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受大学同学之邀,赴大连参加同学会。五十多年过去了,都已经年逾花甲了,一生的感慨颇多,都想看看历经半个世纪后,当年风华正茂的同窗有了怎样的人生际遇。一个与父亲在同一省的b老人先来到父亲家中,准备与父亲同往大连。b老人,在大学时,被打成右派。后来靠着自学成了土建工程师、会计师,因为戴着右派帽子,个人婚姻只好降低水准,找了个二婚且带着三个孩子的女人。五十年代的大学本科毕业生,在当时的中国是天之娇子,可是戴了右派的帽子的大学生就不一样了,甚至连普通工人都不如。b老人靠着顽强的意志与生命力,把妻子带来的三个孩子养大成人,自己的两个孩子也养大成人。改革开放后,老人被平反昭雪。可是老人所在的一个县级建筑单位根本无法落实老人的政策待遇,并且在老人平反后的不长时间就倒闭了。为了全单位的几百个工友,老人利用自己的学问,挑头干起了建筑。
在那个包工头发大财的年代,b老人不懂得人情世故的变化,并且要为一起的工友们的生活着想。常年的收入,只够维持工人们生计的。后来在激烈的竞争中,老人的建筑工程队也支撑不下去了。老人把剩余的钱都给工友们发了工资。剩给他自己的只有那些没有收上来的工程款。此时还固执地相信中国法律的b老人,到处与欠款的单位打官司,虽然老人手中掐着对方的欠条,官司自然是胜诉了。可是在进入执行程序时,老人坚决拒绝法院执行人员索要的好处费(一些地方的法院执行人员公开要求得到执行款的百分之三十甚至百分之四十),又是人大,又是纪检委,可是谁来给他提供证据呀!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欠老人债的单位纷纷倒闭。债务也就成了死债务。在这期间,笔者的一个朋友闻说此事,曾经建议老人主动让出执行款的百分五十,这种稍高于当时“市价”的待遇,会刺激执行人员主动加大执行力度,这样老人还可以得到一半的欠款。可是b老人坚决不做这肮脏的交易,最后老人所有的近百万元债务一分也没有得到。
当年老人的工程队散伙时,大家都要现钱,谁也不要债权。甚至还有一些人瞪眼看着,等老人要回欠款好再敲老人一笔。结果这些居心不良的人的愿望落空了,老人的结局就更悲惨了。老伴因为他身无分文,离他而过。三个妻子带来的孩子,虽然都是老人供养长大的,可是受母亲影响,已经不与老人来往。两个亲生的孩子一个远在南方,另一个自己生活都非常拮据,老人不忍拖累孩子,发脾气赶走了孩子。亲生的孩子还在怪父亲固执,难侍候,渐渐地也不靠前了。孩子们哪里知道这是他们老父亲对他们的最后的爱呀!
如今这个盖了一辈子楼的老人,一个人蹲在一个低矮的平房里,每天要自己挺着腰锥间盘脱出的巨大疼痛劈烧材,烧炕做饭。这人世间的悲哀老人都体验了,“妻离”与“子散”。父亲很同情这位b老人,从来舍不得花钱的父亲为了他买了两张卧铺票,带着b老人去了大连。这是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坐卧铺车。此次同学会,年逾古稀的学友们不但没有收b老人的聚会费,还给他捐了一千来元,这意味着老人今年又可以勉强过一年了。
之所以称上面这位老人为b老人,是因为还有一位父亲的老同学a老人的境遇比他还要惨。那位a老人是应届高中毕业生考进大学的,因为从校门进校门不谙世故。平日里爱发点小资情调,吟个诗,作个赋什么的。颇受女同学喜欢。这让那些从工作岗位上保送到大学里的“老革命”颇为嫉妒。加之这些学生出身大学生,不懂得政治为何物、不知道所谓靠近组织。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就难免不遭恶运了。
上世纪的五十年代,是激动的年代、昂奋的年代,每年的“五•;一”、“十•;一”,都要开庆祝会,搞大游行,接受毛主[xi]检阅。入学不久的一个“十•;一”,全校于晨光熹微之际就起床了,欣欣然准备去市里开大会。当年的a老人望着窗外的曙光,动情地说:“毛主[xi]呀,您已经起床用餐、准备上天安门了吧!”
这无意间的感情流露,最自然最真实,是来自心底的,他潜意识里,毛主[xi]是“与民同乐”的、万民景仰的。这和80年代,大学生在游行队伍里打出“小平你好!”的横幅,是一样的。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天真的青年竟然因为一篇文章毁了一生。一日在教室一角,一个绝非偶然的步调一致的行动改变了当年的a老人的命运。几位同学在品评当年a老人的一篇散文。文章中写他小时候,与外祖父一同走夜路,他很害怕,喊着“外祖父啊,快点走!”如此等等,虽找不出所谓“恶毒攻击”之类。可是那几位品评的同学说了,在新中国写文章,只能写红日高照、鸟语花香,因为“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而他竟写了一个恐怖的夜景,这便有影射之嫌,理当迎头痛击。
当时反右斗争已经近尾声。在那些自诩为“革命者”的别有用心的人把当年a老人的右派材料报到学校时,反右斗争已经结束。但是为了所谓的“责任”,为了所谓的组织荣誉(组织荣誉后面还有什么大概只有制造这起人间悲剧的人自己知道),学校还是把当年的a老人仍当作右派处理了。不给安排工作,遣送回家,监督改造。
当年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从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漫漫人生路,家人因为受不了社会压力,纷纷离他而去。真正的妻离子散。好在a老人挺到了中央为历史错案平反昭雪的日子,可是一查他又根本不是右派。一个刚刚暴露真相的“假右派”让他连平反的资格都丧失了。最后他被派到东北一个林场当场长,可是公有企业的弊端是公有财产大家拿,刚刚从几十年前的理想境界里来到现实社会的a老人哪里能明白这个道理,好在他的善良让工人们虽然贪公家便宜却不忍心伤害他。推举一个有影响的老工人告诉他这些年世界都发生什么变化。a老人听到后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可是他无法面对那个指点他的老工人——闻名遐迩的老劳模。因此他申请到学校去教书,可是他错了,学校也不会脱离现实社会而单独发展。他在学校遇到了同类的问题。于是只好“解甲归田”回老家了。失去工作的他,没有了收入,对于妻与子也没有任何价值了。在那个革命的年代,他被无情地抛弃了。一个人在老家,贫寒凄苦,十分可怜,有一次,他险些像安徒生笔下的老单身汉那样,在冰雪严寒的季节病卧在凉炕上,一睡不起。幸好当时尚未倒霉到底的b老人找到了他,弯着病腰帮他修理炉灶,修理炕,鼓励a老人振作起来,好好生活,有困难,别忘了找老同学。a老人真可谓:妻离子散家运衰,冷饭残羹度余年。
一群古稀老人聚到一起,想起这悲惨的一幕幕,感慨万千。几位当年与a老人同样作为高中生考入大学的老人,决定到海边祭奠一下亡友。老人们步履蹒跚地来到海边,可是二十一世纪的大连海滨已经很难找到一隅清静之地。恰好海边一个废弃的货亭因为太乱,无人光顾。几位老人来到亭中,摆上a老人的遗像,家父拿出来写好的祭文,准备在茫茫大海边祭奠一下老友的亡灵。正当几位老人沉浸在往事当中时,两个年青人来到附近。一位在场的家父的老同学对两个年青人说:“我们这有活动,请两个年青人回避。可是两个年青人口气坚定地说要学习学习。家父似乎从这口气里听出点什么?便阻止了老同学说:“欢迎观摩!”并且大声朗读起祭文来!
当家父把诵完的祭文点燃抛向大海时,两个年青人上前,双眸中闪着泪花给几位老人敬了个军礼!他们为几位老人如此庄重地对待长达半个世纪的友情所感动,当场表明他们是警察,并以真诚的口吻问,能否为几位老人做点什么!当老人们谢绝后,两个人说声对不起,留下名片,行个军礼离去。临走时要几位老人在大连有什么困难与他们联系。
-全文完-
▷ 进入褦襶子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