下来,我的路,已经在千里之外,我记着的人,在生命之外,我的背景,除了老房子,其他的,正被时间蹂躏得一塌糊涂。
-全文完-
▷ 进入欧阳杏蓬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