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淡的天空下的,是鹅毛大雪。鹅毛大雪中,我,站在阳台,手中端着一杯清茶,看着,南面那雪花之中依稀可见的山岭。是的,就是那个山谷,十年前,同样的大雪,同样的寒冷,同样的心情……,还有不同的——世界。
大雪在山风的作用下横着飞过山口,带着充满威慑的呼啸,把寒风中瑟缩的飞鸟惊得肝胆俱裂。山谷中一处断崖下面,却有一堆熊熊燃烧着的篝火,火上有一个树枝搭就的三角架,挂着一把烧黑了的铝壶,正由壶口向外冒着热气。
胖子说:“你还真行!能找到这么一个风都找不着的地方。”玲笑了,一边烤着火一边说:“有人哪,明明是在尘世上活着,还偏偏要学什么隐士,喜欢到什么山野之间游玩。不过……”她看着我,眼里尽是顽皮:“在这么一个风都不来的地方看雪,倒是个不错的玩法。”
我不理会他们怎么说,手底下丝毫不乱,等三个杯子都放到一块石头上,我说:“不只是看雪,还可以品茶赏雪。请!”胖子端起一杯:“茶是不错,不过,没有点肉和酒,实在是缺了点什么?”
“难怪你这么胖,这么高雅的气氛里还想着酒肉?”
“就是!”玲也故作恼怒地说:“气氛全被你破坏了,你看人家,喝茶都那么……文质彬彬——”
胖子一脸的无辜相,可惜他天生口笨,看着在一边幸灾乐祸的我,只能“你,你,你……”地叫,却就是不敢说出来。
就在玲细心地品茶时,胖子终于想了起来,说:“你以为他真的是‘隐——士——’,你就不看看他那个长袋子里是什么?”说完得意洋洋地看着我。玲果然来了兴趣,目光直盯着我那个帆布袋。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说的了,大大方方地解开了那个袋子。就听到玲一声惊呼,和胖子阴险的冷笑声。
那是一支气枪,很多地方都有磨损的痕迹,但是所有金属部分都擦得锃亮的气枪。
我拿出那支枪,熟练地装上子弹,那是一枚5·5毫米口径的气枪铅弹,比市面上一般的4·5毫米弹威力要大几倍。然后我对胖子说:“这一次,你别想再碰这支枪。”胖子有点后悔,但是却为刚才的卑鄙行为所造成的后果而深感得意,一脸大义凛然的样子。而玲清澈的目光却在那支枪和我脸上来回游荡,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其实胖子上当了,我明知他这次请了玲,就是想让她看看我的枪法的。不然她还真以为我是个只会说空话的书生了。果然玲对这件我珍藏多年的宝贝来了兴趣,问我:“你拿枪干什么?”
我扫了一眼胖子:“是他让我拿的。”胖子果然急了:“谁说的,明明是……”他的话突然停住了,看来他显然是顺着我的思路走了来,他以为我是在为他作陪衬,话锋一转,说:“其实……,我们经常一起打鸟的……”
“那——,”玲向四围看了看,目光停在了上方,说:“那儿有一群麻雀,你打下来。”
我心里猛然一震,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袭上心头。不!不应该!她是女孩,是我心目中最纯真最善良的那种女孩,怎么会……
我有点儿恶心了。
而胖子却已经盯上了我的枪,玲则兴奋地看着我,那眼神的意思我明白,我默默地递过枪。
“啪——”结果和我意料的一样,几只麻雀飞了起来,无一中弹。但是它们一飞起来,就遭遇到凛冽的寒风,在经过一阵也许是痛苦而无奈的选择后,它们又落了下来。
胖子一脸尴尬,玲则一脸气恼。看来这位副总的儿子让她失望了。似乎是想死马当做活马医,她对我说:“你再试试!”
我从胖子手中拿过枪,枪口在石头上磕了一下,我看似心疼地看了看,确证准星已经回位,然后装弹,举枪,对玲说:“数三下。”枪口向上八十度,耳朵里传来玲的声音:“一——二——”
“啪——”我收起枪,重新装上子弹。然后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茶有点凉。
那两人正仰着头向上看,那是一从细密的鸟毛,从崖壁上缓缓飘落。其实我也没想到这一枪能打出那种效果,也许是在麻雀刚刚展开翅膀要起飞时,子弹穿过了它的身体。也许是它在痛苦之中,颤抖、痉挛,结果就洒落这满天鸟毛,倒成了一种壮烈的牺牲。
胖子如我意料之中一样地说;“残——忍——”但是玲的话给了我新的震动:“你怎么打的嘛!没掉下来,卡在上面了。
我抬起头,看到了她白色的羽绒服上,在肩膀部位有一粒鲜红的血,我问:“你想看血?”她有些犹豫了。我说:“那就让你看!”
“啪!”又是一声清脆的枪声。我看到,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有一个小小的黑影落了下来,掉落到我的脚下。
那是一只麻雀。
我拾起它,看到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麻雀没有死,甚至在它身上,我没有看到一点儿伤痕。我抬头看看那支颤动着的酸枣枝,心里似乎明白了。子弹没有击中它,但是打断了树枝,它在巨大的震动中掉了下来,可是,它没有死。
但是它浑身颤抖着,无助的、伤痛的、幽怨的眼神,就看着我。
我的心也在颤抖。
……我把它带回了家。它在阳台的温暖中缓了过来。毫不理会我给它准备的小米,就在我的阳台上不停地扑腾。在它来回扑腾的当口,我似乎又看到了它的眼神。那里面有两个字——自由。
我打开了窗,它一下子飞了出去,没飞出几米就直直地坠落下去……
当我一口气跑下楼,从雪地上捡起它时,它的眼神竟然没有一丝的痛苦,而是一种超脱般的宁静。它小小的身躯渐渐冷却,直到彻底的——死亡。
最后一次见到玲,她在一辆丰田车上。
我正拉快三岁的儿子在公路上走着,眼看就要拐到小路上了,一辆车急速从后面冲上来,我没有回头,一把拉住儿子,抱在怀里。那辆车就紧靠着我停下了。
我正想发火,就看到窗玻璃摇了下来,一个打扮娇艳的女人伸出头,摘下了墨镜,说:“干什么去呀?”
我这才看清了,这个女人,竟是当年那个纯得象水一样的女孩——玲。只是现在已经找不到一点当年的神韵了。只看她一眼我就知道,所有那些关于她的传闻都是真的。
连声音都变了,是一种奶油里加了红酒的味:“这么大雪,出来干什么呀?”儿子抢先回答了:“阿姨——,我们去爬山——”“什么?爬山?你还这么小,不怕山上风大吗?”“没事——我都三岁了——爸爸说,的一个没有风的——地方。”
玲的脸突然间凝固了。眼神中闪过一缕当年的纯真。可是很快就变了回去,她说:“你还是那么怀旧。醒醒吧!人,不可能永远活在梦里。”
“呵呵,有一个梦不好吗?总比所有梦都破灭了,只留下一具躯壳好吧?”
她沉默了,可是却故作平静地说:“什么梦不梦的。你想想,你现在一年挣的,连我一个月来的钱都赶不上……”
我打断了她:“看来传闻也有不准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一天得的就顶我一年的呢。看过《投名状》了吧?有一句挺适合你:要傍,就傍个最大的。”
她重新戴上了墨镜。但我能看到那墨镜后面的眼神。我还不打算停止进攻:“还记得那只麻雀吗?”
“麻——雀——?噢,那一只,它怎么了?”
“它死了,为了自由!在我眼里,你还不如那只麻雀!”
我冷漠而怜悯地看着她,说:“我相信你一个月拿的顶我一年挣的,可是我也相信,我一天的快乐,比你一年的都多!?”
“快乐!?你以为现在这样就是快乐吗?我曾经和你一样天真,现在我才明白,没有钱,是永远没有快乐的……”
孩子突然插了嘴:“爸爸!快乐,就是巧克力!”
“儿子,巧克力不能多吃。给阿姨再见。”
“不嘛!阿姨都没,没有夸我呢!”
“少说两句吧!儿子,比赛开始了,看谁先到那棵树。”
“我先到,我快,阿姨再见,我最快啦——”
跟着孩子跑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幅墨镜下沿上,有两滴晶莹的泪花,在洁白的雪的映衬下,越发明亮。
甘泽
2008年1月30日
本文已被编辑[一把锁]于2008-1-30 10:26:4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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