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之物
——从《1980:投影》看郎启波的诗
认识郎启波不算太短,他偶尔去云之南网站的诗歌论坛,我就是在那时认识他的。他的东西耐读,经受得住包括时间的检验,可以在任何时间抽取其中任何一篇看或者细看。他的诗作,基本保持在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水平之上,没有太失水准的东西,不会让阅读失望。但另一个方面是,他的诗歌缺乏让人眼睛立马为之一亮的素质,缺乏在更普遍的层面上讨论的观点或技巧。因此,对于他的诗和人,一直没有刻意地作更深了解。后来,关注他的诗,是因为看到了他关于“审视”的观点。
凭记忆所及,审视的观点主要是“没有经过审查的人生没有价值”、“认识你自己”。核心理念就是“认识自己”。把诗作为认识自己的途径或者目的,那么其写作不论呈现出什么样的面目,也是值得尊敬和重视的。至少,这样的写作本身是认真和严肃的,是极少功利目的的,甚至可以算是纯粹的。下面,就《1980:投影》这组10首短诗组成的作品,说一点对郎启波的诗、及以他的诗理念的看法。
影一定有对应的物,有什么样的物,就有什么样的影。即使因为光的原因影和物会有所差别,但影一定来自于物。而如果把诗的文本作为“影”,那么,诗人的内心就是产生影子的“物”,而指导内心和形成内心的,就是理念了。这种理念,应用之于写诗,则成其为诗的理论,运用于生活,则成其为人生观。“认识自己”或者“审视”则无疑是指导郎启波作诗的理念。
《1980:投影》当作一组完整的作品来看,我们会发现这是郎启波的一次回忆。让我们先看第一首《阴影》,前三句:“如果沿着河流往下走着/数一数沙滩上的脚印/水冲走了我多少年的光阴”。再看最后一首《投影》,最后三句:“那些内心的影子/如同20年前的那样,没有长出根须/也没有发出新芽”。仅就解读而言,开头和结尾的六句,加上标题,郎启波这组诗的指向已经很清楚:看20年前,也即1980时的生活,看当时的发生,以及当时对今天的影响。即使不考虑“河流”在诗中经常指向“岁月”、“脚印”指向“经历”这些隐喻。从文字本意看,“多少年的光阴”、“20年前的那样”已经足以说明这是一组回忆的作品了。
再根据诗中眼光:“他还不能站立”、“我们喜欢在一起过家家”、以及《儿歌》这首诗的标题,即使不看郎启波的简介,我们也能知道讲的是郎启波小时候的事。至于多小,推测应该是刚刚有意识、刚懂事,能说、能思考、能接受外界时。不能再小,再小的记忆不可能言说。也不会更大,再大就不会“还不能站立”了。从这个角度看,郎启波是想回到生命的初时,看最初发生了什么,对此时产生了什么影响,更重要的或许是:最初发生的暗示了什么、对今后还将发生什么样的影响。书法布局有“一字领全篇”之说,在东方传统的思想里,最初的东西往往揭示了事物的真理。俗语“人看即小,马看蹄爪”也旁证了这种思想。因此,这组诗的来源、诗人的动机不难体会。
但是,虽然《1980:投影》已经注明了是组诗,然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读诗实在是一种“业余”、“闲余”,是不顾及手中或者电脑屏幕上的诗是不是组诗、是不是整体的部分、以及整体指向的。以我为例,读诗不是为了追究诗人写作的动机,也不是为了寻找诗中的“草蛇灰线”。需要的只是阅读的快感、审美的乐趣。因此,基本不会在乎作者的安排,只是随意而读,随兴选择,读到那算那。
从这个角度说,写组诗是危险的,因为没有几个人会按照诗人预先的设计循序进入,按照布局逐一体会。而且坦白说,郎启波的作品不是那种一眼就能抓住读者眼球的东西,他的作品通常超越了简单的价值取舍,超越了日常生活的具象,甚至超越了生活的趣味,难以在一般的层面上引发讨论。我反复读这组作品,感觉是淡、静,波澜不惊却气韵绵长,饱含力量又无从爆发。虽然诗中隐然形成的一种节奏吸引着自己,一直读下去,但如果有轻微的外界干扰,也是可以即时歇下不读的。
是的,郎启波大部分的诗,因为直指内心,超越了是与非的价值判断,自然地就进入了一种纯粹的状态。他只关心内心,也只探求内心感觉的表现、来源。他面向自己,因为有所疑、有所惑、有所感、有所悟,所以才有所写,才产生诗的文本。他的诗,他交给我们看的“影子”,不论我们读出什么来,于他,总是应对着内心最真实的感受。我总认为,没有脱离内心真实而单独存在的诗,虽然我们可以对已经形成的影进行审美,但影总来自物。诗可以脱离当下具体的生活,但不能脱离内心的真实。真正的诗篇,必是内心这个“物”的“影”,即使影子再斑驳离陆、变化多端,它都来自实体的物。没有了内心物的投影,永远没有诗的文本。朗启波摆脱了对一时一事的简单道德评价或价值取舍,孜孜不倦地探究人生的来源、价值,追思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别样。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朗启波更像是一个哲人,因而作为诗人也更为纯粹。因为他的诗,在今天读,或者放到十年前读,再或者放到二十年后读,都不会让我们陌生和失望:他诗里讨论的是人、人性这个永恒、永新的命题。
从“功用”的角度看,郎启波通过审视1980年幼年、通过创作《1980:投影》,实现了“祭奠自己已经远去的岁月”、“放心地忘记过去”(《想说一些最早学会说的话——代后记》),他业己获得了期望的,他业已轻松。然而,我们阅读《1980:投影》,又获得了什么呢?几次读,几次的内心都有浅浅淡淡、若隐若无又挥之不去、言之不明的感触、忧郁,甚至是痛,隐隐的痛。这样的痛轻微,却又深刻,感觉遥远却又痛在此时。
“他一路走过的地方/汗滴湿透大地多年后/我看见我的样子/和他几乎没有区别”(《背景》)多么用力。但这种发力,如同凝聚全部之精、气、神,一拳击向大地:凝聚的力量越大,最后无力的感觉也就越强。郎启波已经发力了,写完这几句后。我也跟着发力了,读完这几句后。但我看到的,却只是郎启波虚垂的手,世界一切依旧,内心的感触无法叙说。类似的感觉不止在《背景》里,《和记忆有关》、《趟水》同样明显。恰巧的是,《和记忆有关》、《背景》、《趟水》分别是组诗的第5、6、7,三首连在一起。顺着读来,从无奈到接受无奈,再到认识无奈,复杂的情感难以排遣。
“而那些逐渐苍老的人们/也会渐渐忘记自己/也会,在阴影下面/继续悲伤。或者乘凉”(《阴影》)笔调如此冷静,几乎不着感情。但是,当我们静下来,看到自己在时间的阴影里苍老、失忆,一个人坐在无名的大树下,继续“悲伤或者乘凉”,真的会无动于衷平静如故?恐怕未必。这种苍凉的情怀,用冲淡的笔调写来,虽一时难觉,但细读之下,却真的悲伤莫名了。然而,从旁观的角度,从局外人的角度,静静地看这一幕,却又不仅仅只是悲伤,更多的仿佛是对人的悲悯。悲悯情怀我们在“她做了很多男人的伴侣/但是,她和我/却一直都很纯洁”(《勇敢地堕落》)、“可怜的孩子,他大人引领/然后堕落。然后犯罪……可怜的孩子,他对一这切/都是无知,都是别人引诱/他因此付出代价/用大把的青春换回自由”(《儿歌》)等诗篇中同样可以感受。诗人仿佛在场,仿佛旁观,我们也仿佛感同身受,又仿佛可以袖手站在一边,叹息命运的乖舛无常。
我也曾在《无知者无畏》的“长大的他遍体鳞伤/他拒绝抽烟。他害怕看见火光/那怕是一点小小的火星”小节上停留很长时间。不是刻意猜测诗人小的时候究竟用火闯了什么祸,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让阅读停下来。现在,我重新抄下这小节,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是诗人的个人体验,既可实指也可虚指,可能确有其事也可能只是一种感情上的经验。用“隐索”技法去具体化,实在没有必要。但我为什么停下来呢?是不是在我的记忆中,在最初的成长历程中也有类似的害怕?我无法确定。朗启波通过这组诗,梳理了他的来源,但我远远没有完成这个工程。或许,某一天我也会如他一样正视过去,超越过去,然后才能解答这首诗给我的疑惑。
最后,从读者的角度,希望朗启波加以注意的是:从艺术的角度看,表现才是重要的、首要的。对个人而言,知道就已经足够,但形诸于诗,则说出来的比知道的更为重要。在诗意和诗文本这对关系中,虽然内心这个“物”是前提、是核心、是形成文本的一切。但当文本形成后,最初的诗意来源已经不复重要,重要的是文本这个“影”呈现出的模样、新产生的诗意(新指向的物)以及这些给予读者的触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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