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头

1、

1600度高温

我会化

但没有你

我不会变

2、

没有泪水

没有温度

真的一无所有

你所感知的

不是我

3、

我也有恐惧

藏在深处的恐惧

敲碎成粉

还在

那是与生俱来的

经岁月而不可克服的颤栗

4、

我在等待

一个路过的人

发现

然后请她

置于掌心

5、

我一直沉默

并且抗拒

维护原本的品质

即使岁月、水和风

改变了我的外形

即使我置于你的掌心

6、

有生命

在我面前萌芽

繁荣，然后枯萎

从鲜嫩到风干

可是我不能

7、

冷

硬

失语

这就是我的全部

外形是风的

热是太阳的

泪是雨的

矿在无法提炼的黑暗中

8、

我的荣耀和耻辱

来源于我的位置

置于你的掌心

置于广场

置于便池

置于死亡的头顶

置于王者的额头

我均无能为力

改变

9、

花朵说：

我的生命太短

光阴太快

风走后

花就谢了

没人发现

我的失去

10、虚无

向内，再向内转

让叙述的指向

向着深处

深深的地方

有巨大的

虚无

11、充实

从风的末稍

从豆芥的萌芽

看见小小的绿

小小的期盼

小小的欢乐

小小的泪水

一个生命一生的全部

12、重量

天平的倾斜角度

我的沉

不是重量

是我向你的力量

说我的重

是说我与你的

单向关联

13、外形

后来的变化

不是因为血统

在与时间的较量中

未来镜中的样子

依稀能勾画

14、与流水

还有明月

背后的松林

高空的风声

梦中

水是泪

流过身体

来自心

17、与尘

咬紧牙关

我的牙一点点少

握紧拳头

我的手一点点少

坚持

我的坚持一点点

成尘

无奈离去

18、爱情

石头有爱情

多么温暖

而且永恒

不会唱歌的石头

爱情在额头

恋人在心头

19、泪

从遥远天际

陨落

一滴泪

附着一个愿

日夜期盼前世

梦里合什的人

20、观赏

巨大成为风景

万仞千丈凌空而起

坚强厚重傲然屹立

赞誉之辞勒满

人文和热闹背后

石头三缄其口沉默不语

21

操守如此脆弱

而欲望已经神化

追求的脸在通往天国的路上

始终阳光

所以外壳如此坚硬

22

每一粒石子

都在向下

可是，没有一个峡谷是满的

没有一块大陆是平的

没有一个海洋盛不住水

宿命之外，更强的力量

无力触及

23

浮萍绕过石头身旁

轻轻一声叹息：

我记得出生的地方

我记得到过的地方

但我回不去

我不知道现在的地方

我不知道要去的地方

我不能停留

我要去不知的地方

我将知道现在的地方

石头没手没语言没表情

身旁没有浮萍　

24、

向内

我无法进入你的身体

向外

我无法离开你的身体

25、

我真诚地生活在远处

如同一块梦里的石头

26、

割舍不断的一直在梦中

躲避不开的一直在前途

现在是一种情绪

27、

阳光和风，水和温度

如此简单

而我无法溶入

28、

曾经有一粒小小的石子

瞄准了一只精灵般的鸟

没有结果

只有瞬间的激动

29、

你向着天空丢一粒石子

落在了别人的头顶

30、

我费力地把一些石子从此搬到彼

又费力地把一些石子从彼搬到此

没有一粒石子是不同的

也没有一个我是不同的　

31、

侄儿被石头绊倒

哭够后爬起来

用脚、用另外的石头

教训石头

我被石头绊倒

灰溜溜爬起来

作贼样逃开

32、

从南京来的雨花石

流转在大家手里

泡在玻璃里摆在显眼位置

过去好几年

有一天突然想再看

却找不到了

33、

去煤矿

在最深的井里

记起一个人

想带块煤送她

又怕脏

就带了块小石子

见她后却没送

34、

从乡下摘了袋无籽西瓜

送给了初中的女同学

带回家的

是过河滩时嵌进鞋底的石子

女同学说

西瓜有籽。后来结婚了

石子还嵌在烂鞋里

不记得丢了没有

35、

最深的柜子里

有一块浮石

上面划有两字

爱你

好多年一直放着

不丢也不看

36、

跟踪心仪的女孩

然后假装巧遇

一切完美

记忆中的那个秋夜

印象最深的却是

离别前脚被石头绊了

头撞上了行道树

37、

看石月亮

雾太大

给记挂的人发短信

没有信号

看石上勒的诗

已经忘了

38、

母亲说

老家的月台推了

我小时常躺的月台石

不在了

回家的念头又淡了点

老家渐渐似乎只剩房子

39、

敲一方碎石可以换一些钱

二十年前，我记得院里堆满碎石

去年去找那个小院

看到一幢新楼房立在原来的位置

这是新一届政府的政绩

在考察材料里

我也是这么肯定的

40、

小时的一次顽皮

额头有了淡淡的石头痕迹

没想到现竟成了

自夸的资本

41、

石头

解开。雕琢

只是石头

42、

在内部

如海样深的地方

是闪闪发光的热

但你无法

靠近

43、

有时候，想一年

写一首诗，想一人

春天的时候

写的恰巧是春天

写到夏天，恰巧有风

流泪。秋天的风中

我会低头，久久不语

写下爱你。而冬天

我还会坚持

坚持幸福

43、

更多的未知

在黑暗的永恒中

黑暗的恐惧

在无奈中

44、

你那天黑了么

天黑了，就离开

你那下雨了么

下雨了，就打伞

你想我了么

想了，就说

45、

我脸上写着什么

你脸上写着什么

幸福和忧伤

远不是这么简单

所以，我会揉脸

你也要笑笑

46、

一定有隙缝

一定有一个入口和一个出口

既然存在

就一定会有开始

有可以追问的来源和可以等候的结束

即便无力改变

也一定要寻找

47、

深入再深入

抽象再抽象

你飞起来的时候

沉了下去。中间

撕裂的虚空

有过一羽时间

稍微停顿

48、

我一直在暗夜中行走

从未见过你的笑

只有凭舌尖的凉和涩

揣测你的泪

49、

小小的草，小小的露

小小的生命和欢乐

还有小小的忧伤和死亡

一次次质疑

与时间对峙的必然

质疑成外形的磨损

50、

对你的爱

是不可触及的伤

后来，就慢慢埋藏

不留墓碑

不让人们知道

一颗灵魂在黑暗地下

绝望挣扎

51、

多么名贵，金币叮当作响

多么文化，典籍堆积如山

多么珍稀，矿脉几近枯竭

多么荣耀，掌心捧着

多么可笑，一生等着

多么坚强，你在推石上山

52、

众神永远睡在高高的云天之上

石头永远恒在朝圣的斜路之上

53、

推开这个石头

就可抵达山顶

一生的使命就是这样

54、

山顶和山顶之后

据说是最为严肃的哲学

推石，据说也是最严肃的

荒谬

55、

为了更好地推石

我们学会了推理

在拼命推石的同时拼命幻想

56、

众神偶尔看到我们

双手推石、双眉紧皱

汗水和泪水同时滴下

忍不住就笑了

57、

在石头的阴影里

在目光能及的地方

有人看到了严肃的荒谬

有人看到了荒谬的严肃

所以，有的泪是苦的

有的泪是甜的

58、

还有人告诉我们

没有众神，没有山顶之后

有的只是石头

石头之后仅有山顶

我们仅只是在推石头

59、

另有人找到了捷径

既然石头之后必然是山顶

既然山顶必然

何不让石头过去

何不让山顶来临

60、

最后，必须说自己

推石的力量

剔去本能、惯性和虚妄

剩下的本质

唯挑战

61、

我需要一块石头

坚硬，有份量

帮助我软弱的肉体

战胜一枚钉子

62、

我在思考坚硬、恒久

比如石头、化石

旁人说：吃鱼

是的，鱼

这柔软的水生物

埋伏着尖尖的硬

63、

一片白云

其实是一块石头

飘浮着。太重

就掉下来

我听见恐惧的尖叫

64、

从不让一块石头

贴近胸口

竭力和一切外物

保持着距离

65、

我是众神的一滴泪

在更远的将来消解

而那些更远的过往

是今夜一瞬的灿烂

擦亮天际之后

我会在某个角落

等候宿命的来临

66、

我藏在海底

缺少笑容

给不了你拥抱的温暖

虽然亿万年前

曾是山顶最向阳的石头

67、

一位老干部拉我的手

说他们种树，捐资，搞纪念林

从大河找了块三米高的石头

运到水库，加基座有五米高

要在上刻字

我赶时间，没问他

刻不刻捐资人的名字

68、

车过福贡

汉白玉石厂冷冷清清

路边垒菜园的石子

已看不出乳白的颜色

69、

岩浆曾浇遍我贫瘠故乡

现在，一些人靠它过活

把楔子打入内部

分解成和纸币交换的样子

70、

许茹芸在唱关于梦想的歌

一声声沉沉打击心疼的地方

我在想一块顽石被接纳的过程

一凿凿火星四溅

71、

更多的石头藏在暗处

更深的地底

我们做触地运动

手指摸到地面

就是胜利

72、

女孩看一个挂件

以为是石头

我说71首石头诗

女孩放下挂件

我们都走了

没谁在意挂件

是不是石头

73、

第一天

在水库

找不到石子打水漂

第二天到河边

打了一次水漂

第三天

手有些发酸

74、

如此坚硬

掩饰了如此脆弱

脆弱得抵挡不住一次忽略

深夜

眼神恐惧

75、

还可以有另外的意义

我们反复把玩

阵痛镶钳成的图案

有人说苦难成就辉煌

你看这石头

如此漂亮

76、

上漆打腊

纹理清晰

摆上架子

待价而售

遇见

摸了一下

头皮突然紧张

石头里

有我的神经

77、

雨从不远处下着过来

同事满怀石子

步履蹒跚

我看见河水流淌

石头变圆

风吹来呼喊的声音

我们蹒跚地走向屋檐

78、

昨夜，我们打电话

明天去捡石子

我说

她捡石子镶鱼缸

你捡石子作什么

她问

睡了睡了

明天还要去捡石子

79、

一场雨过后

春天就过去了

太阳落了夏天转瞬即逝

黄叶温柔叠上我的额头

然后是霜

四季歌唱完

我还是如此之老

一切没有变化

80、

仰着头迎洪水

不退步

仅是因为

与生俱来的重量

然后，他们说

中流砥柱

赋予品质和理想

81、

碰到一个词　意义

它横在那儿　像个石头

堵住路

我琢磨它好久　还是不知道

它的背后　躲藏着什么

82、

写下一个又一个汉字

组合　排列　有些成了整体

让自己想到石头

石头是无用的

如果我是石头　我会这样说

83、

石头可以建房筑路搭桥制作工艺品

成为困难或墓碑

所以石头是有用的

只是石头不说话

我每天都让一些人见到　并且做一些事

让他们开心或讨厌

我会说话　但是我不敢说

我是有用的

84、

泥石流卷走一些存在

让很多人难过

所以泥石流是不好的

如果我是其中一颗石子

我会为我的存在改变而难过

事实上　我是人们中的一个

也只能是石子中的一颗

85、

我吻了一下水面　跳起来　又吻一下

再跳起来

就进入水中了　深深地进入

水上的快乐　一圈圈扩散

像被我缝起来贮藏的童年

86、

大堂里摆了一根树化石

近年突然流行

这样才富裕　高雅

据说　树化石有辐射

他家里没摆　他说

你看梁河锡矿山长不了树

87、

想起几年前　时间比较多

可以四处逛

有一次看到一条石头河　走了半天

现在都说没时间

捡来的石头一直裹在包里

日子一直没有换过样子

88、

我是一块躲在水里的石头

先入为主　水是清亮的

所以透明　清爽温柔

我是它的眼睛　打量着天空

是它的心　快乐地躲着

写完这些　我会路过一塘水

遇到水中的含混和模糊

我就马上不愿躲在水里了

89、

他们说　要像空中漂浮的石头

飞起来　不失重量

其实　我象白云就够了　飞起来

象石头就够了　有质量

我怕云落下来　也怕石头飞起来

90、

一块石头　另一块石头　相遇

它们不握手　也不拥抱

没有仇恨　也没有爱情

它们独立　坚强　没有畏惧　从不退缩

没有失去自我

91、

一直寻找一块唯一的石头

怀中抱满了

目光还在搜索

夜晚来临

目光消失在了黑暗中

眼睛还睁着

92、

我努力要在这黝黑的石头中

看出世界的真象来

终于发现

我从看不过石头粗糙的表层

如同从小就一直努力

在夜里睁眼睛，把目光射入黑暗

却从未成功

93、

公路边一个大石头

背部平坦

汽车急驶而过的瞬间

我见到一个人的精神后背

贴上了石头

面向晴空脚向悬崖

94、

在空处

虚无的空间

虚拟一块石头

然后命名

虚拟第二块

第三块　……

虚无被充实得越来越少

石头随时和头颅相遇

95、

指着空处

我说：这是石头

然后绕开

后来的人们

跟着我的脚印

曲线而行

例外的

都被虚无绊倒

96、

我撞上了石头

这看不见的石头

这透明的石头

这无质的石头

让我头破血流

我不回头

虚空已经太少

我要撞开这个石头

看看

97、

河里的石头

花纹奇诡

安静地压在书本中部

移开它

就会看到标记下面的文字

黄仁宇将会说

历史

有一段时间

我忘了搬开这石头

98、

对于石头

我无数次倾听　抚摸

想深入内核

想看清里面的铁和火

或者冰冷和黑暗

或者妖魔或者隐士的面目

我想占有它

用锤　用凿　用锯

用智识　用逻辑　用灵感的火花

将它肢解后

我彻底失败了

99、

说出石头

我就遇到了它

这种坚硬的物质

一出口

就砸在自己的脚上

我不说

它就压在我的舌头上

世界的每座山里

每寸土地里

都有石头

在沉默

2004·11·15

《石头》开始于什么时候，现在是没印象了，感觉上已经很长。查了一下，第二次贴在方阵的时间是2003年11月，第一次贴因方阵数据溢出过，无法查到。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一开始，我对《石头》就不太重视，直到现在。这个意思，曾多次和小小李、水烟、树以及现实中的一些诗友提及过。我说：《石头》只是练笔，只是逼自己动笔、防止思维停滞的一种方式。也所以，对于我的《石头》不用太认真，一眼扫过一笑而过就行。如果在其中能够有一点点的趣味或者引发一点点的联想，那就是出乎本意的惊喜了。

这99小首，大至每10首为一组，例外的不多。1--9是信手写出来的，事先没想过会延续这么多，凭的是一时直觉和感觉。所以从写的过程来看，第一组是最美妙的经验。

10--20时目标已经明确：以《石头》为总标题，写100或者更多（后来，水烟建议到99就好，这个建议我喜欢，欣然接受）。这组开始及以后都以练笔的方式来完成：不一定先有直觉，用挖掘的方式来写。大概也就从这组，小小李开始了她的《浮萍》。

21--50，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说明的。

51--60，是一个转折。因为个人与石头有关的经验、直觉感受都已经挖得差不多了。在短期内连续写同一个题材，即使是练笔，也会感到资源枯竭难以为继。所以，这组我用了希腊神话的资源。而且这也是唯一可以称之为“组”的一组。10小首在逻辑上基本有关联，并且大致呈递进关系。

61--70，讲了一些自己或熟人的故事。抛弃了借物喻人的主张，抛弃了要在文本中追求终极意义的想法。而这两条，一直到现在，还依然是我写诗的基础性原则之一。

71--99，部份是“石头”溶入到具体生活中后，一些回忆起来的即兴小感想。部份恢复了思考的因素，所以“深入”、“内核”、“内部”等词反复出现。其中98、99有明显的总结意味，98的“占有”、“失败”是对这组石头的主观感受，99的“沉默”则是让石头的“回归本原”－－“把石头还给石头”（海子语）。

但是，这种“回归”或者“还原”（以前我曾写“把植物还还原为植物”），也还是一种认识过程，而不是终结。今后，当我张口说出石头时，“石头”这两字就会超出了我开始写《石头》之前的含义，它已不再仅仅只是物质上的石头，不再冷硬和无感情。

最后交待一下写这么长的原因：以前方阵有一位叫“城市浪狗”的诗友，他的短章我读到过240多，我不过是邯郸学步而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