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空城往事
1.
我叫安杉。2月1日生,十七年前。在北方一所华丽的城市生活。
很多时候,我是个干净甜美的孩子。喜欢一个人沉浸在破碎的阳光中。安静的看天,看影,看时光流进泥土中开出寂寞潮湿的花朵。我知道我是即将被蒸发掉的大海里一颗温暖的眼泪,生命是场无法抵触的颠覆与沉没。
我喜欢陈旧且清脆的东西。如记忆和流年。左手手腕上戴了一个古褐色的镂空细木镯。粗糙破碎的花纹自由纠缠,让手心不再一无所有。经常戴着它在淮海路收集bule、chle的cd和旧唱片。摇滚的感觉像自杀,所有的激情在瞬间爆发的歇斯底里,然后平静的接受整个身体的虚脱。
抚摩那些旧唱片就如同抚摩自己的孩子一样。忽然闻到一股清淡诡异的香水味。混合着鹫尾、蔌叶草和宾西法尼亚玫瑰。我抬头看见一个女子对我笑。她穿纯黑的绸丝上衣和镶边碎花裙。短发。笑起来嘴唇很漂亮。
你也喜欢bule ?她说。
我点头。问她香水的名字。
落和蓝。中性香水。
是我喜欢的名字。
那天我认识阿幸。一个用落和蓝香水听bule摇滚乐笑容甜美幽深如海藻的女子。阿辛22岁,自由撰稿人。生活的大部分时间是睡觉和写作。
有段时间我们经常去一家名为missing的酒吧。missing,走失,迷路。名字暧昧。
推门进入一条灯火暗淡的走廊,通向大厅。到处是酒精、香水和烟草的味道。灯光涣散掀起透明的烟尘飞扬,浮生若梦像幻觉。她把手搭在吧台上要了杯红酒加冰,菱形的冰块在嘴里发出清脆寂寞的声音。
我看到她右手手腕内侧有一道深深的印记。是齿痕。像搁浅喘息的鱼,鲜活而疼痛,让人想到血液寂静涌动的样子。陈旧诡异,悄无声息。
阿辛。你也有伤口。我说。
她没有回答。柔软的手指撩起耳边的碎发。说:
安杉。你不是个乖孩子,你总不喜欢回家。
她的话语让人陡生恨意。长时间的沉默。
音乐是缓慢的saxphone,缠绵出城市里的温情。此刻我们都是面容颓败的女子,如森林中的隐秘植物。而喧嚣和疼痛就那样轻易将我们淹没。
我没有家。我终有一天会离开。我说。转身走出酒吧。一个酒杯掉在地板上。粉碎。
我住在一栋淹没在繁华和物质中的房子,三室一厅。一个人住已经不再是家。里面有我画的大副大副的油彩和素描,让凄艳复杂的线条来温暖这块寒冷的空地。我习惯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床边。听记忆里的脚步敲击地板的声音,听窗外的云朵以幽雅的姿势蔓延过楼顶的声音,听有个男人温存的说“乖,我最爱安杉了……”它们就一点一点侵入我记忆的沼泽,最终在深处沉沦。那一刻,我的眼泪无声的崩溃。香艳的物质城市中,四周繁华却一直空洞。透过一个细小的空隙,可以看的到整个世界的荒芜。
2.
有风吹和花香的日子,我去登山写生。我在一所学院专修美术。最喜欢的画家是凡高和莫奈。
山顶的花丛在风中烂漫而明亮。我用大片大片的紫色涂压画纸。那是沉郁却暗含激情的色彩。纯白逐渐在阴影中糜烂。
我回头,一个男孩站在身后。他穿白色的格子衬衣背着墨绿色画板。瞪大了眼睛盯着我的画。他说,你是不是疯了。
他的样子竟让我发笑。
我说我在画紫色的鹫尾。风扬起短碎的头发在风中飘。
他一脸茫然,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然后露出了健康明朗的笑容。
天空是流淌的海蓝。阳光亲吻到他肩膀上柔软而灼热。我再次凝视他的眼睛,发现自己在他眼中,干净而明亮。
他叫苏然。同校高三界的美术生。那天他在山顶上说,安杉,我想自己永远也看不懂你的画。
他的眼神温暖而疼痛。
苏然的画柔和而雅致。就像他的眼角眉梢一样有很诱人的线条。
我们总一起去山顶写生后步行到淮海路去看一场电影或喝咖啡。
电影我只喜欢看恐怖片。喜剧也只看周星驰。每回电影散场后苏然的手心都被我握出了汗。细密的汗珠如眼泪一样潮湿。
他说,安杉,你应该看些健康的东西。我再次笑。
那天他在咖啡屋里送我一副油彩画:温柔的阳光如水般铺落到高大的梧桐树林间。叶黄满地,没有尽头。它的名字是《温暖》。
我看着画。说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住在法国粉式的小洋楼内,门口是两排高大的梧桐树,午后踩着破碎的阳光和落叶一直走下去,面容纯真。
音乐是爱尔兰风笛。咖啡的热气蔓上眼睛。我听到他说,安杉。
安杉我可不可以让你温暖。
我说苏然,有些事我们无法预料。
3
再次见到阿辛是她来学校找我。她穿细跟凉鞋和无袖连衣裙。用落和蓝香水。
她说,丫头,我今天领了稿费足够挥霍一个下午。
我说等我五分钟然后回去收拾画架。
苏然忽然拉住了我的胳膊,用异样的眼神看进我的眼内。说,安杉,你不可以走,你还有课。
我笑。放肆而又决然。我说好啊好啊,如果你为我掉一滴泪我就为你留下。
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片空旷的田野,大片大片的皱菊在风中颓败。荒芜凋零,瞬息万变。
我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额头。然后甩开他的手。
第一次带阿辛去了那个地方。
破败街巷内的一棵高大的杨树下。落也伤逝,寂静降临。我仿佛看到隔世的风,抬头却不见鸟群斜斜飞远的身影。
五年前有个孩子经常坐在这棵树下数阳光的碎片。笑容清澈。她的父亲站在身边抚摩这她的头发说,乖,我最爱安杉了。他的样子充满疼爱,如同呵护一棵新生甜美的植物一般。然后他会亲昵的吻自己的女儿。那是一次快乐而深沉的亲吻,如大海的潮水淹没小岛,覆盖了整个世界。
五年之后,物是人非。
那些记忆如出土的陈旧瓷器,脆弱而破败。流年的伤痕终于被逐渐埋葬在时光的交替之中,灰飞湮灭。
阿辛点燃一支烟。
我问她写作需要烟草和酒精来找灵感么。
她说不是。只是吐着大口的口的烟雾就像倾吐掉自己的绝望一样。溃散的烟灰以幽雅的姿势坠入深渊,幸福一去不复返。
安杉,刚才的那个男生好像很喜欢你。
我抬头看阿辛素面朝天的脸和干净的唇。说,阿辛你明白的,我们现在都不知道该怎样去爱。
阴影与纯白的交界处,我再次看到阿辛的手腕苍白而柔软,内侧有一道深深的齿痕。那曾是痛的歇斯底里的伤口。她狠狠的吸一口烟,似乎要吮吸掉自己的灵魂。然后突然掉下眼泪。
阳光暗淡下来,有鸟儿的影子在地面上流失。繁华落尽,如梦无痕。
她说回家吧。
我说我没有家。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我看着眼前这个孤独抽烟的女子,感受她清淡而诡异的香水味。我想这就是我喜欢的女子,可以大段大段的说话或是长久的沉默。我们需要温暖所以彼此依赖。
我的母亲很早就死了。父亲宠我爱我了十年,我以为我依然会有全世界。可是他终究为了另一个女人而去法国。他每个月会汇很多钱给我,可我要的只是他再次吻我。我一个人生活,12岁开始。
说完这写话,我转身离开。
走在时光塌陷的中央,背后是空旷寂静的城市。我在阴影与纯白的过往中,再次凝视记忆里那些线索,始终找不到温暖的答案。
4.
十月份阿辛从人间消失,没有了消息。我依然画谁也看不懂的画,一脸甜美却绝望的笑。
十月份认识言平。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街角与一个女孩亲吻。
他的轮廓优雅而分明,发丝自由垂下铺落了太多的温情。他俯身在女孩的唇边,如同呵护一株新生甜美的植物一般。
忽然之间爱上了时光。
忽然之间记忆找到了出口。
忽然之间我的心口温热而潮湿。
我肆意地盯着他的嘴唇,然后与他目光相撞,一切支离破碎。我笑的剧烈而无法停止,如同观望一场扬花的梦境。
他也开始笑,暧昧而颓废。
我知道他是新转来的美术插班生。名字叫,言平。我们知道彼此,但从不说话。
那天言平的胳膊一直在流血,画架割开的一道很深的伤口。血液如同溃散的泪红色花瓣纷纷扬扬。我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胳膊说,跟我走。
第一次说话,跟我走。
他那样顺从。
我买了纱布和消毒水,带他会我住的房子。繁华而空洞的房子,他靠在暗灰色的沙发上让我包扎伤口。血液漫漫坠入我的手心,粘稠而温热,顺着纹路扩散出旺盛而腥红的花朵。他盯着那副紫色的油彩说,你画的鹫尾很好看。
我太头,发现第一个看懂我画的人,眼睛很明亮。
他有疼痛的笑容。漂亮的嘴唇潮湿而柔软,如同鹫尾迷离的花瓣。
他忽然说,安杉,你喜欢我对不对。
我说你过来吻我一下。
那是一次快乐的亲吻,如大海的潮水淹没小岛,覆盖了整个世界。
恍惚中有记忆的花瓣轻轻坠落的地板上,我的手心开始出汗。泪水无声的滑下。
他说安杉,第一次看到你的笑时,我就爱上了那种美好。
我的心口疼痛。他吻到了我记忆的伤口。
5.
阿辛只给我寄零碎的信件,地址不断变化。
上网时在bbs中发现一条帖子:
我的感情残缺却不能把你遗忘
你离开的样子像鸟儿不复的流浪
吻却吻不住凄凉
我为你漂泊流离守着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发帖子的人名字是:落和蓝。我跟帖子说阿辛你什么时候回来,想念你。几天后有回帖说,安杉,圣诞节我有东西寄给你。
圣诞夜我背着画板独自走在校园的走廊。雪花纷扬,我看到漫天的烟火消失在城市之上。学生欢乐的尖叫声,炮烛声和祝福声回荡在狂欢的校园内。寂静让喧嚣淹没的不费吹灰之力。
言平走到我面前。他轻轻抬起我的下巴说,安杉,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依旧笑容放肆而甜美。寒冷的风雪散落到他温暖的发间,我沉默不语。
言平的眼神逐渐暗淡下来,他的身影消失在圣诞的烟火之中。灯色漫天,喧嚣刺耳。她比烟花寂寞。
我缓慢蹲下身来,开始低声哭泣。
言平,我相信我爱你。一直,始终。但你的吻总让我记忆里的伤口无休止疼痛。
苏然过来,从地下抱起我。他领口的热气环绕在我的呼吸之间,缠绵悱恻。他说安杉,我喜欢的安杉不许再伤害自己她只是个孩子。
6.
圣诞夜收到阿辛寄来的邮包。几张写满字的信纸掉落出来:
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他坐在靠玻璃的办公椅上,穿蓝格子衬衣听爱尔兰风笛。阳光下面容沉浸的让人安心。
她穿白色的碎花裙走他面前说,我是阿辛。我的稿子可不可以发表?
他忽然站起来一副吃惊的样子说,天哪,我一直以为写这篇稿子的是个男人。
他们笑的一脸灿烂。
她十九岁,认识徐杨。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报社编辑。
她经常e-mail给他一些文章和零碎的句子:
世界那样的荒芜一切只是空心
快乐和绝望像潮水一样流走
我捕捉不到的是手里的风和被风吹落的时光
瘦弱的肩膀停在风中另人悲伤
……
他每次总回信对她说,阿辛,我想让你远离阴郁,只要快乐。
他们经常去地站一家名为seven的咖啡屋。他说她的文字是他所见过最美丽的文字。然后他扣住她冰凉的手指,温暖而幸福。
忽然倾盆大雨。他们躲在灯光冰冷的地铁站台下。风呼啸而过扬起泥土的味道,吹的大雨斜斜飞落。
她忽然一手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吻过他的嘴唇。
一分神他指尖的烟掉在地上,眼神温柔而不知所措。他说阿辛,我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你。我的未婚妻在苏格兰。
她笑,再次吻他。嘴唇潮湿像眼泪。
一个月后他对她说要去苏格兰,离开这所城市。电话那边突然中断。
他无法再联络到她。他整晚发了疯似的找她去过的没一间酒吧和场所。终于在凌晨5点的地铁站发现她。
她赤luo着双脚抱膝蜷缩在阴冷的站台角落中,如一株水草柔弱而疲惫。面色苍白,眼神暗淡。
他抱起她在怀里,回家。
她背对着他在屋内脱去上衣,袒露出细嫩柔滑的肌肤。长发垂腰,漆黑幽深。那一刻她只是想让他要她,在她生命里留下印记,她想把她的爱一次性给他。汹涌如潮水一样的爱。
他吻她的颈口,耳边,呼吸温热而深沉。忽然他脱去格子衬衫,披到她肩膀上。他只是从背后紧紧抱住她,将脸埋到她的颈口内,眼泪无声的崩溃。
他说阿辛,我不可以。我的爱不能让我留下。
她狠狠地咬进自己右手腕内侧,齿痕渗出粘稠的鲜红血液。她想看自己是否还能感觉到疼痛。
他终于去了苏格兰。
半年之后她受到了他寄来的结婚照片,背面只有两个字:阿辛。她熄灭香烟,决定去找他。她在苏格兰的机场播通了他的电话。她说,我只是想见见你。
她到门口等他。阳光温暖的流淌在异国的城市中,她将再次见到他。她看见一个穿蓝格子衬衣的英俊男人匆匆穿过马路的影子,对她露出干净明朗的笑。只是突然一声尖锐的车鸣声,他瞬间倒下。
她还未来得及叫他,徐杨。
7.
我闻到字里行间有眼泪的干燥的气味。我终于开始了解阿辛的伤口。
邮包内还有一张照片。黑白的底色陈旧而平静,上面只拍摄了一只带着齿痕的手腕。模糊的印记已经不太清晰。照片的背后有一行字:安杉,我们要学会慢慢把伤口遗忘。
我似乎在阳光下看到她的眼泪,在阴影中看到她的笑容。清淡而诡异的落和蓝香水味弥漫在呼吸之中。
8.
苏然送我一盆鹫尾花。他说种了很长时间。紫色烂漫的花瓣隐藏在他干净的笑容中。我凝视他的眼睛,看到自己在他眼中清澈而甜美。
他说,安杉我可不可以带你离开,我在杭州办了画展。
我点了点头。他突然兴奋的像个孩子一样把我抱起。
飞机9点钟起飞。去温暖的南方小城。我紧紧握住苏然温暖的手心。坐在机舱里俯望这个繁华而空洞的范围,发现它凝聚成一个模糊的圆点逐渐消失在时光的尽头。
我终于可以在心里轻轻的说,再见,城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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