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居民生活最低保障》出台的那一天,他的狗死了。
挂在石灰严重剥落的墙上的老钟,缺了秒针和分针。籍着惨淡的日光,时针仿佛在缓缓地,病奄奄地倒转,转了不知多少回,“咔哒”一声,在“5”上卡驻了。
1997年7月,某一天的下午5时,天下着小雨。他第一次看到从父亲黑色大衣里偷偷钻出半个湿漉漉脑袋,一只叫阿回的小狗。它,好象是黑色的,盲人的那种黑。雨水,污泥,把它的毛拈成一块一块,把它的耳朵也拈了下来。他眨巴眨巴地望着阿回,阿回也歪着脑袋眨巴眨巴地望着他,待他帮阿回洗完澡,惊讶地发现,阿回原来不是黑色的,原来是棕色!他捧着鼻子上还残留一丁点肥皂泡的阿回,兴匆匆,急忙忙地跑到父亲跟前。“爸爸,爸爸,看呐,阿回是变色狗,变色狗呦!”父亲默不作声,带着笑意,看着他们。阿回高兴地“汪汪”叫,抖动着身上的水,连同他的笑声一起飞溅,溅得很高很高。这就是父亲,阿回和他的第一次回忆。后来的每一天晚上,他都抱着阿回坐在离家不远的湖畔边,阿回不时蹭蹭他的脸,在他的左边是父亲,父亲在吸着烟,他问父亲:“爸爸,为什么小狗叫阿回呀?”“刚好那天是香港回归。”“啥叫回归?”“回家”“阿回的妈妈为什么不要它呢?”“它也许是想让阿回变得坚强。”“爸,如果我变得坚强,妈妈会回来么?”良久,父亲都沉默不语,望着湖畔对面的双眼,没有焦点。夹着的烟差不多烧到尽头,一阵风吹来,隐约间还可以看到星火,可瞬间又扑灭。父亲摁灭了烟,轻轻地叹了一声,摸摸他的小脑袋,喃喃地说:“会的,会的......”再后来,他依旧每一晚抱着阿回坐在湖畔边,阿回不时蹭蹭他的脸,左边却永远空荡荡了。远处蛐蛐,青蛙,不知名的昆虫们,一声连一声地唱着,唱落了布满灰尘的星星。
“孩子是负担。女人应该是嫌穷跑了。男人也不想负责任抛下了孩子。”流言蜚语散播的速度,好比光速。父亲,母亲抛弃他的各种谣言,自父亲失踪后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每当他想哭时,阿回总是趴在他的脚边,无辜地瞟瞟他,尾巴缓缓地一摆一摇。阿回,我是不是不够坚强,所以妈妈不找我。阿回,我是不是不够乖,所以爸爸不要我了。阿回,帮我告诉爸爸妈妈,我一定会坚强,会变得很乖的。阿回,阿回,阿回爸妈一定回。
阿回,阿回,他喊了10年,父亲也离开10年。父亲失踪不久,姑妈就接他到了自个儿家。当然,阿回是不能去的,但他极力反抗,姑妈说,它来了,你别指望它能吃饭。最后,姑妈答应他,只要他,只要他帮做全部家务,就会多给一勺饭。姑妈是位胖女人,胖得屁股和腰都混淆了。姑妈有个儿子,叫阿弟。阿弟很爱吃肉,每天吃饭总是把菜里掺夹着的,切成纸片一样薄的肉仔细地挑出来,放到自己的碗里,从来没见到他把一块肉分给姑妈,他还很任性,可姑妈总让着他,一天,他刚把自己一半的饭扒给阿回,便听到摔碗的声音,抬起头,看见姑妈笑嘻嘻地塞给阿弟一些钱,阿弟用那双粘满油的手点点钱说,那么少,前几天,你不是……阿弟刚想说下去。姑妈立即打断他,紧张兮兮的向他那边望去,当看到背对着他们吃饭的他,姑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是夜,他被门缝钻进的冷风吹醒,他眯起眼,支起身子,抱起身边打着冷颤栗的阿回。阿回很老了。很瘦,瘦得只要隔着哑色的毛,就可以看到两排肋骨的痕迹。他很害怕阿回不在,到时候他真的孤伶伶一个了。阿回呜咽了两声,蹭噌他的脸,阿回是不是想对他说。永远都会陪着他……他倚着冰冷的墙壁半睡半醒,朦胧间,他似乎听到姑妈房间传出的对话声“他……老头……钱。”
今天是他18岁的生日,他独自一人沿着小路,走到那个湖畔,阿回本来想跟着来的,可是它实在太老,走不动了。以前,很久以前,父亲在的时候,他生日的那天晚上,阿回,父亲和他总是坐在那个湖畔边,静静地吃着爸爸亲手煮的鸡蛋。现在,湖畔边只能吃那位老伯给的鸡蛋。啊,对了,那位老伯是在父亲失踪后几天出现的,和他一样,天天来这里,不管雨天,雪天。偶尔在姑妈家碰上,他们只是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碰上老伯那天,姑妈都会对他很好,连阿弟也会把肉全都夹给他。他和老伯这么多连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今天老伯给了他一个鸡蛋后对他说:“孩子,跟你说件事儿。”
风很冷,透过尼龙布直钻入他的心,似乎要把他的心扯成一块一块。他忘记做听完那件事后的表情,姑妈……她一定不是这样的人……她不是因为收了别人钱才收养我的……怎么可能呢……那一定不是真的。走进姑妈家,姑妈和阿弟正端着一个碗围着一窝热呼呼的东西,吃着什么,见他回来,姑妈笑咪咪地帮他拿来筷子,阿地帮他端来碗。看,姑妈对他这么好,怎么可能为了钱才收养他呢。他问姑妈,这是什么肉。姑妈边夹肉,边道,没带一丝感情,上面说,如果家里养了狗,就不发钱给咱……姑妈养了你这么久,你也……再说,这是你的狗,凭啥咱就因为你受苦。拿筷子的手在半空中停了,颤动了一下,肉滚到地上,沾满了泥土。阿回,阿回昨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呢,阿回,阿回,昨天晚上你不是答应了,要永远陪着我么……阿回,阿回。你爸死了,你知道不!你知道你爸有多蠢,水都结冰了,还跳下水救人,救吧救吧,连命都搭上了!活该!白养你了!姑妈因他推倒了桌子而恼羞成怒,甩了他一巴掌后,恶狠狠地说出这些话。望着姑妈离去的背影,他轻轻的说,姑妈,你难道忘记了么,很久以前阿弟用石头打我,可不小心把自己的脚给砸了,是我爸,把阿弟连夜送到了医院,你怎么说我爸死是活该。姑妈,你难道忘记了么,你那夜发高烧,是我和阿回守了你一夜,你怎么就一个上面说“你就这么狠心……姑妈,其实一直以来,你都没白养我,因为你从来没养我,养我的只是老伯,被我爸救起的那位老伯,是不是?他擦了擦满汤汁的脸,弯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肉。泪水滴在地上,不见了。
天很黑,风很冷。他紧紧抱着“阿回”坐在湖畔边,阿回在蹭他的脸呢,以前不开心的时候,阿回总是蹭他的连娥的啊。阿回……阿回……右手一直捏着的两篇剪报在风中摇曳着,手一抖剪报象两只垂死的蝴蝶跌落在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远处的远处蛐蛐,青蛙,不知名的昆虫们,一声连一声地唱着,唱出了剪报上令人心碎的事:
1995年7月1日,因雨天路滑,一名32的妇女不甚失足跌落x湖畔。若几十名围观者有一人下水救人,妇女不会死亡。
1999年12月1日,一名中年男子把失足跌落差不多结冰的x湖畔的老伯推向湖岸,自己却无法再游上来,若几十名围观者有一人抛下浮物,男子不足以死亡。从起邻居得知,该男子生平常做好心的事,譬如他家的狗也是他救回来的。
本文已被编辑[悲秋道人]于2008-2-6 9:11:2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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