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我那看似平淡而宁静的生活是这般地脆弱、不堪一击，当记忆硬生生地把它堆挤出裂缝、分割成两段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带着无法愈合的伤口停留在过去。可是，物是人非之后，我却看见那些记忆变得百孔千疮，最终不再完美，我不想去面对，却又不由自主地一步步沉沦其中。我能够感觉到那些结了痂的伤疤和我心里的印记是多么地相似，那密密麻麻的缺口无疑向我暗示我的过去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这令我狼狈，却不愿舍弃。

“现在是北京时间，六点整。”

这天夜里，我的脑海中反复响起、整夜撕扯我神经的就只是这句清晨的提示而已。广播里的女人用这样生硬、咄咄逼人的声音诵念着我的青春里唯一的一份完整。我只是为了再听一遍这个声音而在飘雪的清晨来到那里，当机械般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时，我的泪悄然划落。在这样一个不寒而栗的季节、这样一个越来越冷漠的世界里，能够带给我们温暖的，只有自己。

三年前的一天，还是同样的路途，我们不期而遇。或许是介于涉世未深的年龄，或许，是我们太忠诚于做议和路人的职责，步履匆匆，我们都发现了彼此，却无一句问候。在我走过那个高大的广播时，它兀然地发出了这句提示，声音在空阔的大街上四处散开，钻入任何一个光亮或黑暗的角落。我听见了，我想他们也应该会听见。那时，我对他们的了解只有我们在同一所中学读书，或许同年级，却并不同班。

往后的几天里我还是会在清晨上学时碰到他们，还是形同陌路，我看见，我们的身影被昏黄的街灯一盏又一盏地交接，倒影在地上，很长很长。再往后，我们成了朋友，果然，我们都读初一，不同班。

他叫然，一个月以后我们成了兄弟；她叫苏妍，比我和然都小一岁，我们便把她当作小妹妹来看待，可她却很少喊我们哥哥。对此我倒没什么异议，从始至终我对那些毫无血缘关系却仅凭年龄大小而任什么哥哥姐姐的人都是毫无好感的，因为这样的感情让我感到充满危机，因为，我不想让世俗的选择玷污我那颗自认为纯洁的心。只是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三个的身上时，我却一反常态地认为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起码他们会令我紧绷的神经得到短暂的放松，我的脸上也能够多一些笑容。有时然会问她，“苏妍，你为什么不叫我哥哥呢？”

“不知道啊！”

“那你喊我一声好吗？”

“不好啊！”

“我给你买零食吃。”

“那要看买多少，少了的话我可根本不予考虑哦！”

“你怎么只记得吃啊，小心长大后胖得没人要，哈哈哈……”

我看见然天真的笑脸和苏妍气急败坏的样子时心里很轻松。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嬉笑打闹，可以不去顾及生活的重担而始终保持天真烂漫的性格，他们无忧无虑，虽然有时脆弱；他们自由自在，即使偶尔哀伤。那仿佛是另一种我想要的家庭生活，在离开父母与亲戚之外的环境中，我拼命地挖掘到了稀少的，漂浮不定的温暖。

那一天，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令我不认识自己却很兴奋。原来我也可以学着快乐，原来我也可以在祝福他人的同时收获欣慰，原来，我对生活的冷漠，并不是因为某人不在，而是没有碰到正确的人。

在校的学习生活从容到不真实的地步，特别是对我这样的差生来讲。上课的时候除了发呆就是自责，下课后就趴在桌子上想事情，想然和苏妍，想自己的学业和将来，想日夜操劳的父母，直到潸然泪下。我不是不想学习，而是实在听不懂老师讲的是什么；我不是不体谅父母，而是在面对一张张试卷的时候的确感到无可奈何、不知所措；我不是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而是前途的遥远已经让我看不清面影。我的父母给予了我过于沉重的爱，虽然他们不直接告诉我，但是从他们的一言一行中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他们对我充满希望。可他们不知道，他们给予的爱早已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范围，看着他们失望的眼神、听着他们落寞的叹息，我心入刀绞，可我却无法向他们诉说，因为那无疑是对他们的又一次伤害。父亲常跟我提起那个黑暗的年代，他说那时侯的学校被插满红旗，大字报贴得层层叠叠；他说那时侯的学生求学心切却无处可学，只好看着自己生命的大好时光一去不返；他说那时的社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社会，人们的残暴无理和叫苦连天都是因为知识的缺乏，所以他让我好好学习，最后受益的还是自己。我知道父亲年轻时曾因为性格的倔强而与大学失之交臂，到后来悔恨时已无法挽回了。我有时觉得自己和他很像，叛逆是隐蔽在心的，总是在某些时刻蓬勃爆发，和时代对着干，不去思考对于错。我很想让他知道我也被命运推至于此，从我踏入校园起，就注定与周遭格格不入。

我不曾想过，如果我未结交然和苏妍，我的初中是否就那么暗淡无光，而我，则一个人走完这三年。还好，我遇见了他们，我的青春也许就不再孤单，一切都重新开始。

每个周末我们都聚集在一起，然后在这座并不大的城市四处寻找好吃好玩的东西。我们去看过很煽情的爱情电影，苏妍自然是哭得一塌糊涂，然则在旁边给她一张张递纸巾。我不喜欢爱电影，一切电影都是对生活的复制，多此一举，我讨厌影片中演员的娇柔做作，生活，是无法替代的。我们去玩过那种大型的游戏机，吃过很辣很辣的麻辣烫，去找过苏妍的幼儿园旧址，也曾在她心血来潮的时候陪着去疯狂购物……不可否认，苏妍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她成绩优异，不管大考小考都名列前茅；她心地善良，对谁都是那么地友好，更何况，她还有着美丽的容貌和美满富裕的家庭。这一切的优点使苏妍在学校毋庸置疑地成为被关注的焦点，其中当然不乏一些男孩子的爱慕，可是苏妍却不以为然。她有时会把那些男生写给她的所谓“情书”拿给然和我看，然表面装得不屑一顾，其实我知道他很在意这些的，不然他为什么每次都要把那些书信给扔掉呢？

“你觉得他们写得怎么样？”苏妍对我说。

“为什么这样问？”

“我想知道他们的文学功底怎样。”

“这与他们的文学功底有关系吗？”

“当然有啦，你说如果他们的文学功底好的话，那为什么每次考试全校都是你的作文分最高呢；如果他们的文学功底不好，可这些文字写的也还是蛮好的哦！”

“可能他们比较擅长写情书吧！”苏妍太天真了，这个时代，愿意亲笔写情书的人早已绝迹了。

“对了，你写过情书吗？”

“没有。”

“是还没有碰见喜欢的女孩子吗？”

“……”

“苏妍，你问我吧。”然说，然后我就看见他们开始可笑的争论。我发现然似乎很喜欢和苏妍贫嘴，而苏妍也乐意这样，他们就像两个活宝，用快乐渲染着身边的人，让我感到心疼。可是，那时我却想到了未来，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是怎样，而我的未来，是否还会有然和苏妍。

我想我是喜欢苏妍的，可当我发现这种感情时已经是初三。我不知道这种感情在心底潜藏了多久，也不知道我对她的友谊是怎样转变为爱情的，或许是因为她太优秀、太完美，以至于让人找不出缺点。可却不敢说，也不敢表现出来，因为，她已经是然的女朋友了。我想我更在乎然吧，我不想失去他。然给她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是什么，然给她写的第一封情书是怎样的，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第一次以爱情的名义牵手，什么时候在脸上还带有青涩时说喜欢对方，什么时候，第一次接吻。我想，然对我和他之间的友谊是深信不疑的，所以才会告诉我这些。但是我喜欢她，越来越喜欢，如果我懂得那种感觉就是爱情的话，那么，我对她的喜欢从初一时就开始了，比然要早。然是在初三开学后告诉我他们之间的事情。随着时间的原去，这份爱从未消失过，反而愈加变得如咖啡般浓厚，只是，咖啡很苦，和暗恋一样。

5月的一个周末，苏妍请然和我到她家去玩，我本不想去的，可最后还是答应了。她家的房子很大，也很漂亮，她的父母去外地出差，所以那天只她一人。我们吃过东西后，她和然在客厅看电视，我看见他们会为剧情大发感慨，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开始后悔答应她的邀请，我明知道这时自己在他们之间的存在对谁都是多余且难受的，可现在我却仍然存在，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我只好向她寻问她父亲的书房呆在里面看书，却还是偶尔听见他们的笑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推门而入，我还沉浸在文字里丝毫没有察觉。她叫了我，我们很少这样单独在一起，所以，有些尴尬。我不敢看者她，我的眼神很慌乱地在房间的每一处游离，我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可的确想不到该怎样面对她唐突的出现。还好，她让我帮她拿书柜顶端的一本书，就在我背对她伸手拿书的那一刻，她猛地抱住了我，我一下子愣住了。我的眼睛睁得很大，眼前是深褐色的檀木书柜，却仿佛看见了她紧闭的双眼和淡定的面容。我很紧张，紧张到不知所措，时间变得好缓慢，每一秒种都好似在她的双臂之间来回游走。

我试着挣脱，可她却越来越用力，根本不容我有一丝的机会。这是我第一次和女孩子挨得这么近、这么紧，我能够感觉到她光滑皮肤的温度，甚至闻到了她的发香；这是我所梦想的情形，我渴望和她单独在一起，渴望她能在我看她时的眼神里读懂我的心思，渴望我们能够拥抱哪怕很短暂。可是，现在，我很害怕。

她缓缓地松开了手，然后走到我的面前盯着我，却并不说话。多么荒唐的一天，我梦想、奢求过三年的事情全都在这一天发生了，我却没有丝毫的兴奋，反而只感觉到一阵阵莫名的恐惧。我不知道，是我那卑微的心灵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还是我与然之间的兄弟情谊击溃了对她的爱慕？

后来的事情，我忘记是怎样的了，只是在假期过后才听说她和然分手的消息。她很快追求我，我那么软弱而没有抵抗力地答应了。在很多人看来，真的好象一场阴谋，我精心设计的阴谋，可谁也不知道，在这一切过程中，我都是那么被动。如果说有错，那就错在我太爱她，爱到忘记了尊严、流言。真的，尽管我很爱她，可我却不希望他们分开，我不想然伤心，我不想让他感到孤单。有维护然的人不屑地和我说，你以为她会和你在一起很久吗，她会因为你而离开然，也同样会因为另外一个人而离开你。我不在乎被人怎么说，我只是那么渴望和她在一起，我只是那么在乎然的态度。

一天，　我约然在学校的天台上面见面，然瘦了很多，脸上也没有了一贯自信的笑容。

“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吗？”他并没有看着我。

“然，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我很想你。”

他不说话，只是冷笑。

“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你这算是在取笑我吗？”

“不，不是的，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可不可以像原来那样？”

“不可能了。”

“然，你是我的好兄弟，看见你这样我真的很心痛、很自责。我知道，你还在为苏妍的事情恨我，可是你这样，我和她也不会开心的。”

“然，你不要不理我。你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就是在这里，我们说过要做一辈子的兄弟，你还记得吗？”

“我忘了。”

“然——”

“别说了！”他终于回过头看我，“从今天开始，我们就不再是什么兄弟了，连朋友都不是。”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那么决绝，那么义无返顾。我没有去拦住他，我只是被他的那句话惊讶得不知所措，我简直难以相信这样的话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我不敢想象我们曾经是多么地开心快乐，到头来却是以这样难堪的形式收场。我知道苏妍也去找过然，可然对她置之不理，也不听她解释什么，哪怕苏妍在他的面前痛苦流涕，他也是拿般的吝啬目光，不曾看她一眼。我不明白然为什么对苏妍也会是那样的态度，不管他们现在是怎样一番摸样，可毕竟爱过对方，然也应该给苏妍一个解释的机会，但他没有。

后来苏妍又断断续续找过他几次，可他却仍旧冷漠，他可以对苏妍的痛苦视若无睹，可以对她的存在若无旁人，直到苏妍对我说，她死心了。可是，我不会死心，我没有办法忘掉然，他是我唯一的好兄弟，我也没办法忘掉那些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因为它们曾带给我难得的快乐与珍贵的友谊。

每天早晨去学校时，我还是不可避免地走过那条路途，却在也见不到然的身影了。他为了不再和我碰面，宁愿花更多的时间走另一条路，宁愿把我遗弃在这条路上，形只影单，宁愿，去忘掉我们的曾经，以至于忘了我。但广播里的女人丝毫不顾及我的狼狈，仍然适时地高喊一声“现在是北京时间，六点整。”这声音使我感到震耳欲聋，泪水和心中的凄凉喷薄而出。两年前，我们在这个声音中相识，成了朋友，我把这份友谊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是他们让我不再怨恨生活的种种不公，不再为命运而哭泣；两年后，只剩下我一人在倾听、回味了。我开始质疑我们的相遇，如果我们不曾相遇、不曾成为朋友，然现在也就不会那么伤心，而我，也不会在听见这个声音后变得步履蹒跚、身心疲惫，可我知道，这只不过是美好的幻想而已。

中考很快就来临，考试、放假、在家等录取通知书，我们还来不及做什么，时间就带走所有。

我想告诉然，我没有和苏妍在一起。看见她时我就会想到然，想到变得孤单冷漠的然，如果我的梦想实现是以牺牲我和然之间的友谊为代价，那么这个梦想，我甘愿破碎。我不知道该跟苏妍说什么好，我只是想到，我和然的现状全都是因她而起的，可我却无法责怪她，毕竟她并未做错什么。或许，我们的相遇，本身就是一场劫难。只是，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我没有想到，我那看似平淡而宁静的是这般地脆弱、不堪一击，当记忆硬生生地把它堆挤出裂缝、分割成两段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带着无法愈合的伤口停留在过去。记得那时的我们天真烂漫、干净爽朗，记得黄昏的街灯把影象拉得很长很长……而最好的怀念只不过是一句清晨的呢喃：

现在是北京时间，六点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