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女人仅仅是饰品或者消费对象。历史的云烟深处，女子犹如月光下一道缥缈的的身影，在波光云影里影摇着纤弱和苍白，我们很难触摸到她们灵魂深处的悲喜渴求，即便是些很优秀很有才华的女子，也如镜中花，水中月。

可是有一天，漫步古园，却意外发现蔓草丛生的历史墙角盛开着一簇白色的小花，芬芳淡雅，清丽脱俗。细细看出，那是平常很少见到的——蘼芜。于是想起一个叫蘼芜君的女子。因柳“含有历经人世沧桑，痛发阅世之叹”之意，况是隐士之象征，于是改杨姓柳；喜欢稼轩一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便改号“如是”。

烟笼寒水的月夜，我总看见那个纤弱玲珑的女子，站在灯火摇曳的秦淮河边，白色衣袂风中飘飞，如亭亭玉立的杨柳，微风拂过，柳枝婆娑。“依旧烟笼十里堤”，浮华喧嚣的光影里流泻着淡淡的伤感和无奈……这样的女子，就像山中蘼芜一般在蔓草丛生里孤独盛开，清傲逼人。她心怀天下，有胆有识，多情重义。常想，这样的美女才女，如若生在当下，决不逊色于那些混迹职场的“大白骨精”的。

这就是那位个性豪爽直达慨然洒脱博学多才的扬眉女子——柳如是。

一

毫无怀疑，论综合才艺，柳如是可获“秦淮八艳”的全能冠军。诗词书画均有造诣，可称为“家”。著名学者陈寅恪老先生读到她的诗词，瞠目结舌；郁达夫读到她的《春日我闻室》一诗，对其“清词丽句”敬佩不已；书法也深得后人赞赏，称其为“铁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她的画娴熟简约，清丽有致；清人认为她的尺牍“艳过六朝，情深班蔡”。她还精通音律，长袖善舞，不过由于历史原因和特殊身份淡化了在后世中的影响。

柳如是的传世之作有《戊寅草》、《柳如是诗》、《尺续》等。在《戊寅草》《湖上草》中有典型的女孩艳词，明洁的文字水波里晃动着艳丽的湖光月影，相思气息，缕缕丝丝，扑面而来。最喜欢她写给她的最爱陈子龙的《梦江南•怀人》二十首，比如：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情。一望损莓苔。

人去也，人去绿窗纱。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好处暗相遮。

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强起落花还瑟瑟，别时红泪有些些。门外柳相依。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

人去也，人去夜偏长。宝带乍温青骢意，罗衣轻试玉光凉。薇帐一条香。

读到这样的诗，眼前是阑珊夜色，一个女子独倚栏杆，凝眸那些鲜活的记忆一片一片在风中凋零，内心涌动着的是孤独和疼痛，思念和夜色一样，深不可测。人在其中，苦苦挣扎，甚至还能听见她冰层之下疼痛缓缓流淌的声音。渺渺，细切，缠绵，脆弱，绝望。这诗不是写给别人的眼睛和唾沫，而是写给自己的心。当文学远离游戏，从利欲熏心之徒手上挣脱出来，生长在明净的心湖，开出清幽淡雅的莲花，观之，赏之，悦之，你，能不动心吗？能不发自内心的喜欢吗？有一刻，想伸出手去，用最细的温柔抚摸那些情思。

当然，她的诗集里也有一类刻意回避女性气质的诗词，是典型的“铜牙铁板”，那恰恰适是她喜欢女扮男装，天然洒脱豪放直达气质的自然流露。后来嫁与钱谦益，完全走出玲珑镜台，远离明丽扬花，这个时候的蘼芜君是钱谦益眼中既爱又敬的河东君，更显潇洒强悍，气势凌厉，风度昭昭。铮铮不做闺阁语，何妨风雨照婵娟。真性情，真心情。诗文中的自然的表露，何等难能可贵。

二

对于爱情，男人，首先启动的是眼睛。所以，对于漂亮女人，历来不乏爱慕追求者。“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当然，爱柳如是的男人的确很多，但是柳如是对待自己的感情从不含混，不暧昧，也决不因任何渺茫的微光，将自己置身于哀苦期待的境地，非此即彼，敢爱敢恨，提得起，放得下。她始终相信，自己的故事需要自己去抒写，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在盛产婉娈淑女的国土上，这样的扬眉女子的确鲜见。这样的性格不仅表现在爱情上，也表现在国家上，哪怕拼尽生命也无所不惜。这点，柳如是绝然不同于董小宛，不会把人生理想全押在婚姻感情之上。

想当初，有个徐三公子的，自视有几分才气，三十两黄金买通老鸨，想博美人一笑，可是当他酸不溜溜地说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之后，柳如是勃然大怒，用一缕黑发请他离开。这样的小丑，在柳如是眼里是可笑可鄙的，所以，她是毫不含糊的打发了他。

那个和柳如是同庚的富家公子宋辕文倒是对她一往情深，甚至连美女一句戏言，他也会不顾一切跳进冰冷的水池。可惜胆小如鼠，当柳如是需要他勇敢地和自己一起面对现实时，却让柳如是彻底失望。柳小姐一刀斫琴下去，宋公子吓得狼狈逃走。痛失之后，不管宋公子写多么缠绵悔恨的诗，而柳如是从来不作回应，真不得不为她这样爽直硬朗的性格叫声好。

而与陈子龙的一段情愫，双方倒是情切意笃，长居松江南楼，赋诗作对，互相唱和，可惜美景不长。后来陈子龙的夫人张氏带人闹上南楼。柳如是不甘受辱，悲切而毅然地离去。这段情，柳如是珍藏了一生，直到陈子龙复明被俘获投水自杀。柳如是得知噩耗，身心俱碎，心中口里还念着陈子龙《长相思》中一句：

但令君心识故人，

绮窗何必长相守。

真的是应了那句话，相爱的人，未必能相守。而相守的人又未必相爱。而真爱，注定用一生来怀念。

在柳如是的爱情故事里，有个迂腐穷酸的陈松阳老先生也曾客串过一把，估计这股爱情之火也把程老诗人烧得够苦恼。就像张爱玲说的，上了点年纪的女人，要是还老想着爱情这件事，就会让自己陷入难堪的烦恼中，老爷子也一样，他没有青春就没有未来，没有钱所以也没有当下，在社会上乃是弱势，却不合时宜地燃起了爱情，只能徒增烦恼。还有一朝不得益，就以群氓骚扰的谢象三。在柳如是的人生大剧里，这个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典型的小丑。

后来，她找了钱牧斋老先生。老则老矣，可家室满堂，又是文坛领袖政界旧宿，既撑得起门面，还能镇得住无奈谢象三之类的学生，他知道他能接纳她二十四年完完全全的沧桑和放纵。更何况钱还是她真正的知己。他懂她的烟尘仆仆，他欣赏她的才华和心思，包括她的脆弱和坚韧，无奈和痛苦。他怜他的深沉伤痛。他宠她，惜她，疼她，爱她。这样的男人，哪里还耿耿于他的年龄呢？所以，当钱牧斋用迎娶正室的礼节娶她过门时，二人对别人扔了一船的石头和砖板毫不理会。更何况钱谦益晚年得红妆，不惜花费巨资在半野堂之后为柳如是修筑绛云楼。为了筹得资金，竟将自己千金购得并已收藏二十馀年的宋版前、后《汉书》，减损二百金卖给情敌谢三宾。难怪乎后世人在评论青楼女子时，常会给柳如定下“最好命的风尘女子”之说。是的，年龄不是问题，空间不是距离。只要有心，一切都可以美好起来，谁能说82岁的杨政宁与28岁的翁帆结婚就不幸福呢？即便后来钱老先生降清，柳如是在心底是如何的瞧不起他，但当他身陷囹圄，柳如是还是舍弃全部家当，也要把他赎救出来，就这一点就看得出风雨人生几十年，他们，还是真心相爱过的。柳如是的选择应该是正确的。

三

也许，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只要提及烟花女子，头脑里立马浮现的穿红着绿倚楼卖笑柔弱如水的样子，而柳如是却是另一番形象。她从小家贫，辗转流落坠入章台。地位卑微，却决不自卑自怜，铮然凛冽很有个性。她的实质，是一豪迈壮阔激情洋溢的女子。

在崇祯六年（1633）时，柳如是（当初还叫杨影怜）与宋徵璧、陈子龙等人泛舟松江府白龙潭，席上言语激昂，宋徵璧赞赏她的男子豪气，觉得杨影怜的说话不类平常闺阁语。而此时的杨影怜刚从周府流落出来，不过才十六岁。在松江时，她以绝世才貌，与复社、几社、东林党人相交往，就常常喜欢着儒服男装，与诸文人不以风月事为乐，倒常与他们畅谈平生之志，纵论时势，诗歌唱和，人称“柳儒士”。而每常读书，读至梁红玉在京口金山擂鼓之事，她会击节赞赏，并以此自比。

这样的女子，的确是少之又少。而后几十年的风雨人生里，柳如是的确表现出了巾帼不让须眉的壮阔和节气。当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自杀，大明王朝覆灭后，柳如是自杀殉国未果。当丈夫钱谦益降清受官，而她冷然拒绝北上做降臣之命妇。然后积极投身到反清复明的斗争中去。同时，她常鼓励钱谦益与当时仍未投降的郑成功等人取得联系，并暗中倾囊资助反清力量。常言道：“戏子无情，b*子无义。”可是就是一位青楼女子，一腔救国之志，七尺男儿在她面前也难免郝赧汗颜。

陈子龙抗清失败，钱歉益病故，家族利益纷纷扰扰，于是柳如是以三尺白绫在乱世风尘中结束了自己傲然沧桑的一生。

她的一生，最后的时刻光彩依旧，她超越了乱世的纷纷扰扰，牵牵绊绊。大有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的坚强不屈和爱国豪情。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弱女子，凭着一颗不甘被奴役的心，为追求尊严、独立、自由，与命运矢志不渝的搏斗，临死还给封建势力一剑！让人如此难忘和感动。可是，历史和文化不仅仅是胜利者们创造的，也有失败者的功绩。是败者和胜者共同创造了历史。河东君败而不输。

这就是我所钟爱古代美女柳如是。才貌双绝，豪爽果敢，像风中的杨柳，扬眉女子，即便身坠章台，又怎能不有怜而爱，有爱而敬？

时光如水，滔滔滚滚。洗涤成败得失，爱恨情仇。繁华沧桑云烟，青山妩媚依旧。

而人的生命更多的像是一涵映了云影天光的池塘，在时光里仅存一瞬。

可是，你看，春水盈塘，绿柳垂丝，月映粉荷，一片旖旎风光。

透过历史的云烟，我们还可以清晰的看见那个扬眉女子，对着逶迤青葱的群山朗声吟道：我见青山都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本文已被编辑[悲秋道人]于2008-2-4 22:32:35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