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像照一次镜子。而镜子,是水做的,无论是红颜笑魇还是少年春衫,全都淡淡来,淡淡隐,转眼即溶。
一、忘了过去
“我用喝一杯咖啡的时间想你。”1坐在吧台上,无所事事地翻转着写满这样文字的卡片。2和漂亮的老板娘打趣。
老板娘是公认的美丽,而且不是“娘子”是小姑娘,而且不止一个是两个。两个公认漂亮的女孩,合开了这家格调不俗的咖啡吧。开业那晚,可以算是轰动。1还记得,那晚11点半的时候,朋友打来电话,兴奋、惊异地告诉他:溶和颜合开了间吧!
这个消息,确让1内心激荡不己。睡觉前,还是忍不住拨了多年前记下的那个号码。竟然,电话那头出现的还是那个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的声音,竟然,多年不联系后还能凭着一个号码几句话,相互听出对方的声音来。但电话通了又能怎么样?就像今晚,1坐在吧台上,和在吧台里忙碌的她,距离短得少于一个吧台,但又能怎么样?那晚的电话,短得只剩她的一句话“有空带朋友来玩”。今晚呢?今晚带朋友2来了,又会剩下什么?
2正在说“看你们这么忙,我来帮你们打工算了”。其实,这句话1也曾想过,差别是,1只是想想,没了再说出来的冲动。2是没有想,就顺其自然地说了。吧台里说“已经有好多人报名了,我们要长得帅帅的。”没有人把这种话当真,请求的人,回答的人,都轻松随意地故作真诚或故作挑剔,这些话语,如同一些光,在他们各自己的心灵的河上,轻轻碰到水面就反射出去了,触动不到那些流淌的真实。1感到心里一点点的刺痛。1知道,是“帅”这个词刺痛了他。
和许多人不同,1在大多数的时候认真得接近固执。比如说帅、说靓,别人不当回事,凡是男的都可以称帅哥,不管是真帅假帅还是蟋蟀的蟀,凡是女的都呼美女,不管长相不看体形张口就来,即使对面的脸看了让人连隔夜的饭都可以吐出来。但1不行,如果对方不漂亮,他就绝对不会说出“美女”这两个字。而如果对方真的美,他也没有勇气赞美。所以,多年前,在她的美还没有现在这种公认程度的时候,1就有种自己不够帅,配不上她的自卑感。到今天,即使心中还有不舍,还有遗情万缕,1又如何迈过这个帅的门槛。
1要了一杯卡布其诺。等了好久。她们的生意实在太好,有点人满为患的情形。而且,潜意识里,大家还有那么一点相互是朋友的意思,可以相互体谅,可以先照顾客人。至少,1是这种感觉,或者有这种渴望。但终究是客人,这点谁也没有忘记,点的东西终于送上来了。纯白的牛奶泡沫,褐黄的边圈,严密地遮住下面的咖啡。1一小口一小口地轻啜,牛奶泡沫甜而滑,下面的咖啡苦而涩,几种滋味搅在一起检验着味觉,然后含含糊糊地下咽。到咖啡吧,是来喝咖啡的,但真正的咖啡,却藏在装饰之下。甚至,连咖啡的名字,都是因为装饰。1忍不住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看忙碌的老板娘,看在暖色灯光下的一桌桌男男女女,看他们神态各异的容颜,一种控制不住的孤单铺天盖地迎面而来。当下、过往瞬间似乎都遥远起来,甚至变得不真实起来,如同上辈子的一些恍惚记忆。1他同时看到了自己和自己所在的环境,看到了自己的容颜和自己的心境:在这个小资的环境中,只有1是孤单的,包括2,都在和1拉开距离。而1的那些小小的感伤、不舍、无奈,却又轻得像一片羽毛,经不住一丝外来风的吹拂。而1,另一个自以为站得更高的1、自以为超脱的1,看到这点,只能沉重地落下来,摔进1的肉体内,控制不住地流泪。
肉体有时比灵魂和思想更为坚强,也更为真实。一直到1推开咖啡房子的门,2自始至终看到的都是1的一张笑脸:随意,礼节性中包含着无所谓的豁达。当房门在背后悄然关上,一股自然的热流从裸露的皮肤侵袭全身时,1突然有了轻松的感觉,他想飞起来,想微笑着拥抱街上的每一个人。但是,他只是轻轻地跺了跺脚,说“里面空调开得低啊”。声音轻得连身旁的2都没有听清。2那里还在不舍地回头,透过玻璃,看里面的2位美女。
那晚过后好久,2有次才对1说:溶和颜老多了!1随口应道:岁月不饶人,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了。2和1是同年的,他们同时地沉默起来,谁也没再说以前的事,谁也不愿再回忆。
二、偶尔想起
“偶尔想起,已记不清容颜”有段时间,1一次又一次看匪君子的诗,这句既是一首诗的标题,也是首行。他读一次,就小小地伤感一次。一双眼望着远方的空处,灰色的天幕里没了刻骨铭心牵挂,看不到一张清晰的脸。读着读着,就背了下来:“偶尔想起,已记不清容颜/你说,都是注定要到来的事/或者是明年春天”。
最后一面是春天,还是冬天?或者,第一眼是雨中,还是黄昏?1躲在朋友堆中,从人缝中远远望她,望那张曾经夜夜梦见的脸。小小的咖啡馆,再远也长不过几米,但1却分明感到咫尺天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那晚,从始自终没和她眼神有过对视,1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还有令人神伤无悔的坚定和冷酷。匪君子是幸福的,她的感伤是有依据的:“你说”。时过境迁,即便已记不清容颜,“你”的话还清晰如昨,仿佛一直在耳边,轻轻把字一个个放到心底。每放一个字,心就沉一点,幸福就跟着伤感溢也来一点。她说过什么?在相见的第一次,在最柔顺地低头让1帮解围裙时,在数小时端坐如仪让人画像时,在那个中秋的不眠之夜,在她接过黄玫瑰、香水白荷时。当然说过,1在朋友堆里,慢慢把头低下来,取下眼镜轻轻揉了一下眉骨。“没有人会做出任何一丝举动令年龄蒙羞”还是匪君子的诗句,1把头抬起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一脸笑意,正好和朋友的段子配合。
开始只是晃眼即过,没人留下印象。她骑摩托一直如此快,1也不慢,他们迎面相遇,交错而过,相见不超一秒。1开始承认自己的迟钝,总是等错开后,脑中才反映得出惊鸿一瞥的印象,再回头,她已经过了拐角。无数次的印象叠加起来,是不是第一面?一秒加一秒,等不等于相识良久?等以后再想起,再走那条相遇的路时,人非物也非。如果此时再相遇,还能不能再一秒一秒地叠加,再等一年半截后才问:她是谁?
第一句话呢?1记得她问1的名字,1念不出撮嘴音来,解释半天。记得第一次恭维她:矜持,也是好几遍才她才明白。那时,他们都在另一个城市,这个城市有一场盛大的晚会。当晚会开始,1就只有一个人了。1买了无数的河灯,一只只点燃,放下水。天空中星星忽地一闪,就听到一些不远处晚会传来的热闹喧嚣,1就感觉心里冷清一点。河灯都放完了,人都走了,只有河水在不歇地淌。一些星光投到水里,闪几下沉下去,又浮起来。风吹了一夜,不疾不徐,开始没感觉冷,甚至是凉。到有感觉时,已经冷到骨头里了。1第一次知道五月除了阳光后,还有更深入骨髓的冷。后来呢?后来1一个人回到他的城市。时至今日,偶尔想起来,还是有些模糊:声音在那儿呢?
其实不是模糊,是不愿承认。“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她仿佛受到了侮辱,用力丢掉第三天早晨放到她门前的鲜花。这声音是一堵墙,1撞上去,再没有爬起来。后来,还有多少声音,今晚1再努力也听不到了。在那个中秋的月夜,1醉了两场后,她说过什么呢?是安慰的“没什么”还是道别的“再见”。在她生日的那个迪厅里,她是说“谢谢”还是“你先走吧”?朋友散来一支烟,并把打着的火递到了面前。她端着一杯满满的咖啡,小心地走过1他们的桌子,准备侧身推开门走向门外的小院,一个高大年轻的男孩走过来,伸出手,准备帮她开门。门外的服务员恰好进来,及时拉开了玻璃门。她走了出去,年轻男孩走了回去。1不出声地笑了,从声音中走出来。他重新听到了咖啡馆里轻柔舒缓的曲子,听到了隔壁桌小声的杂乱,听到了朋友让他再抽一支、再喝一杯。1抬起杯来,和朋友逐一相撞。有人催促快喝,这是最后一杯,他们要去唱歌。
走出门外,1开始想这首诗的结尾,是“保持思念,就是/保持一种距离”还是“或者,再过十年/我也不会轻易说出爱你”呢?他有些醉了,记不起来。朋友知道他的过往,小声问:没事吧?他撇撇嘴:以为还小啊?另一个朋友回过头来说:看着也不像。他们于是吼歌,没进歌厅,就已经唱开了。
三、其实没什么可说
那些过往,像方糖。而时间,像这杯咖啡。
把糖放在咖啡里,即使不搅拌,也会一点点地消溶。最后,糖全部溶化,再也看不到。溶化了,就再也看不到。只有喝的人,才可以在舌头上分辨出过往的味道。然而再也不能指着说这是糖、这是过往,甚至不能叙说,连感觉也不能叙说。
1一个人坐在窗前的桌边,静静享受下午的悠闲。看着阳光均匀地铺在桌面上,那些洁净的玻璃有水样的波纹,心神跟着玻璃的反光无拘地走。有些事情,真的已经忘记。1试图想起一些细节,一些对白,一些当时的心情,但很多时候都徒劳无功。1知道曾经发生过,并确信那些发生对此后至更远的以后,将一直发生影响。但当发生像糖一样已经在时间的溶液里溶解后,想再分离出当时、回到过去,已经不再可能。
1端起咖啡,轻啜了一口。原本苦苦的咖啡,有了点甜味。
如果过往是糖,时间是咖啡。过去得再久,溶化得再彻底,忘记得再干净。过往,还是在时间里,把一杯本来是只是苦的咖啡,变得有了甜味。
先是认识她,但当第二次见面时,1其实已经忘记了曾经见过。在大家一再的描述下,也只是记得那是个晚上,在街边的烧烤摊上大声地说笑、大口地喝酒,突然有人认出正骑单车从身边走过的她,于是打招呼、介绍认识。仅此而己。她的长像形态,已经全无印象。
在错误的时间遇到正确的人,是一种遗憾。很多时候,当我们还没有准备好,一些事情就已经发生、结束。等多年以后,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的时候,期待的事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次发生。然而,还是有了第二次。第二次,1已经准备好了,准备好迎接。但是,他的所有准备,只是为了另一个。所以到现在,还是只能说遗憾。
因为在之前,1遇见了另一个她。她每天早晨匆匆地从1面前驶过,从不看1一眼。1原以为,也可以不看她一眼的。他们只是经常相遇的陌生人。就算她再像邻家的妹妹,但她不是,他们是完全陌生的。然而时间,同样是时间证明1错了。为了多看她一眼,1精心设计上下班时间,绕着圈打听她的情况。终于,她看到了1:一个陌生、笨拙愚钝、说话辞不达意的意外的人。
在正确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也是遗憾。现在,1也只能说遗憾。有的人说遗憾是托词,“遗憾”只传达结束的意思,与内心的感觉无关。而1的遗憾是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无奈,永远无法消弭的伤口——即使不痛了伤口还在,即使愈合了疤还在。没有人知道1的高傲,也没有人知道1曾经放下过尊严。没有人知道1重又孤傲。
1几次想与过去决裂,几次想把藏在最隐蔽处的礼物丢了,又几次放回原处。那些东西,甚至到了去年还在新买的东西,再不会送出去,再没了送的心意。有时,1已经分不清,放不下的究竟是过往、是她,还是虚拟的“她”。从开始的刻意遇见,到苦心求见,再到争若不见,到现在的不愿相见,1很难分辨,现在心里的人和现实的她有多少是可以一致的。那些礼物放着,是对现实的残忍;丢了,是虚拟的残酷。
1无法从矛盾中超越出来,他只有选择旅行和逃避。1离故乡越远,就越能放开。即使虚拟,也好过空荡。就算误解,也好过孤独。所以,1在异乡可以尽情地相思,不计利害地倾诉。1把虚拟的人作为远方的她,当作可以同感同喜同悲的同伴。但当旅行的脚步又一步步走回故里时,心就会一点一点地失落。生活不会在别处,一切还是会如昔。
这样,一转眼就去过了好多年。好多年里的事,已经像这杯咖啡里的糖。只能尝出味道,而再也看不到,也再也说不出。
其实,到现在也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在冬天的下午,选一个没有人的时候,听听音乐,出出神,没有什么是需要说的:又过去了一个下午。这几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接下来的时间,也可以这样渡过。只要记得,咖啡里面不仅只是咖啡的味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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