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十八年后
一
西走的太阳,红彤彤的,刚刚还挂在树梢上呢,不知何时已经躲到了山的那一边了。此时的暮色却早已浓的如天际倒下了墨汁一般,铺天盖地向田地里的人们裹来。
大康直起宽厚的腰板,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抬头向远处望了一下,见到夜色已浓,赶忙放下了手中的镢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迈大步匆匆向百米深的地头奔去。来到地头没敢停歇,弯腰从横躺在地上如江南水乡的竹筏一样齐整的玉米秸秆拣起短衣,抖了抖就随手甩到右肩上。他回头望了望,见到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就甩开大步往家赶。
秋风乍起,凉风徐徐,瞬间就吹干了他额头的汗水,也弄乱了他的头发,弄乱了他的心。
二
七月二十六日早上,李老汉特地起了个大早,同时也把两个儿子喊了起来。洗刷完毕,李老汉说:“晓健,今天把你最好的衣服穿上,等会儿跟我走。”
“哦,好的,爹。”晓健爽快答应了一声。
李老汉又对大儿子说:“大康,今天我要和你弟弟去京城一趟。你就留在家里看家吧,啊!”
大康应答说:“好。”之后,他什么也没有多问,只是伸手接过了爹收拾好的布包往外送。
来到村外的大路口,大康停住脚步说:“爹,你们路上小心些啊,早点回来!”
“哥,你放心,我会听爹的话的,路上有我照顾爹呢。还有啊,我到了京城一定捎回来好吃的好玩的东西给你,……”晓健认真的安慰哥哥说。
“行了,你个捣蛋的家伙,”没等晓健说完,大康就笑了,“快点走吧,记得路上照顾爹爹啊。”
晓健从大康手中接过布包,挎在身上。李老汉又想了想说:“差一点忘了告诉你,今天已经是七月二十六了,大约半个月后,我们就可以到家了。就是迟到两天的话,八月十三一定能到家。”
“哦,我知道了。”大康点了点头。
直到爹和弟弟消失在远方的黄尘中,大康才发现自己流了泪。有道是:悲欢离合总关情。更何况这是他们父子第一次分离。
三
柴门仍然紧闭。
“还是没有回来,”大康自言自语,但又忍不住担心起来。“今天都是八月十三了。莫非碰到了麻烦?”想到这儿,大康使劲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以惩罚自己净往歪处想。“他们可能就快到家了,我得早点做好饭等着,他们肯定还没有吃饭呢。”大康想到这儿,又恢复了精神,洗了洗手,稍作休息,就钻进了厨房。
烟囱终于吐净了最后一丝白烟。
大康又到村口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见到爹和弟弟的影子。难道他们已经从另一条路进家了?”大康安慰着自己,重新回到院子里。
月亮钻出了云层,惊醒了秋虫。他们开始“啾啾”地吵闹起来。偶尔也有几声犬吠传得很远。大康吃完饭,还是没有听见爹爹和弟弟推门的声音,于是他决定把留下的饭菜端回厨房,重新放入铁锅里面,但是他刚刚蹲到炉灶前面,正准备再点上一把柴时,柴门响了。大康心中欢喜,一把丢掉手中的柴草,一个箭步冲到厨房门口,没想到却和对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大康,是爹呀,我回来了,”李老汉乐呵呵的,拉住儿子说。
“爹,你们可回来了!”大康高兴的跳了起来,“都让我担心死了。累了吧,爹,你先歇歇。你们还没有吃饭吧,洗洗脸,我也你们端饭去。”
“你吃了吗?”李老汉放下手中的毛巾,看了看已经摆到桌子上的饭菜,马上问大康。
“我吃了。爹,你快点吃吧,你先尝尝,是不是凉了,要是凉了,再去热热。”大康放下手里的茶碗,抬起头说。
李老汉用手摸了摸碗边,停了一下说:“还不凉呢,甭去热了。”转过头看了看眼前早已高出自己半头的儿子,又柔声说,“大康,来来,你也坐下歇歇吧。”
“爹,晓健呢,怎么还不见他人呢?”大康还没有见到晓健那个捣蛋鬼,于是忍不住打断了自己吃得正香的老爹。
“晓健,他啊?”李老汉听下筷子,抬起头看看对面的儿子,却没有急于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回家了呀。”
“回家了?那他人呢?”大康接着问。
“哦,不是啊,他没有回这儿 ,回他自己的家了。”李老汉脸上闪过了一丝兴奋,似乎还有一种轻松。他又补了一句说,“以后他不再回来了。”
“会他自己的家了?”大康一脸的迷惑,两眼紧紧盯着父母那张爬满皱纹、刻着岁月碾痕古铜色的脸庞,似乎要从其中发现这问题都不是真的。所以他把“他自己”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李老汉看着发楞的儿子,笑了笑说:“是呀,是真的,这不是他的家。他是我和你娘捡的。”
“喔?”大康更加迷惑了。
“你想知道,那好吧,别急,等我吃完饭,再说给你吧。”
“那……恩……好吧,”大康把刚要出口的又咽回去。因为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想到老爹爹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这几天又是连日长途跋涉,肯定是很疲惫了。这时他分明看到老爹爹脸上布满的皱纹里面似乎都挂着一串串沉甸甸的疲惫,它们正在一起努力扭曲着父亲粗糙的脸。
月亮升到了头顶,虽说今天才是八月十三,没有八月十五的圆,但它的月光并不因它的残缺而不皎洁柔和。它们透过木格窗子,静静地倾洒到两父子身上。
四
十八年前,八月初六。我和你娘到几十里外的杨家镇看望你的外公外婆。走到半路,碰到了一位奄奄一息的老人。当时他躺靠在路边树林中一个半截枯木桩上,瘦骨嶙峋双手还紧紧地抱着一个襁褓。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看我们。但是当我们走去约有几十步远时,他突然喊:“老弟,请等一等。”
我和你娘听到他沙哑的声音,不由得停下脚步。我走回到他的身旁。蹲下来想问什么事,但老人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尽管他已经湿了湿他那早已干裂的嘴唇。只是用眼睛专注地望着我,笑了笑,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可是他的笑容还来得及散开,就段了气。我赶忙接过他手中的婴儿,递给你娘,然后在老人的胸口摸了摸,找出一封用绸子裹着的信。
打开信,我吓了一跳。信上说:“敝人张应明,遭奸相严嵩陷害入狱,为防老贼剪草除根,特托老家人陈伯秘密携犬子离京,倘遇到好心人将其抚养成人。他日若重见天日,定登门叩谢当面。
应明顿首再拜”
我们哪敢怠慢,看看四周幸好无人经过,遂匆匆葬了老人家,抱着孩子先到了你外婆家。说明了情况,为掩人耳目,以存忠良之后,最后约定晓健是从你舅舅家里抱养的。
五
大康听完,半晌也没有回过神来。痴痴地看着眼前的老爹爹。李老汉喝了一口水,继续道:“从那以后,我们一家四口,春夏秋冬、风风雨雨;我和你娘起早贪黑,日夜忙碌。好在你们也从小懂事,所以我们一家过的也算是其乐融融。可是好景不长,你娘就染上了瘟疫死了。那时你刚刚六岁。可惨方圆数十里瘟死了好多人啊。那个惨哪,尸骨满地都是。
李老汉说到了伤心处,两行浊泪顺着脸颊缓缓滴落,他没有用手去擦,任其纵横。大康递过毛巾,说:“爹……您别伤心,你哭,我也想哭啊。”
“老天爷不长眼哪!”李老汉越说越激动,骂了一声。“康啊,你娘她没福气啊,她没能看见你们兄弟长大呀!让我到地下找她时,再给她说说你们已经长成人。”
“爹,你……”大康也泣不成声了。“爹,你别难过,你放心,我一个人也能也给你养老呀!”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爹知道你俩都有孝心,爹不是难过啊,是高兴啊!”李老汉向儿子招了招手,示意他点上油灯。
“还算老天有眼啊,不管怎样,你们俩到底都长大了。”李老汉擦擦眼泪,“几个月前,我突然从集市听说严嵩老贼已经被皇上处死,张应明大人也官复原职了。回来后,我经过一番思考,最后作出决定:让晓健认祖归宗。真好啊。”
李老汉: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满意地笑了。连那些皱纹也开了花。一阵沉默后,他突然说:“大康啊,你弟弟他已经回他的家了,你呢,你也走吧啊,也回你的家吧。”
大康闻听此言,“腾”地站了起来,回我的家,这不是我家?爹,你今天是咋了,是累了吧,我去给铺床去……”
“慢慢慢慢,不急不急,来来,坐下坐下,等我把话说完。”
窗外的月儿开始偏西。整个村子也睡了。只有守夜的狗们,偶尔叫上两声,以证明它的存在。大康用手拨了拨灯心,顿时屋子了又亮了许多。灯花如豆摇曳着父子的脸。
六
“ 我们村西的燕凤山,在那里十七年前的春末夏初发生了一起惨案:有一家十三口除了一个刚满八个月的婴儿外,其余的十二人全部惨死。这个幸存的孩子就是现在的你呀,孩子,算你的命大啊”
“我?”大康不相信。
“是,就是你,据目睹案发过程的老樵夫说,可能是那时你娘情急之下把你放到了她身子下面的一个凹坑里,然后她再用身子遮住。孩子,也是你命不该绝,强盗举刀杀死你娘的时候,你竟然没有哭,如果你哭了,你也是一定不能活命啊。强盗走以后,老樵夫赶紧跑过去看是不是还有人活着,但是检查一遍,没有一个活的。当他转身离开时,突然在身后传出了婴儿的哭声。他吃了一惊:狂野之中不可能有小孩子的哭声啊。他仔细听了一下,发现声音是从你娘的身子下面传出来的。他急忙推开你的尸体,抱出了满身是血的你。”
“那后来呢?”大康有一点相信了。
“老樵夫把你抱回来后,直接找到我,说了事情的经过,最后他说:兄弟,你知道我是一个人,又年纪大了。你们无儿无女,你们养吧。”
“可是,这么多年来,乡亲们怎么没有一个给我说过呢?”大康还是不大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李老汉没有回答,接着说:“爹对不起呀,爹没能找到你的家具体在哪里啊。”
“爹,”大康站起来拉住李老汉,“你别这样说,爹,你和娘辛辛苦苦把我养大成人,已经让无法报答您二老的大恩大德了。你要是再这么说,不是折杀我吗?我家在那里,我会自己找。”
“好好,是啊,你也大了,爹老了,不能折腾了。你自己去找找吧,明天就走吧。我只知道你家姓陈,是杭州西湖边的一个望族,你爹是个大商人。后来,我跟着老樵夫一起去了西山,从现场遗留下的东西,我们仅仅知道这些了。”
大康眼中含泪,后退了两步,恭恭敬敬给李老汉磕了三个头。
其实,大康那里知道,我们淳朴善良的乡亲们从来不会搬弄是非,去破坏一个幸福的家庭。
七
整个村子静悄悄的,连狗儿都不想破坏这美好夜晚的宁静。它们生怕自己“汪汪”镇碎了裹在村子上空那那层静谧的脆皮。
没有一丝风,炊烟袅袅,直直地逼入云霄。捂不住的火烧(八月十五特有的一种食物)香也偷偷的溜出厨房,“哗”地散了形,飘满村子的每个角落。闻到火烧的香气,人们就知道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此刻正围着桌子一起吃圆圆的月饼、喝甜甜的菊花酒呢。一家人男女老幼团团圆圆,因为今天是个团圆的日子。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皎洁的月光刚刚洒满大地。村子上空的那层脆皮就被一阵急起的狗叫声震碎了,如片片白羽轻轻地飘落。
来了几匹大马,为首的是两个年轻人,都不到二十岁,好小伙子。他们早早的小了马,一路上爷爷奶奶大伯大娘叔叔婶婶挨个问好。
来到柴门外,未曾开门先喊起来,“爹,我们回来了。”随后,大康晓健推门而入。
李老汉闻声皮衣而出,看到两个儿子既感到意外又感到高兴。于是说:“孩子啊,你们咋又回来了?”
晓健紧走两步,拉住老爹说:“爹,你忘记了,今天是八月十五呀,人家都团圆呢,自家也得团圆哪!……”
大康也走过来说:“是啊,爹,自家不能不团圆啊”
乡亲们也走进院子,听到这儿,他们也都为李老汉高兴,并帮忙从马上卸东西。““我要不是迷了路,耽误了路,早就可以赶上你了,后来却是碰到了哥哥,他给我说了一切,然后我们就一块回来了。”晓健简单的说了一下。
“爹,我也不去找我的家了,找到了又有什么用呢,这就是我的家。你不会不要我吧?”大康认真的说。
李老汉笑了,“咋能不要呢。”
“爹,哥哥说的对,既然您老人家把我们养大,我们就是您的亲生儿子。有道是养儿防老。所以我们就应该在你的身边尽孝,破八百年后,给您披麻戴孝,养老送终。”晓健停顿了以下又说,“还有我啊,我爹他说:等几天他一定要来当面谢谢您呢,我们在路上也早买好了备用的东西,爹,你看我们回来的不晚吧?”
“不晚不晚啊,”拉住两个儿子,李老汉高兴得流出了泪水。自言自语:“真好啊,我们家终于还是团圆了。”
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声喊起来:“看哪,快看,今年的八月十五的月亮咋比去以前的都圆哪!”
大家一听都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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