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在三天前离开了我们的视线。

临近夜半了，住院部还是灯火通明。孕妇的哀怨，婴儿的哭闹，加上老人的咳嗽，影响得前来伺候的家属唉声叹气。

本来只容纳三个病人的床位，此时增加到八个，可想而知，病房内是多么的窒息，人们又是多么的无奈。长长的走廊已被家属们拥挤的水泄不通，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有的嘴里叼着烟，有的低头不语，多数都在窃窃私语，发着牢骚。

暖气在十一点就停放了，气温降了许多，病房外的人们不停地搓着手，跺着脚，不知谁说了一句：我们进去吧，好歹挤一挤，总比呆在外面受冷强！

大家不谋而合，于是身影三三两两消失。我跟随他们进来，顺势坐在床沿边，对面那个产妇的男人大概太累了，鼾声如雷贯耳。虽然我的眼皮困乏得打起了架，却被他粗重的出气声袭击着，一时难以入眠。

婴孩的啼哭声不定时响起，临床那个因剖腹产的女人被疼痛折磨的辗转反侧，她的老公则在一边忧愁交加，声声询问她不要紧吧？她难过地摇头，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了一句，无大碍的，谁都是从这里熬过来的。他的老公握紧她的手，试图搀扶着她坐起来，她却眉头皱紧，捂着肚子说不行，全身没有一丁点力气，还是扶她躺下吧！她的老公看到她这般凄惨，无不愧疚安慰一番：都怪我自私，让你受苦了。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只要你好起来，蹦蹦跳跳的，我做什么都行！女人眼角溢出了泪，取笑他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他盖好女人的被角，一个劲说不会的，亲眼目睹她的惨状，惊心动魄的时刻此生难忘，真恨不得替她遭受这一切的罪过！室内不算暖和，女人的额头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男人怜爱有加说那不是热，是身体过于虚弱的缘故，等过几天出院了，回家好好调养！女人热泪盈眶，又是一番感动。

就在整个病房的家属投去怜惜的目光的同时，身后有个年迈的老婆婆紧跟着小声抽泣起来，她熟睡的儿子约有十七八岁，也许不负重荷，也许没有经历过人生的风霜雨雪，爬在母亲的床头，嘴角还微露一丝笑意，直叫我们替老婆婆担心不止。产妇的男人实在憋不住了，禁不住问老婆婆身体有什么不适？老婆婆语无伦次道明没有！男人接上来问她是不是很疼痛？要是那里不舒服了他可以帮忙去叫医生。老婆婆撕扯了一点纸巾，擦拭掉腮边的泪，迫不得已才说她活了一大把年纪，今年霉运连连，全家生病住院，花完了全部积蓄，债台高筑不说，想到这个春节还要在医院过，她感觉到人有时候真是倒霉的无路可走了！

对面一个清纯少女听到老婆婆这番诉苦，费力地坐起来，倚靠在床头，两眼睁圆，痴呆地望着襁褓中的女婴，好似对老婆婆说也好似问我们：起码一家人在一起安全，踏实，她被推进手术室的第一天，婆婆和丈夫耐心等候了半个小时，随后见产的是个女婴，不但丢下她不管，且在三天后收到了丈夫的离婚诉状！生病了可以医治，没有钱了慢慢挣，她的心伤呢？人们都说新时代了，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任何一个人都说绝处能逢生，可她的婚姻哪？还有生还的希望吗？老婆婆无言以对，男人也默不作声了，我们除了宽慰她还有孩子，她还年轻，人生的路还很漫长之类的话语，剩下的只有愤恨咒骂她的丈夫和婆婆没有人性！

靠近窗台底下一个约摸四十岁的妇女听罢答言了：我两次生孩子都是进手术室剖腹产的，这个女儿是二胎，头一个也是女儿，都十岁了。和前次一样，我的老公精心伺候，唯恐我们出现不测，在他的辛苦奔波中，我们娘俩吃得白胖白胖。我们经济拮据，但我们患难与共，彼此照应，一同搀扶着走到今天。我们不求富贵，不求安逸，只要心心相印，携手共进，就算受多大多重的苦难也毫无怨言。同龄中多少人劳燕分飞，身边又有多少人打骂杀伤，我们统统没有，甚至高声一句也没有，试问生命中还有什么比这更为珍贵的呢？

靠门有一个待产的女人有气无力地呻吟，她扭转身，痛苦地声称她快支撑不住了，麻烦我们其中一个能不能叫叫她的老公？我们异口同声问她的老公在那里？她指着三楼说在暖气片边睡觉！

鼾声四起的男人起身去解手，恰好走到门边，他一边点头好的，一边开了门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我们屏住呼吸，听得楼层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们来了。

女人翻滚不得，起来也不能，脸瞬时变了颜色，惨白惨白的！

过了不一会，她的婆婆，姐姐，妹妹相继拥进来。姐姐俯在她耳边问能不能支撑到天亮？妹妹揉着她的肚皮问严不严重？她的老公更是抓耳挠思，心急如焚，倒是她的婆婆镇静自若说不能顺产了，再拖下去会出人命的，这就打电话告知医生，准备手术！

她痛苦地嗨哟着，一声高过一声，我们忧心忡忡，纷纷出主意，并催促她们快联系主治医生！医生的电话接通了，吩咐我们先缓解病人的情绪，五分钟即刻赶到！

她的妹妹焦怒气冲天，一味地责怪起姐夫来，责怪姐夫不该不听从医生的劝告！我们从妹妹的埋怨声中，听出了一点眉目，原来b超显示是双胞胎，胎儿一切正常，无须剖腹产。医生却说孕妇个头矮小，且孩子的头大，还是建议剖腹产。二姐没了主意，姐夫却坚持生，还说剖腹产会有后遗症。大姐也面带为难说婆家有人，到时候是婆家人签字的，二妹的事情她确实做不了主！

在他们争执的片刻，医生进来了！孕妇已疼痛的没了知觉，只有那双无助深明的眸子环顾四周！姐姐和妹妹还在劝慰没事，她会顺产的！孕妇惊恐万分，她的神情令我们每个人心惊肉跳！她紧紧抓着姐姐和妹妹的手，口口声声说她不想象妈妈那样难产而魂归天国，她想看到她可爱漂亮的小宝宝，她做梦都在想着她们的小脸蛋！

姐姐和妹妹的安慰声中夹杂着哭声：不会的，你会平安的，妈妈在天之灵也一定保佑你！孕妇被大家伙帮忙抬出了病房，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在这一刻，在这漆黑的雪夜，我被母爱的伟大，人间的真情，生命的感动而感动着。在这一刻，我也看清了人世间有那么一两副丑恶的嘴脸，替那个无辜被抛弃的女人和孩子悲怜的同时，叩问苍天：雪夜冰冷人也冰冷吗？替后面这个双胞胎的女人无不担心的时刻，又叩问上苍：世人有情难道雪夜无情吗？

妹妹女儿的啼哭声不时传入我的耳膜，我烫好奶粉，喂饱她，轻轻摇晃着。妹妹沉沉睡去了，她的脸上，平和而红润，妹夫连守三夜，疲乏的坐在凳子，也靠着墙壁陪妹妹进入梦乡。

孩子吃饱停止了哭声，我慢慢放下，给小家伙盖好被褥。

抬头斜视，那个生了二胎是女儿的中年妇女一脸的满足，连给孩子喂奶都面带微笑。还有那个剖腹产的女人，此刻她偎依在男人怀里，不说话也不喊疼，享受着男人体贴入微的关爱。那个被丈夫遗弃的少女怀抱着婴儿，一刻也不松手，在她眼睛里，我似乎看到了一丝光芒，一种坚强，相信她在不久后会有自己的一片天空。老婆婆的儿子刚才被姐妹的吵嚷声惊醒了，他娇气地嗔怪母亲一番，又呼呼睡去。老婆婆望着儿子陷入了沉思，她的情绪也比先前好得多，或许她觉得比起这几个人她的境况，她要好许多倍吧！

鼾声又均匀地响起，病房内恢复了平静。我拉好门，走了出来，看手术室内的灯光亮起来，又看手术室外的雪夜。夜，深沉无边，雪，纯白无暇，我暗自思忖，我的心如夜深沉无边，如雪纯白无暇吗？

再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我的妹妹先前生了儿子，这次又生了女儿，用她的话说，一对儿女算完成任务，也算是对婚姻死心塌地吧！看着她肚子上长长的蜈蚣伤口，看着她因剖腹产又做了绝育手术的双重疤痕，我心酸泪流，不能自已！

快快好起来，我们大家伙都可以回家过年了。等雪消了，等明天的太阳升起，我们大家的心也就不冰冷，黑暗孤寂了。

各自珍重吧，此后一别不要再在这里相见，在这个无声寂寞的雪夜，但愿我们的人生会有一个新的起点。在这个充满爱心有着爱意的雪夜，希望我们永远铭记，我们不会因为夜的深沉无边而再度坠入无底深渊，我们的心，我们的道路只会因为雪的纯白无暇而更加晶莹、明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