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总是习惯让自己保持蜷缩的姿势,像回归母体那般。天气阴冷的深夜,所有的回忆都已经无法让我取暖。
于是,我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者,因为困顿与劳累,在荒凉的大漠终止了旅程。然而,放下了所有,我却并没有获得我预想的快乐。像一个暴食的人,突然有了一个空虚的胃。
或许,写个很凄伤的故事也可以成为我的慰藉,但也会有些钝重的疼痛。
半个小时前,阿紫在msn上发消息给我,深红色的行楷字体:你好,我想与你聊天。
你好,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能见面聊吗?或许我们都会有收获。
何乐而不为?
谢谢,二十分钟后蓝山咖啡见!
她的头像很快黯淡下去,我有些舍不得离开温暖的房,它带给我身体的温暖足以让我抵抗内心深处的寒冷。阿紫说话的方式与她有些相似,阿紫是个有很多故事的女子。
蓝山咖啡在淮北这座城市的北郊,坐落在通往相山的主干道边,门口有很高大的梧桐。深秋的时候,枯黄的树叶从枝桠飘零飞扬,像流浪者一样无助地落下,那种落寞低迷的意境我曾经深深迷恋过。现在已经是深冬了,光秃秃的树枝和树干更能衬托出冬的落寞。
蓝山这里一直气氛不错,氤氲的咖啡香挟带着细碎的话语像要谋杀人的思想。我选了落地窗边上靠最里边的座位坐下,玫瑰色软布沙发,绿色格子亚麻桌布,我有些惊奇这样鲜明的颜色搭配。古典宫廷式的小花瓶里插着一只蓝色的巴西鸢尾,这是一种有着诡异野性的花,不是太美丽,却有伤痕。
阿紫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正低头看娱乐杂志,李湘与李厚霖速战速决修成正果,在北京举行盛大婚礼。
他们不会长久,紫说。很突兀的声音。我抬起头来看她,紫是个很漂亮很清秀的女子,黑色大盘扣风衣,有些苍白的脸,无欲无求的淡然神情,顺直的长发捋在耳后,垂至腰际,一副细边黑框眼镜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她眼睛轻微的红肿。
她点了一杯卡布其诺咖啡,有很多泡沫,很浓很苦很腻的味道。我在上岛咖啡尝试着喝过一次以后从此抗拒甚至厌恶。
我知道阿紫是一个有着轻度抑郁的女子,经历过很多爱情。有些让她快乐得忘乎所以,有些让她疼痛得撕心裂肺。她说爱情是她身体里流淌不息的血液,每一次受伤都会有鲜血从心脏深处汩汩流出,总有一天她会流血而死。她轻扯着嘴角说这个话的时候,我在她眼里看到了我的过往。那些倔强,那些执迷,用圣徒的方式与姿态对待着每一场爱情。
她说她整个晚上的时间都用来看冘长乏味的电影,读杜拉斯的小说,听帕格尼尼的钢琴曲,喝不加糖的咖啡。更多的时候是趴在阳台看着沉沉夜霭抽很多的烟,幻想着不同的男人与不同的爱情。
天际泛白的黎明时分,用咖啡往喉咙里送一片淮定片入眠。然后像死过去一样对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茫然无知。
终于,我点燃一只烟,搅动着咖啡,向我诉说着她的一段轻率恋情,诉说着她内心一种猎手般迅速的好奇心和征服欲望,后来才感觉到它的残酷······
认识那个叫“淮”的男子时,她刚刚结束一段爱情。那个说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爱她的男人背着她有了另外的女人。她天堂一样圣洁的爱在猝不及防中堕入了凡间卑贱的泥淖里,沾染上了尘世间最污琐的尘埃。
天空一直很阴郁,连绵地落着小雨。某些情绪压抑得太久,因为无法释放,变得有些麻木不仁。
哲人说,缺陷是灵魂的出口。在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淮带着满身锐气出现了。他说,你是个可怜的女子,你需要另一场爱情为你疗伤。
于是那些早已麻木的,早已结痂溃烂的灵魂源源不断地流泻出来,汇向那个叫淮的男子。
每天彼此的电话与短信成了他们最简单的快乐。她的邪气慧黠的腔调,那些晦涩简单的语句,他未曾遇见过这般冰雪般凛冽的女子。
终于,她义无反顾地踏上前往淮的城市的路途。
火车上,阿紫对自己说,我只是想给我的灵魂找条出路。也许路太远,也许没有归宿,但是我依然愿意只身前往。她对每个陌生人微笑着。
曾在脑中设想过无数次见面的情形,却在相视的那一刻被彼此一个浅浅的笑容替代。没有紧张,没有拘束,他只是轻轻地揽过她的肩。那一瞬,她便知道她从此在劫难逃。
他是个细腻温润而且桀骜不羁的男人,有着浅黄色的瞳仁。他用这样的一双眼睛盯着她,一遍一遍说他爱她,这些深情的话像咒语一般令她晕眩。
淮买了很多她爱吃的零食与水果放在酒店房间里,还有一瓶王朝。因为这次相见,阿紫有些感动,但仍是不动声色。爱情的游戏规则她太了解不过,谁先动情谁就失败。
王家卫的台词里如是说,水会让人越喝越冷,酒会让人越喝越暖。她饮下去大杯红酒,酒精分子像烈焰一般在身体里腾腾灼烧。
忘了过去的伤,我早已学会告别。紫在淮解开她的衣扣的时候这样想。
他在黑暗中和她做爱。激烈的,想让她疼痛,想在她疼痛的呼吸中沉沦。他们像是黑暗中两只孤独的野兽,彼此吞噬却又彼此寻求着淮慰与逃避。
与淮相处的那段时日是短暂而快乐的。
他们十指相扣,走过每一个街头。阿紫总是对身边的各种事物充满了好奇,她常常扯着淮的胳臂歪着头问他为什么会有那种颜色的萝卜,问他为什么这个城市的男人都这么英俊而女人这么平庸。
阿紫走路的时候常常东张西望,横冲直撞,淮总是拍着她的后脑勺说:阿紫你当心一点。他们一起坐公车回酒店。他看她给老人让座,看她逗别人怀里的婴儿。
淮带她参加朋友的婚礼,她看他与漂亮的新娘合影,看他与那些女伴说笑,她看着心有些疼,却也只是一直浅浅笑着。吃饭的时候,她偷偷把他的酒换成白开水,他帮她盛她喜欢喝的煲汤。
清早的时候她扯他的睫毛将他弄醒,然后一起去酒店后面的公园散步。淮给她讲发生在这个城市里有趣的故事,淮让她趴在他背上下山,淮给她买地方的小吃,看她像小孩一样弄得嘴角油腻。
爱情也不过就是如此简单的幻觉,却又可以真实的触摸。这些片段总是在她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晚铁马冰河地闯入她的思想中来,让她一梦千年或是永世不醒。
其实这个游戏本来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温情而神秘地,持续在平淡而乏味的生活里。仅管只是一场游戏,守护的人仍是虔诚。
某夜,他们又开始做爱。人可以因为身体或者灵魂爱上一个人,但是柏拉图只是一场华丽的自慰。而身体的依恋却是直接而强烈的,更加深情和冷酷。
黑暗中彼此的身体只剩下灼热的温度。紫像被烧灼的花瓣,无法自控。她快乐得忘乎所以,忘了只是游戏。
做爱的本质原本是伤感的,因为在这场不能预知结局的爱情里,彼此都是如此害怕绝望,他们把自己的灵魂都押在了上面。
淮满足地沉沉睡去了,紫却因为抑郁症又陷入了失眠的痛苦。她百无聊赖地拿起淮的手机,无意中却看到了那些令她不安的东西。她看到了他所说的已分手的女友与他的所有短信。
真相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抵达,就像眼睛上一直蒙着黑纱,忽然被人揭开,阳光钻进瞳仁,瞬间的刺痛让人不敢呼吸。
她像一只鸵鸟一样,把自己的怀疑和阴郁隐藏起来。成人控制疼痛的方式就是让痛苦像插入身体的刀刃,钝重得发不出任何身声,但是锐不可当地进入。
紫在昏暗的路灯下行走,那是一条似乎走不尽的夜路,她只能不断地走下去,一直向前,向前。疲惫的,快乐的,她在黑暗中轻轻地笑,泪水却是冰凉的,厚重的风衣已经不能为她御寒。
她看着空空的易拉罐在寂寥的街道上不停地向前滚动,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些孤独的声音,就好像血液在脉管里翻涌。短信里的对话在脑中一句句出现,又一句句地消失,随时都像是末日。
心又开始疼痛。每次受凉,心脏总会像颗定时炸弹一样在胸腔无助地扑腾,千沟万壑的心脏表面,穿针走线般地缝合进了太多的悲伤。
她弓下身去,把手撑在那里抵住疼痛,突然想起一些记忆深处的语言,那个爱慕她九年的男人曾经对她说:阿紫你让我一生都钝痛。但是她依然没有回头没有转身,注定了要一无所有。但是这样的记忆是温暖的,至少可以告别现在暂时的疼痛与狼狈。
她无声地伏在他的枕边,苍白而疲惫。我回来了,亲爱的,她低低地说,我走了一夜,无处可去。
除了安定片,能麻醉神经的还有另外一样东西。淮说:阿紫陪我朋友喝点啤酒可好?
雪花啤酒,冰一样寒冷的名字。澄黄沁凉的液体从心口一直坠落到心底,像一只巨大的手掌,突兀地握住她的整颗心,刺激而且令人回味。
苦涩的酒精在她的身体里燃烧起一片灼热的火焰。那种猛烈的灼热,夹带着疼痛和快乐,把她吞噬,她想起那些令她疼痛不堪的短信。阿紫低下头抵住自己的胸口,有一个瞬间,发不出声音。
紫已经无法忍受,即使马上告别。在爱情游戏里,小的欺骗是大的罪恶。
终于,他用简单的话语概括整件事情,省略掉所有的片段和情节,那个女孩是父母为他安排的妻子。她看着他眼睛里的沉郁的黑暗,然后,这个男人一直沉默相对。
紫醉了。流泪,呕吐,都会让身体里隐藏的灵魂更快地空洞下来。她沉默地体会着自己的心在某种疼痛中缩小成一颗坚硬的小小的石子。
淮,我想知道你的心里是否还有爱情。
······
淮,你回答我。
也许还残余着百分之十,但我感觉它即将腐烂。
这是陌生的城市,有着陌生的人群,和一场注定要别离的爱情。
这已是一座空城。对于她来说,没有工作,没有人群,没有爱情。她想逃离被它笼罩的孤独空气。逃离那个只残余着百分之十即将腐烂的爱情的男子。
告别的时刻,他们在黑暗中做爱。不停地,激烈地,她将她的修长的手指狠狠地掐进他的臂膀里去,因为疼痛。女人的心其实是和身体一起走的,如果心已独自走远,身体就只是一个空洞的陶器。
她知道他们的身体痴缠太久,灵魂也会越走越远。又或许,她根本始终都未曾掌握过他的灵魂。她不甘心地在黑暗中大口喘息,他是她心上又一道伤口,在未来的时间里又将无声地溃烂。
返城的火车上,他站在站台。隔着车窗,他安静的目光像水一样无声地覆没。她看得到里面的宛转和疼痛。
手机信息提示音响起,她低头按下查看键。发件人,淮。
谢谢你,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和凌晨,耗尽我最后百分之十的爱情,我终于一无所有。
咖啡已经冷却。眼泪已经干涸。他们已经告别。
阿紫手指间的烟早已再次燃尽了。长长的烟灰无力地垂着,动一动,即将碎裂。
她看着飞落的梧桐叶透过落地窗投在陈旧的地板上的阴影。幻觉一般无法抓握。
我等着他,没有目的,我这一辈子总有些心情是不甘愿的。没有开始的故事,突然就结束了,却凭空多了一段记忆,紫说。
她在流泪,眼泪把她自己先融化了。她说她是个坚强的女子,天生的砖瓦结构,可以随时抵御风雨来袭,流淌的眼泪只是对那场情殇的缅怀与纪念。
那个英俊桀骜的男人,她还记得他的眼睛,他的气息,他的声音,模糊而温柔的,提醒着她在二00七一场沉沦的爱情。可是心里不再有任何疼痛,他终于消失。
我一直用沉默的姿态阅读她的故事。我可以了解这个故事里面,曾经有过多少的冲突和矛盾,激情和伤害。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不需要语言的慰藉。我想我的沉默相对与仔细倾听是对她来说是最好的聊天方式。
知道《圣经》里如何形容爱吗?我问。
阿紫摇头。
爱如捕风,捕捉注定要离散的风。
阿紫无言。
或许以后,你那些失眠的夜晚再没有轻轻的细语与温柔的抚摸,没有烟草的味道与晚淮的亲吻。只有无尽的寂寞的想像。但愿你会好。
我会好。
华灯初上的时候,我们挥手说再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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