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之音--埙
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乐器,属吹奏乐的鼻祖。在乐器中以土做原料的恐怕惟有埙,埙是泥土发出的声音,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埙产生于什么时代,这是一个谜,在半坡时代之前,世界上有没有这种一个小陶罐上设有音孔,吹起来呜呜咽咽的东西,这无法确定,可以确定的是半坡遗址中确实发掘出了这种乐器。
埙的形状像一个半截葫芦,口小肚大,那口是乐人吹奏的气孔,在肚子上设有区分不同音阶的小孔。半坡的埙,只有两个小孔,音阶简单,但那吹动起来的声音却哀怨婉转,十分揪心。
半坡母系氏族村有一支陶埙乐队,十多个身穿原始人服装的乐人坐在一座假山之上,那假山被造成一个巨大的陶埙的样子,山旁装饰着人面鱼纹的图案,山上放着许多半坡人曾使用过的陶罐、陶瓶一类的东西,远看,活似一个远古时废弃的陶窑。那些乐工坐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将埙吹动起来,一曲低沉呜咽之声飘然而来,顿时就在整个原始村中弥漫开来。那曲像云似雾,笼罩在村落上空。
我曾反复猜测,在远古,在人智未开的时候,是哪一个天才的发明家创造了这个人类乐器的祖先。
我在半坡母系氏族村中漫走,一堆隐草丛中的陶罐给了我一个启迪。
这天有风,风作旋转状在地上飞行,当风从这些陶罐上飞过,我听到一种嗡嗡呜呜的声音。
于是,我知道了,我们的祖先中也有一个像我这样在黄昏时分漫游的人,他也经过了一堆放置于草丛中的废弃的陶罐。那一天的风也是这样,在地皮上作旋转状,于是,他明白了风可以吹响陶罐的道理。
他一定是一个哑巴,或者是一个结巴,总之,他一定是个言语木呐、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生动想象的人。于是,他将这只能在风中发出声响的陶罐抱回到自己居住的那间茅棚里,他对着陶罐的口,鼓起腮帮,开始吹奏。
我们这位天才的哑巴或结巴祖先演奏出了世界上第一支曲子,从此,他的痼疾不再遭到别人歧视,他成了一个令人尊敬的人。每当黄昏,夕阳如血,月光将出的时候,他便坐在浐河岸边,吹起埙来。田中种地的,河中渔鱼的 , 林中狩猎的便都放下手中的活计,踏着夕阳,踩着碎叶归来了。从此,世界上有了音乐,有了乐器,更有了以此为生的音乐家和音乐人。
自从我们的祖先发明并创造了埙,埙便在天地之间呜呜咽咽地响动起来,并流传千载。
史书上说,埙有大有小,小的称埙,大的曰叫。形状有葫芦状的、有椭园状的或园形的。我没有见过大埙,也就是叫,半坡母系氏族村中的陶山上有一个大埙,大如水缸,直径在一米开外,我估计那就是叫了,但至今无人能吹动起来,只有等天风旋来,那叫才能发出嗡嗡之鸣,成真正意义上的自然天响。
《聂氏三礼图》上说:“埙,凡六孔,上一,前三,后二。”我在半坡见到的埙,正是这种形状,吹动起来,不论是国庆宴会上的迎宾曲,还是卡厅舞会上的《真的好想你》,都显得字正腔园,毫不走调。
《中说 · 注》说:“埙,土音,刚而浊。”这里说的是埙的音质,我在半坡母系氏族村中曾三度凝神听埙,始终没有听出埙的阳刚之气来。第一次,我听出了寡妇夜啼的感觉,那埙呕哑哽咽,哭哭啼啼,好像小时候我家隔壁青年丧夫的寡妇,在诉说自己的熬煎。第二次我听出了一个小姑娘在狼群中哭爹叫娘的故事。第三次我却听到了洪荒宇宙中人类的发展史。
我是一个神经质的人,我以为半坡那回响天地之间的埙声只能让我着迷,不料,一位来自荷兰王国的七旬老妇,也对着这种声音挥洒热泪,只可惜我和她不是一个人种,语言让我们产生距离,我至今猜不透这银发碧眼的老人在哭什么。
一位来自北京的作曲家创作了一整套埙的曲子,在半坡母系氏族村演奏,这些曲子将一个现代化城市边缘的村落吹动得鬼里鬼气,充满迷幻色彩。
埙发出的声响最能表达中华民族的性格,它柔顺、豁达、圆润、流畅。埙是最善表现悲伤的,它曲曲折折,揪心牵肠。西安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是最代表民族历史的,我们西安的泥土中产生的埙,是真正的民族之音。
我听说一位日本音乐家也善制作埙,他将一只埙从半坡买回去,然后,依葫芦画瓢,制作了上百个埙,培养徒儿吹动起来,成立了一个陶埙乐队,但他用日本的泥土制作的埙,声音嘈杂无序,充满军国主义色彩。最后,他只好砸了自做的埙,来到半坡听埙了。
护城河
半坡母系氏族村的护城河,宽约六七米,深约五六米,长是多少?因为考古工作者没有发掘,我也不好妄猜。
这可以说是人类最早期的人工防御工事了。如果在河中注满水,一般的人力进攻,是足可以抗御得住的。
现在,就让我们坐在这个防御工事前设想一场原始人之间的战争。
首先,让我们想象,当时的浐河岸边,有两个庞大的部落,其中一个,就是已进入农业文明的鱼部落,而另一个,是刚从北方流浪而来的狼部落。
狼部落是一个嗜血食肉的氏族,凶猛无比,善于奔跑。凡被他们发现的猎物,没有一个能逃出他们的手掌和牙齿。他们在大草原以南黄土高原以北的辽阔密林、草原、沼泽地带随意游弋流浪。捕杀的对象主要是狼豺虎豹,甚至还有大蟒蛇。食肉的人类和食肉的动物之间互为猎物,残忍而酷烈,各种野兽营养丰富的血肉皮骨,滋养了他们的体魄与勇猛,也使得自己成了众多猛兽的天敌。因此,部落人口增长十分缓慢。他们过分热衷于进攻,根本不屑于怜惜生命。终于有一天,他们在咆哮中建立了所向披靡的威慑力,每走进一座森林、一片草原,他们散发出的浓烈翻滚的血腥恐怖气息,会使各种动物望风而逃。
没有了敌手,也就没有了食物的来源,氏族群体的生命面临绝境。
于是,狼部落开始向南流窜,来到浐河岸边。
而久居半坡的鱼部落,由于农业养殖的发展,定居的生活使她们变得心灵沉静。她们富有集体欲,友好和平亲情,她们情思缭绕,趣味细腻,她们怜爱生命,亲近动物,爱田园,爱音乐,爱舞蹈。她们依靠巨大的母性感召力统治部落,依靠温和的态度使动物驯良,依靠女人的聪明细致指导男人猎获动物,依靠巨大的爱心抚慰男人的创伤,使男人像孩子般感激涕零。
这时候的浐河岸边,对峙着两个强大的部落。鱼部落伟大而善良的文明,使她们强大,而狼部落凶猛残酷的力量也是强大的。
两个强大的部落在护城河边,互相对峙,严阵以待。
鱼部落和北方流浪而来狼部落对峙在护城河边。
他们为什么充满敌意,这是不用解释的。任何一个落后的民族和先进的民族之间,天生的就有一种反感情绪。落后的民族嗜血如命,而先进的民族捍卫和平。所以,他们之间的对立来自文化和文明的差距。
鱼部落靠吹动埙声来集合群众,那声音幽雅悠长,响彻天空。
狼部落敲击的是一面狼皮大鼓。
我曾在一部书中读到过这样一段记述远古战争的文字:
“当他们自北方而来,所有的动物望风而逃。他们面临饥饿的绝境。一个立春的日子,老酋长在把一只难得捕到的白尾巴红脑袋老狼,分给成员们食净之后,心情忧郁地把狼皮反搭在一截枯了的树心的树桩上。又过了几天,食物完全断绝了。心情更加忧郁的老酋长不经意地靠在枯树桩上。他瞥见狼皮已经风干,耷拉下去的部分挣扎着贴附在树桩上。他随手敲了一下,狼皮“嘭”地怪叫了一声,又敲了一下,又怪叫了一声。酋长连续敲击了起来。部落的全体成员饥肠辘辘地围在酋长身旁,静候着生命的最终终结。狼皮在酋长无力地敲击下,响声越来越缓慢沉重。
奇迹出现了,黑压压的大片狼群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点点绿光连成了一圈绿色的火焰。狼皮的叫声,唤来了这片草原上所有狼的成员,它们无法忍受首领的大皮,在老酋长的手下不断发出死亡之音。它们还联络了其他盟友,一道参加了对人类的围歼。
狼部落绝境逢生,致命的挑战带来了生命的希望与狂喜。
人和狼的决战酷烈无比,而且旷日持久,人类付出了一条又一条生命,获得了一批又一批狼与豹的尸体。他们不仅把猛兽的尸体嚼进胃里,而且仿效老酋长,把狼皮和豹皮捆在空心树桩上敲击起来。
挑战的敲击声激起了更加残酷的厮杀。愤怒的狼群一涌而上,挥舞着利爪敲击起来,直到把老酋长的身体也敲击成一张人皮。愤怒使狼群无法吞咽人类的躯体,它们以人类的方式报复人类。最后的结果是狼与豹以及其它猛兽的数目越来越少,而人的阵地上兽皮越来越多,终于,动物们哀鸣而退了。”
现在,狼部落开始击鼓,向鱼部落进攻。
半坡鱼部落的护城河里注满了水。狼部落集结在护城河边,他们对着天空“敖敖”怪叫,他们手中的狼皮大鼓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们的武器是腰间豹皮囊中那些粗糙的石块和口中锋利的牙齿。
鱼部落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三天之前,当鱼部落一个年轻的武士外出打猎的时候,他与迎面而来的来自远方且疲惫不堪的狼部落遭遇了。按照以往的惯例,他将获得的野猪的一半分给狼部落。但狼部落不答应,他们要的是全部,是整个一个野猪的尸体。于是,他们争吵起来,鱼部落的武士操持关中方言,而狼部落只是对着他吼叫,因为这时候,他们还不具备发出复杂语音的条件。争吵的结果是鱼部落的野猪连同野猪的获得者本人,一同成了流浪部落的美餐。
当一个隐在草丛中的少年将自己偷瞧到的这一切告诉了部落首领之后,那位高大得可以双臂挥倒十条壮汉的女首领已气得倒竖双眉,她紧咬的牙关中只能吐出一个字“战”。
于是,双方在护城河边上,摆开战场。
战争进行得并不惨烈,因为狼部落拥有的武器是鱼部落在百年之前已淘汰了的,加上护城河的掩护,凶猛的狼部落无法越过那道深深的沟坎,他们尖利的牙齿和手爪无法触及到鱼部落人的皮肉,他们中的进攻者大多跌入护城河中,而站在河岸上的无法躲避鱼部落射过来的箭镞。在文明面前,狼部落遭到空前的失败。
最后,狼部落投降了。他们伏在地上,等待着被人像杀掉一只野鸡那样处死。而鱼部落的首领,那位高大的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女人,并没有杀死他们。她让他们在护城河边上居住,成立了一个新的部落。从此,狼部落成了鱼部落女酋长手下的奴仆,每当战争爆发,他们被编排在战阵的最前列,他们击打战鼓以鼓舞军心斗志。而在和平时期,他们将战鼓演化成表演,他们将大的狼皮做成大鼓,八人同敲,五人同捶,成山西的欢庆大鼓,成甘肃的威风锣鼓,他们将小的狼皮,做成小鼓,悬于腰间,一边舞蹈一边敲打,成安塞腰鼓。鼓由狼部落带入关中,又从半坡走向全国,随着秦人扩张的脚步,威振八方。
这就是发生在六千七百年前半坡护城河边上的故事。
不信,你可以自己来听,当夜深人静,月隐云中的时候,半坡母系氏族村里,总会响起沉闷的鼓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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