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一篮碎鸡蛋金玉梦木石盟

发表于-2008年01月29日 晚上8:19评论-2条

母亲要带我到城里去,这使我兴奋了好几天。当天上学,我就忍不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要好的几个同学,他们的脸上满是艳羡。我的同学中也没人进过城,一下课他们就围在我的周围问这问那,这使我的人缘在那几天显得出奇的好,让我着实体会了一下众星捧月的感觉。

回到家我就抢着帮母亲做这做那。我要尽量让母亲高兴,母亲的高兴与否,直接关系着我的这次城里之行,我可不想让这期待已久的城里之行因我自己的原因而泡汤。

母亲嘴上说带我进城是让我去看看姐姐,可我心里明白,其实是母亲自己想姐姐了。姐姐自从年后上了学就一直没回家,这让母亲的思念像春天地里的庄稼疯长。现在到底忍不住了,要亲自进城去看姐姐了。

母亲也很少进城去,自我记事以来,母亲好像就没去过。前年姐姐考上高中去上学的时候,是姐姐独自一人去的,母亲没有去送。父亲在很远的地方挖煤,几年才回家一次,只有每月寄回来的几百元钱,还证明着父亲的存在。不知道母亲怎样,有时候我很想念我的父亲,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几件新衣服和一些好吃的。父亲不在的日子,母亲就成了家里唯一的支柱,整天忙里忙外的,一时也不得闲。

说到姐姐,我心里充满了自豪。在我的心目中她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能干的人。她是我们村唯一一个考上县城重点高中的。在接到录取通知书后的那些天,人们看见我们总是笑脸相迎,热情地问候着母亲,夸奖着姐姐的聪明能干,说母亲养了一个好女儿,将来一定好福气。听着人们的赞美,我心里感觉比听到赞美自己还要高兴。那些天我好象背上生了双翼,整天在伙伴们之间飞来飞去。好象马上要去上高中的不是我姐姐,而是我自己。

临行那天早上,母亲很早就把我叫醒。我看见母亲穿上了平时难得一穿的衣服,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这使母亲看上去年轻了许多。母亲也给我找来了过年时才穿的衣服。等我穿好衣服走到堂屋的时候,我看见母亲正把煮好的鸡蛋放进篮子里。看见我出来,母亲随手递给我两个,叫我赶紧吃了好走。我就跪在板凳上,边吃着鸡蛋,边看着母亲把鸡蛋用手帕盖好,然后又密密层层地放满了生鸡蛋。

“带这些生鸡蛋干什么。”我忍不住问母亲。

“拿到城里去卖,看能不能多卖几个钱。”

哦,我听说过的,城里人以前喜欢吃机器产出来的蛋,可现在他们吃多了,说不好吃了,没有营养。他们现在就喜欢吃乡下母鸡下的蛋,说是绿色食品。我就不明白了,鸡蛋明明是白色的,怎么又变成绿色的了呢?听说价钱比机器产的蛋还要贵很多。真搞不懂他们城里人。我从没吃过机器下的蛋,还真想吃吃,并且家里有那样一台机器该多好,想吃蛋了,机器一开就出来了,多棒。

提着鸡蛋,母亲把钥匙交给邻居家王大婶,请她帮忙照看一下屋里,然后就带着我上路了。

当我和母亲焕然一新地走在去城里的路上,我存储已久的欢乐立即从身体里喷薄而出,我尽情释放着我的快乐。痛苦需要人分担,然而欢乐更需要人分享。除了母亲,没有别的人来分享,于是我就把欢乐一路地撒下去。

清晨的太阳刚爬上山顶,密密的光幕越过头顶,撒落在两边的灌木林上,使刚长出嫩叶的灌木林显得明丽而青翠。路旁的草丛里,一些不知名的白色的,黄色的小花如星星般散落。偶尔有几只翠羽的鸟从灌木中惊飞,急急投入到另一片林中,随即不见了踪影。

我像一只小兔般窜突在母亲的周围。时而拔几根小草,时而掐几朵野花。母亲臂弯里挎着篮子,迈着轻快的步子走着。她微笑着看着我,也不阻止,只是时不时提醒我小心。路上遇见熟人问到要去哪,母亲也愉快地回答说是进城去看女儿。我们在人们的祝福声中轻快地走着,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我感觉自己好象也变成了丛林中一只自由飞翔的鸟。

愉快的路程总是很短,十几里的山路,说话间就到了。当我们到达镇上的车站的时候,刚好车要开了。汽车的发动机已突突突响了起来,闻着那好闻的汽油烟味,我爬上了汽车,坐在母亲的怀里。这可是我第一次坐这样的大客车呢。

客车发动了,我看着两旁的房屋呀,树木呀嗖嗖嗖只往后退,我的眼睛不够用了,我可不想错过每一点东西。然而没过多久,我的眼睛就撑不住了,靠在母亲的怀里就睡着了。当母亲叫醒我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城里,该下车了。

走在城市的街上,我一下变得有些迷糊了。一块块竖起的高楼让我一眼望不到头;高悬的广告牌在我的眼前不断地变换着色彩;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停地流过来流过去;大的小的车辆在我面前飞驰着,一闪而过。

母亲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生怕她稍不留神,我就被这城市张开的巨口吞噬了去。

我和母亲紧靠着街边走着,走了一阵,母亲看见街边有几个卖菜的,就对我说:“我们卖了鸡蛋再去看你姐吧。”

母亲揭去搭在篮子上面的花布,在一个卖豌豆的老奶奶的身边蹲下。

“ 豌豆好卖吗?多少钱一斤?”母亲问身边的老奶奶。

好卖,现在的人都想尝个鲜,到真正上市了,就卖不起价钱了。老奶奶说着,把装豌豆的担子往自己身边挪了挪。

“土鸡蛋好卖吗?一般多少钱一斤?”母亲热切地看着老奶奶又问。

“一般七八块。”老奶奶伸过头来看了一眼母亲的鸡蛋说:“你这鸡蛋个大,卖八块没问题。”

这时有几个穿制服的远远地过来了。老奶奶急忙挑起担子,并对母亲说:“快提起来。”母亲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提了篮子就随着老奶奶往前走。然而没走几步,那几个穿制服的就拐进另一条巷子里去了。老奶奶才又把担子歇了下来。

“ 刚才那几个是城建的,你看见了吗?他们见到在街上摆着卖的就抓呢,轻则没收,重则罚款,我们就怕他们。要卖东西就得到他们指定的市场里去卖。可市场哪里来的那么多的位置呀。没位置了难不成我们的东西就不卖?再说我们这样卖东西也不交这门税那门费的,卖一个钱是一个钱。”说着,老奶奶不由得自己笑了笑。

母亲这才知道老奶奶刚才为什么要躲了。我真希望母亲快点把鸡蛋卖了好去看望姐姐。在城里卖东西怎么也像小偷呢?我望着在街上一个个走过去的人,真想有一个人把我们的鸡蛋一下全买了,这样就不用我们再胆战心惊地守在这里了。然而几乎所以人连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就急匆匆过去了。

我正感到失望,一个胖嘟嘟的女人走过来,沉沉地压到我和母亲的面前,拿起一个鸡蛋晃了晃,没说一句话,夺夺夺扬长而去。没过多久,又有一个瘦女人飘过来了,没有弯腰,问了一下价钱,只听她轻轻地说了声太贵了就又飘走了。

一个老头过来买了一斤老奶奶的豌豆,走了。

一个带眼镜的老妇人,买了一把中年妇女的小白菜,也走了。

我们的鸡蛋却再也没有人过问。

我的肚子也在唱空城计了。还是早上吃的两个蛋,眼看着到中午了,肚子能不造反吗。然而老奶奶他们是乎并不着急。他们一边卖着菜,一边聊着家常。母亲也有些着急了,她一边安慰我说快了,一边有一答没一答地和老奶奶她们说着话,眼睛却望着每一个从我们面前经过的人。我知道母亲也急切地想见到姐姐呢。

就在我焦躁不安的时候,老奶奶说了一声:“快走。”自己首先挑着担子向旁边的小巷跑去。当母亲反应过来拉着我的手,提着篮子也往小巷跑去的时候,两个穿制服的却像猎犬般地跟了进来。其中一个胖高个瞪着眼大声喝斥道:“谁让你们乱摆乱放的,拿来。”

“我······”母亲刚想辩解,却已被胖高个抓住了篮了。母亲死死地护住篮子不放,胖高个狠命地拉扯着。就在这拉扯中,却听一声响,篮子掉在了地上,鸡蛋碎了一地。白白的蛋清四处溅落,黄黄的蛋黄毫无着落地在蛋清中晃动。

短暂的死寂,突然,母亲发出尖厉的叫声:“你赔我的鸡蛋,你赔我的鸡蛋。”手却抓住胖高个狠劲地扯着不放,胖高个在母亲大力的推搡下踉踉跄跄,几欲摔倒。

我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我不知道一贯柔弱的母亲竟会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然而另一个瘦高个走过来强行掰开了母亲的手,说:“这就是你们乱摆乱放的下场。”说完,拉着胖高个扬长而去。

我紧握着拳头,眼里冒着火,望着他们扬长而去的背影,我恨不能冲上去狠狠地咬他们一口。然而母亲紧紧地拉住了我。

待他们走远,母亲强忍着泪,默默地蹲下身,把碎落在地的鸡蛋一个个捡起来。捡不起来的,母亲就用蛋壳慢慢地刮着。人虽然不能吃了,刮回去喂猪也是好的呀。

我和我的母亲到底没能去看成我的姐姐。

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的手里提着一篮碎鸡蛋。母亲的脚步沉重而零乱。我紧紧地依在母亲的身旁,想用我幼小的肩膀撑起母亲走下去的力量。渐晚的夕阳照在母亲的头上,我看见有几根白发在风中飘摇。

我们走走停停。夜色已经越来越浓,我们像处在一个正在慢慢缩紧的口袋中。太阳已经掉下山去,黑暗挤压着我们。路边已不见了白的黄的野花,都沉没到黑暗中去了。四周是黑黢黢的一片。黑暗中的灌木林好象也布满了陷阱。我恐惧地更紧地偎向了母亲,生怕丛林中伸出一只手来把我抓了去再也不能出来。几只蝙蝠在我的眼前一闪,很快又没入黑暗中。丛林中传出几声不知名的鸟的奇怪的叫声。

春夜的风无由地吹着,心底的凉意和恐惧一路伴随着我,直到远远地看见村里的灯火,我才觉出一丝温暖。

我想,我再也不会到城里去了,我的母亲,大约是也不会再想去的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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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暮色残阳点评:

一篮碎鸡蛋,刺痛的又是怎样的一颗慈母心。
当初次进城的喜悦在鸡蛋的破碎中烟消云散的时候。
我们或许才会明白城市中有的不仅仅是那让人魂牵梦绕的都市繁华。

文章评论共[2]个
金玉梦木石盟-评论

谢谢编辑点评推荐。我们有时候真怀念过去那简单而朴实的生活,那才是我们应有的真实。
  【暮色残阳 回复】:过去的不一定是最美好的,可过去的一定是值得怀念的。
问好,期待你更多好的作品。 [2008-1-29 22:47:38]at:2008年01月29日 晚上10:42

书香冰点-评论

理解,岁月的艰辛。更能体会母亲的心情。读后心情沉重。
  【金玉梦木石盟 回复】:谢谢。人生本就是沉重的,也许这反而能激发我们更好的生存。 [2008-2-4 22:04:57]at:2008年02月01日 下午3: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