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二月,一个平常的早上。天,阴沉沉的,外面吹着冷风,肃杀中很有些寒意。因了约好去“五凤山”的缘故,天刚蒙蒙亮,我便起床了。行装是极简单的,两包饼干,两听饮料,一代水果糖,几袋葵花籽,足以对付我们一行三人的午饭了。
自行车在七曲八拐的土路上行进了约二十分钟,便到了“五凤山”的脚下,仰头向上望去,一条灰黄的小路,像蚯蚓样蠕动着顺山脊一直朝云雾里延伸。半山腰上,有一块白色的墙壁反射着灰黄的光亮,仿佛一位白发老人正在向游人指点迷津。
旅途刚刚起步,天公就变脸了。状若粉砂般的雪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向我们的头上身上,也向光裸的黄土高坡上漫不经心的倾述着。四周充满了诗意。我们在如此诗意之中,一步一步渐离了城市的喧嚣,一步步走近神秘。走进终年不露真容,暗藏无尽玄机隐语的道家圣地。我们,该是这首诗中最最动人的句子。
开始有点喘气的通过了一座寂静的山村小学后,路便不好走了。这对于从小生长在城市,腰腿已开始老化的我,漫漫旅途,无疑是一场严峻的体力和意志的考验。幸有琴儿、艾儿俩姐妹作伴,虽困乏以至汗流不息,旅途倒也不甚寂寞。两小姐妹,是我新进才认识的,想是朴实无华的乡村气息吸引了我吧!琴儿为姐,个头一米五几,长得结实,一双大眼睛时时流淌着纯情自然的光辉,一抹蓬松的扎成马尾巴的长发,如一挂瀑布在她身后一泻千里,伴以山地女子黑黑红红的面庞,很是招人喜欢。艾儿比姐姐略高,除像姐姐般的结实外,浑身充满了力感,脸膛比之姐姐略嫌黑了一些,若不是披肩长发和女子着装,险些让人当成儿子了哩!皓齿明眸,同样是踏着峭陡的山路咚咚作响,同样是仰首笑谈,藐视飞雪群山地老天荒,恰如一段荡漾着野性美的旋律,在山地流淌。文化当然是欠缺一些的,高雅时髦的新潮时尚却也离她们远了一些,而如脚下的雪原般纯洁的心灵,不比装饰包裹严谨的时装模特儿逊色多少,或许此即是我情有独钟之原因吧!
天,越来越暗了,雪,越下越大了,纷纷扬扬,悠悠闲闲,一派北国风光,以至连脚下的山路也看不出十米,八米,天公如此作美,只好做一回低头佬了!。两眼直盯了白茫茫的脚下,经万千虔诚的脚印铺成的坎坷小径,须臾不敢旁视,用“心注一境”来表示此刻的心态,怕是最恰当莫过了。也许是生长在山乡的缘故,琴儿艾儿倒是走的潇洒。在险象环生的路段,不时笑着拉我一把,或是琴儿在前拉,艾儿在后推,大有逆水行舟拉纤之势。事到如今,我倒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一是我年龄较他们大许多,自无非分之想,更是他俩的诚心诚意感人至深。不是吗?这大雪的天,茫茫的路,寂寂静静渺无人烟,谁拿性命开玩笑,陪一个异乡人游山哩!琴儿的手出汗了,湿渍渍的,红润、富有弹性且有温暖,相比之下,艾儿的手就显得凉多了却劲健有力,每每拉我一把,真还有点冲刺之感里!自见面的那天起,我凭直觉,就喜欢上了她俩,此中之奥秘,我也说不清楚,权且就叫它缘份吧!从美学的角度来看,她们均属千百万个平淡无奇的山地女子中平淡无奇的一个;从美学的神韵上讲,姐妹俩既各有千秋,又都属拙中藏秀一类的,从心态上讲,纯真、稚气、如雪之素洁,菊之淡雅,用歌词“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来描绘她们,我想,很是恰当的。
路开始有了积雪,我已滑倒几次了,幸有两小姐“保驾护航”,才不致我退失初衷,也因了前段路上汗水换来的经验和不畏艰险达到的高度,我已适应了滑旱冰样摇摇晃晃行进的方式。暗自揣算了一下所余的路程,我的心便宽松了许多,随着稍微放松的心弦,谈话的范围也随之扩大了。艾儿在前面开路,琴儿断后,我夹中间,虽有风雪包裹,话语还是听得清的。她们的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山民,老实忠厚,文化浅淡,母亲是一个庄的。像世上所有的母亲一样勤劳朴实,温柔,贤惠。姐弟三人,琴儿为长,艾儿次之,弟平儿老三。婆婆爷爷均在,家境一般。琴儿初中毕业,艾儿小学中辍,平儿初中一年级。问及两姐妹婚嫁之事,琴回眸作一鬼脸,笑而不答,艾儿却红了脸,作严肃状,拉我的手突然用力,一抹痛楚直透心田,我自知“报应”,不敢再问下去,此后是一长串沉默……,听得清落雪的沙沙声和踏雪的吱吱声。
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思维从来都是不安份的,越是想静得时候,它越是不静。现时,也只好由着它了。于是,一些在时空上根本不相干的事件,经它魔术般的裁剪,胶结,便有机的装订成册了,我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翻看着,无法作声。我看到了琴儿艾儿今后的日子,想了日子后面的日子,想了黄黄的土地,想到了篱笆、女人和狗,想了黄黄的月亮,想了黄黄的土地上建造的黄土样的房子和各式各样的在黄土地上闪烁的眼睛,想了高山的女儿们担水的姿势。突然,一个巨大的特写镜头向我摇了过来:那是在甘泉第一次见到嫁娶的场面,阴暗,清冷的早上,一串悲壮、苍凉的唢呐声在黄土高坡上盘旋,着长衫,戴礼帽,肩挎大红绶带的“新郎”牵着一头小毛驴,毛驴上坐着大红盖头的“新娘”,两手一前一后扶着木鞍,后面跟着四人踏着唢呐亢奋的节奏向坡地爬去……那时,我拼命在想,不知新娘是哪方丽人,此行将去何方,以后,她的路是否也和她来时的早上一样无神无彩……新娘变成了琴儿艾儿,变成了无数个山乡姑娘……。
那片在山脚下隐见的白墙,终于以它真实的面目跃进了我们的眼帘。那是几间并列的土墙院子,朝山下的那片抹了一层白灰。当古历三月,游人如织的时候,这里会是一派生机,但于今天,大雪纷飞,天地茫茫,人踪灭迹时再来看它,便觉得孤寂荒凉,像一座废弃已久的古堡,失神的立于天地中央,稍近,猛一抬头,见一旗,如红杏出墙般在雪天里猎猎摇曳,寺院冷落的上空于是有了一抹春意。当视线落在整齐雪白的台阶上时,始觉一缕生机摇人魂魄。拾级而上,门里早有一年迈女道士微笑迎候,身后立一老头,着棉装,以惊异的眼神注视着我们三位“冰山上的来客”,寒暄自是一番“雪天来这里,心诚之至,大吉大利”之类恭维词。也许是寺院,道观去的多了,或是我已疲惫,倦怠,仅笑之以目,点至以首,权当作答。倒是二位小姐妹似觉这里处处很是新奇,笑语连珠,打破山门清净气息。接下来,便是拜谒仪式,虽无梵呗之音辽缭烘托,上香跪拜也颇具宗教之虔诚,礼毕,磬声三响,悠悠然透彻三界。静态的庙堂顿然醒了过来。尽管我无求于神灵佑护,也不测凶吉,平生独喜随和自然,而香钱总还是要给的。
杯水下肚,稍事休息,我们便又上路了。那位祷福求寿的老头儿自告奋勇当了我们这群“雪山来客”的“先锋官”。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头上冒着热气,老头单薄的身子像一根旗杆在前面摇晃,时不时用喘不成片的嗓音,提醒我们“小心滑倒”!倒是他自己接连跌到了几次,但跌倒又爬起的顽强精神每每感动的我这个异乡游子不能自己。
又是一个空旷败落的院子——一个真正的废弃的山门。自是没有了红杏出墙猎猎迎风的旗子。老头照样进去敲了三声磬声,在没有任何塑像的黑暗中,口中念念有词,跪拜三番,其虔诚之心可见一斑。
越接近山顶,雪越大、风越紧。只是俩姐妹游性正浓,问我三教九流来龙去脉,泥塑的佛像有些啥用?问得有些可笑,有些天真稚气,有些还确实精辟,可见禅机遍布世间,遍布平常心中。但我能答她们什么哩?即便答了,她们能听懂吗?能理解吗?像出家人怎么不结婚,为啥不吃肉?等等,我能一句答的清吗?况且每一宗教都有一部浩瀚的宗教史,它的创始人都是亦“神”亦“鬼”的特异功能大师,我一凡夫俗子也未必究竟,且害怕她们小小年纪,偏听偏信,被我浅陋之见所误导,而不答既失礼,又对不住她们雪天带我游山的一片诚心,于是就说了些含含糊糊,但又能说的过去的道理搪塞她们一下,聊以满足她们那颗小小的好奇心罢了。
在一片稀疏的松林里,我们终于到了“五凤山”正殿。例行完拜谒仪式后,我生平第一次抽了签,查签簿,知道是“上上大吉”,女道人恭维说:“几年了,还没有人抽上这四十九签哩!”看来,恭维拍马屁之风也吹到了这高高在上,不染凡尘,培养仙风道骨的山门圣地了。我既不想考究女道人所说之真伪,也不想记住签文于今后的生活中加以验证,我仅当雪天旅游,另有一番情趣罢了。
烤松针的火,接受松香的烟雾熏染,聆听女道士述说不尽出家人的种种烦恼和祷福求寿的老头儿稀奇古怪荒诞不经的故事,嚼进口的泡泡糖,喝泡沫飞溅的易拉罐,看两姐妹淳朴的笑脸,我突然怀疑,这世上有没有真正的“神山宝地”……?
-全文完-
▷ 进入荒原不留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