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去世好久,我才回老家,才去舅舅家。舅舅家里,外公的房间空着,四处灰尘,蛛网结满角落。
在外公的空房间里,我呆了好长的时间。里面,再也闻不到浓呛的烟味,再也听不到不停的咳嗽,再也看不到翻开一半的书,再也闻不到劣质墨汁和檀木香混在一起的味道。这个房间空了,布满了灰尘,再也不会有一个被称为“先生”的人来指责我。出房间的时候,我把四面墙上唯一的装饰,一张洋白纸条幅小心撕了下来,作为唯一的纪念。
条幅是幅草书,“一生知己是梅花”一笔写就。没有装裱,没有印签,落款简单潦草得甚至难以辨认。这幅字,象极了外公的一生。
小时候,外公是我和表兄的骄傲,也是我们的尴尬。我们知道的是,外公是乡里有名的先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大凡寺庙观宇有活动,必定少不了外公。写文书、记功德,甚至指导经文,没有外公的参与,庙宇的活动就会显得不正规。村民建新房写天地牌,也少不了外公,天地牌如果不是外公的手笔,就显得不够档次。学校有大事,也少不了外公,没了外公的参加,决策就会显得不踏实。听大人说,外公解放前就是私塾先生。还听人说,现在中心小学的老校长,还是外公的学生。而我们学校旧门前的木刻对联,落款的是外公的名字。记得很小的时候,每逢街子天,下午的时候我都会在家等着。一般外公都会去逛街,逛完街都会顺路到我家坐一下。有时候外公会从随身背的黑皮包里摸出个小皮球或几块糖递给我。然后,在我的央求下,坐在火塘边讲故事。记忆中的这种时候,往往是雨天,外公拎把水淋淋的黑雨伞,衣服带潮。我总是和外公挤得很紧,能清晰地感觉到外公身上的冷。《西游记》就是在这样的情况断断续续听完的。外公的记性好,讲任何故事张口就来。这个本事表兄学到了一些,成了学校的小“故事王”,让我既是羡慕又是骄傲。上学后,因为外公的关系,老师对我和表兄有点“另眼相看、青眼相加”的意思。对我们的要求会更严一些。有时候外公也会到学走走,背着手在教室外走一圈。这时,老师讲课的声音会高起来,态度会更些严肃一些。尴尬的是同学们的取笑。学校附近有几家诊所,据说有次外公去看病抓药,教了医生如何包中药。这件事传开后,老人们说,外公的父亲原来就是在县城开药铺的,外公小时候在药铺帮忙,被人称为“小二”,自然会包中药。于是,每每和同学起口角时,同学们就会拖长声调喊“小二,抓药来”。遇到这种时候,我和表兄感觉特别窝囊,经常压不住火气而付诸武力。
中学时,外公是我炫耀的对象,也是让我沮丧的对象。外公对我们的学习一直看得比较重,抓得比较紧。小学时,每次考试成绩带回家,不理想时,他就让我们伸出手来,手背朝上,用一根细细的竹子敲打指关节。并威胁,如果再不好好读书,他会教我们的老师也这样做。于是,每次考完试放假,成绩好的时候我才敢到外公家。小学毕业,我跟随父母转学到了外地。第一学期,在新的学校竟意外地考了个好成绩,于是兴冲冲地写给了外公一封信,满以为会得到外公的夸奖。不久,外公就回信了,肯定的话只有一句:不要骄傲和自满。然后,就是对我去信的修改意见,从错字别字到用语、从格式到结构安排、从信纸的叠法到信封的写法,末了要求我练习毛笔字,下次去信要用毛笔写。我写去的信,用红笔改了一并寄了回来。收信后的沮丧、羞愧、反感、惶恐一直记忆犹新。从此,我没再敢向外公写过信,在整个中学阶段,我没认真地练习过毛笔字。但这封信,却一直影响着我的成长。以后,学习成绩再好,我也骄傲不起来,总是感觉到外公在远处冷冷地看着我的不足。因为这封信,我开始认真学习语文,注意语法、逻辑和格式。这种改变,将让我一生受益。后来,我发愤练习过书法,虽然成绩不理想,但却让我在刚踏入社会的前几年受益良多。信封的写法从此我再没错过,信纸到今天我不再简单地对折四,一直按外公说的,坚折两次,先右后左,再横折一次,坚折右宽左窄,横折上长下短,让收信人一打开信纸,就看到对他的称呼。1994年春,我读初二的时候,外公到我们在的城市来住过一小段时间。这个城市曾经是解放初期外公劳动改造的地方。每天他四处走走逛逛,不多话。有时坐在家门外的梨树下和人下下象棋,有时抽劣质香烟坐一下午。和我们住的时间没过问我学习的事。走后,给我写来了一封信,竟也没提学习的事。叮嘱要听父母的话、要理解长辈、少点逆反外,说我“生性内向,喜静不喜动”,要多加强运动和锻炼。“生性内向,喜静不喜动”的评价,直到今天还贴切。不知是不是听了外公的话,初二后,每星期我都和两位同学爬学校的后山,从山顶找路下到山后的水库,又从水库跑步回来。每星期一次,坚持了大约一年的时间。这个经历,不但让在当时我从一个“小胖子”变成了偏瘦的人,还让我结识了2位至交好友。回忆这段经历,总浮现在眼前的,却是外公从这个城市回家那天早晨的情景。下着大雨,我们一家人6点左右送外公去乘公共汽车。在公交车公司大门口,瘦瘦的外公摔了一跤。那时天还黑,我看见外公高的黑身影,轻轻飘到地上。视线里,外公不是沉重的,是轻飘的。
学文后,外公是我学习的榜样,也是我回避的人。大约在1995年,我开始自觉地自学文学和新诗写作。学习的动机除了抒发青春的梦想和烦恼外,更深的一个原因是:外公是文人,是知识渊博的先生。从小,我就和外公联系在了一起,是某某人的外孙的意识在不同的场合不断地被强化。外公是什么样的人,我也应该具备什么样的气质,这种观念从小就成为了潜意识。而且,随着年龄的成长,随着对自己人生、前途思考的加深,这种潜意识就越来越理性化,逐渐成为自觉的行动。在这个方面,我是幸运的。在人生的路途上,有外公这座高耸的标杆,让我在整个青少年时期没有迷失过人生的方向。然而,我对文学和新诗创作的学习,在某种程度上一直是隐蔽和保密的。除必须保持联系的特定“圈内人”外,包括家人和普通朋友,包括外公,都不认知道。第一次公开发表作品时,曾想过要写作告诉外公,但才在信纸上写下“敬爱的外公”后,马上就感到了自己的浅薄和虚荣,还有对自己字迹不成体的惭愧。所以,一直到外公去世,他也不知道我曾经把他作为学习的榜样,曾经努力想让自成为他那样的人。外公去世后,我曾写过三首关于外公的诗。第一首在外公刚去世的时候,第二首在1998年左右的时候,第三首在2003年的时候。第一首感情没有控制地宣泄,写得一塌糊涂,一直压在笔记本里,从没给人看过,稿纸上应该留有眼泪洇过的痕迹。第二首时,我刚步入社会不久,正在经历人生的又一个新起点,正在重新思考自己和自己的未来,也在思考外公一生的悲喜和坎坷,对外公已经不再绝对仰视,写的诗意境低郁悲壮,是我的诗中被朋友普遍肯定的为数不多的一首,标题是《梅花,一夜就白了》。第三首是因为怀念,和外公有关的一些记忆一直在脑海中闪光,所以就写了出来。最后,却发现外公“晚年回乡后一直面容模糊”,“我慢慢成长,慢慢地发现外公的影子,但没人能告诉我外公的样子”。今天,我写这篇文字,本意是想写外公,但还是无法写出。所能够写出的,只是我与公外有关的记忆。潦草简单的“一生知己是梅花”这种感觉,我无法找到完整、具体的事件来支撑。或许也是因为我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和心理准备来进入外公的精神世界。
外公去世后,我不间断地回忆外公,但回忆的碎片却总也拼不完整。外公晚年在家用木刻印刷庙宇里烧给天宫的“文书”封皮出售,一般是庙宇有需要了,找外公定货,外公再印刷。我见过印刷的过程。两个木刻模子,一把棕涮子,一堆洋白纸折就的“文书”封皮,工序简单,印刷简陋。“文书”封皮外形为长条形,功能类似档案盒。也有人也找外公帮算命、“查八字”,但外公基本不受理。邻村有个每天骑匹白马,以翻书算命为生的人,对外公一直毕恭毕敬,据说外公曾指点过他,也有人说他翻书算命是外公教的。但我却见过外公卜卦。有一段时间,我家诸事不利,母亲几处请人算命、“查八字”无效后,央求外公帮算算。母亲央求了一段时间后,外公才答应了。他说,卜个卦就好了,不翻书问古人,也不翻白眼招神灵。带副牛角卦,到我家堂屋的门槛处,口中念念有辞,然后将卦掷到地下,如是反复三次,说好了,卦象是呈祥。记忆中,这是外公唯一一次卜卦,此外也没有听说外公曾在哪里帮人算过命、卜过卦。外公印刷“公文”封皮,在庙宇代善男信女写“公文”,代庙宇抄写经文,却不信神鬼,不直接参加迷信活动。2000年元旦的时候,我到道教胜地腾冲云峰山旅游,和里面记“公德”的道士闲谈,他还记得外公,说起外公语气尊敬。外公去世的前一年,我寒假回家。母亲说,去接外公来家里住几天吧。但外公却不愿来。在他的观念里,女儿家只是亲戚家,走动可以,当自家居住生活却是不妥。好说歹说,就是不愿来。最后,我说家里的梅花正开,好大一片,外公你去看看吧。家里的菜园里那时种了9株梅树,春节正是开花的时候。外公听了这话,总算默许了。那时,外公身体已经很不好,虽然还能行走,却已走不远。我家和舅舅家相距约1公里,走之前母亲让我拎了只独凳,路上外公累了,就把凳子摆好让他休息一会。路上休息了三、四次才到家。那年的梅花开成什么样,我忘了,但一路上外公行走时力不从心的样子,却始终记得。那也是记忆中外公最后的样子。1994年农历11月11日,外公去世。丧事除亲戚邻居外,乡内各种组织和人士都来了。农村不时兴送花圈,不是亲属也不送“靠灵”(用三根竹子撑开被面或毛毯、垫单,正中贴白纸,写上祭文),非亲非故来参加丧事的,就写张祭文。舅舅家的墙上贴满了祭文,其中一篇有这样几句话“说什么功名富贵,论什么冠桂牌坊……先生自有为,学生永效之。”
外公的出生年月现在我也记不住,或许也从没有人跟我说过。按照风俗,生卒和一生经历、子女情况要刻在墓碑上,供后人瞻仰和缅怀。但外公坟上,现在也还没墓碑。现在,我所知道的是:外公祖居腾冲县城,祖上不知何种原因,举家迁至远离县城30多公里的一个叫“张家寨”的小村居住。外公青年时代在四乡做私熟先生,中年时受地方举荐,任民国腾冲县固东区末任主要负责人。解放后,因任期内“抓丁”有下落不明者3人,被送德宏州劳教。晚年回乡后以卖文为生,不事农业生产。外婆是同乡的乡下妇女,但有城市大家闺秀的气质和气度,一生历经磨难,和外公相濡以沫。外公有三个子女,我母亲为大,三舅幼时聪颖敏捷,少年却因上山砍柴时炫耀灵敏而发生意外早逝,二舅为朴实的庄稼人,也是一位好石匠。外公有三个孙儿女,均初中毕业后即回家务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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