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一九九七年十月二十三日上午十时五十九分五十九秒,我下岗了。从此,失去了我的位置。
我回到家里,整日无精打彩地。
妻见我这样,关切地问道:“呆着?”
我习惯性地摸一摸头发,又想了半天,还挠了挠头发,无奈地答道:“呆着。”
是呀,不呆着又能搞么家呢?
二
有天,舅侄姑娘从乡下来了。我很是高兴。起码,这寂寞漫长的时光暂时有人陪我一起打发了。
可舅侄姑娘屁股还没有落座,竟急急地问道:“你郎屋地有空房子吗?”
我说:“有。”又追问一句:“搞么家?”
舅侄姑娘笑一笑,说:“生豆芽。”
我说:“吃?”
舅侄姑娘又是一笑,说:“卖!”
我一笑不屑地,说:“那能赚几个钱?”
舅侄姑娘这时却不再笑了。而是一本正经地高声说:“能赚几个钱?”停了停,舅侄姑娘放缓了声音,说:“你郎家去过我家。也见过我家的楼房。跟你郎说,那起楼房的钱都是生豆芽赚的。”
我惊讶地抬起头,不相信地望着舅侄姑娘,心想:“这小小的豆芽还有这么大的赚头?”
舅侄姑娘说干就干。
每天,天还没大亮,舅侄姑娘就起床了。就开始择豆芽。浸黄豆。捂出豆芽后,又分放到几个筐子里。又开始早也浇水。晚也浇水。整日哗哗哗水响。整日也没得半点闲空。有时连吃饭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却一脸的喜色。有时性起还哼上几句歌曲。
我见舅侄姑娘日夜手脚停不了,也受了感染。有时,看报看累了,抽烟抽烦了,就悠悠地踱过去,看。有时见舅侄姑娘实在忙过来不了我也动手帮舅侄姑娘。
舅侄姑娘见我帮忙,感激得不得了。却过不一会儿,舅侄姑娘却又驱我离开快些。说怕弄脏了我的手。
我笑笑,说:“闲着也是闲着,帮一帮,这时光也好打发些。”
舅侄姑娘一听,就不再驱赶我了。
舅侄姑娘就有意无意地教我如何选豆,如何浸豆,如何捂芽,如何上筐,又如何浇水。
我虽无心听,可说的回数多了,我也还是一一记在心上。印在了脑子里。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豆芽也在一天天生长。
那芽子先还巴在黄豆的一端。如小半截米粒,白;继而,伸出了一寸,上翘。却不显眼。仍只见颗颗黄豆,黄;再是一片白。脆生生,嫩;等到第三天,奇,那颗颗黄豆竟站立了起来,挤挤摸摸,参差不齐;到了第四天,竟都齐整整,旺盛盛;到了第五天,已都长到六七寸长,成了豆芽了。却仍未脱离本色。黄。
我原以为这就可以卖了。可舅侄姑娘却端出那筐子,放到太阳下,晒。时间也不蛮长,才一两分钟。舅侄姑娘又急忙忙端了进来。
说也奇,那豆芽经这一出一进,竟由嫩黄变绿。绿茵茵,水灵灵,脆生生,齐整整,惹人的眼。
舅侄姑娘见豆芽长成了,喜得一脸的灿烂。舅侄姑娘接着介绍道:“象这样生长的豆芽,嫩,鲜,少污染,纯天然。锅里炒,不烂。不碎。也不成细末;吃起来味长。嚼起来绵软。不沾牙。长吃这种豆芽,还有利于身心健康哩。”
我说:“吹。”
舅侄姑娘瞪大双眼,说:“吹?”放缓了口气,又说:“我们乡里人实打实,搞不得假。我隔壁有个婆婆就是天天吃我生的豆芽……”
我一听,忍不住笑了。却又怕舅侄姑娘怪,慌忙捂住了嘴巴。
舅侄姑娘见我笑,一愣,想一想,羞。停了会,舅侄姑娘又继续说:“高血压竟好了。”见我瞪大眼睛,舅侄姑娘急切地说:“不信?我姑妈都认得的。就是我隔壁的蔡婆婆。”
我见舅侄姑娘说得这么认真,不好扫她的兴。也不愿去反驳她。我心想,你就是说到天边,它也只是一道极普通的豆芽菜。
从此,舅侄姑娘更忙了。
舅侄姑娘早起浇水,天亮出去卖。回来又浇水。又选豆。又浸豆。又上筐。下午又出去卖。夜晚,还要起来几遍,浇几趟水。几日下来,舅侄姑娘脸上的红晕消了。眼睛里的神采逝了。头发蓬松了。乱草样成天哈欠连天。
我心疼地劝她:“歇下。”
舅侄姑娘笑笑,打着哈欠,说:“不累。”说着,又是哈欠不断。
我又瞅了舅侄姑娘一眼,问道:“你不觉得苦?”
舅侄姑娘又是一笑,说:“有得钱赚,有得事做,风吹不到,雨淋不着,有个么苦。甜着哩。”
我一听,不好再么家了,走开了。
舅侄姑娘明明累得要死苦得要命却不觉苦,不觉累。犹累觉闲。犹苦觉甜。还终日乐哈哈。
我呢?受点小累,却觉大累;吃点小苦却觉大苦。
对比舅侄姑娘,我总觉得我差了点么家。却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出来。
三
大概是受了舅侄姑娘的感染,我对妻说:“我也生豆芽。”
妻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满口赞同。
我照舅侄姑娘教的方法,选豆。浸豆。捂豆。上筐。浇水。
我起五更,睡半夜,竟不觉累。竟不觉苦。反倒精神十足。
舅侄姑娘忙完了,又过来帮我。指点我。
我看到黄豆一天天变样,我也乐得成天合不拢嘴。我也乐的成天歌不离口。
妻见我换了个人,和舅侄姑娘对视了一眼,会心地笑了。
终于,经我亲手侍弄的豆芽也可以上市了。
面对绿茵茵,水灵灵,脆生生的豆芽,舅侄姑娘高兴。妻高兴。我更高兴。我伸出双手,正看了反看,却总不相信这是经我的这双手侍弄出来的。这双手,嫩,白,没得半点老茧;这双手,签过合同,批过条子,却就是没有侍弄出过这出来过。可眼前的事实却不由人不相信啊。
这时多大的喜悦呀!
我高兴了会儿,却又发起了愁来。我问:“哪个去卖呢?”
妻说:“当然是你去卖。”
我一听,胆怯了。我嗫嚅道:“我,卖?”
这时,站在一旁的舅侄姑娘不耐烦地说:“要你郎去卖你就去卖。这又不折个么人!”见我仍是那副胆怯的样子,舅侄姑娘恨恨地说:“你郎都走了这第一步,还愁走不出这第二步?”
我一听,困惑地问道:“第一步?”
舅侄姑娘抢前一步,不管不顾地说:“嘿呀,我跟你郎都说了吧。你郎还真以为我是来做生意的?这都是我姑妈安排的。嘿呀,你郎城里人就是讲究大。怕丢了面子里子的。依我说,饿你郎三天,看你郎还有不有这面子里子。看你郎还有不有这大的讲究?你郎们啦,都是国家把你郎们养惯了。养坏了。要都象我们乡里人这没得那没得我看你郎们还有不有这么多的讲究。”喘了口气,舅侄姑娘接着说:“凭自己的双手赚钱,丢个么人,折个么脸?又不是去偷去抢!”
听完舅侄姑娘的话,我还能说么家?是呀,一个人连生存都有了困难,还有个么家里子面子?凭双手赚钱,靠力气吃饭,丢个么人?折个么脸?
我不再犹豫。我愉快地装上豆芽。我愉快地骑上三轮车去卖豆芽。去适应我新的属于我的位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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