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枕肱为股,我独自在高岗上静卧,看青嫩的草和不知名的野花摇曳生姿,任暖暖的阳光倾洒一身。一个人自远方走来,在我身旁坐下,与我攀谈。他貌相儒雅,吐出的语言发散蜂巢香甜的气息,中和去我对其唐突的诧异。当好感一丝丝挣裂戒心的蛹壳,迎风展翅的时候,我们已经谈得深了。
远方的稻田里劳作着肌肤黝黑的农夫,地势平缓的山坡上有赶着羊群的牧童。他指了给我看,说道:“瞧,劳苦的人,贫困和疲乏给他们的灵魂打上烙印。田里的禾苗只能看到水和肥料,鞭下的牛羊只能看到鲜嫩的青草,烙印的疼痛驱使那些人们把爱奉献给简单的需求,而不是真理和智慧。”
他的话语引起我对人生的思索。疑问站在信念的湖边,掬水而饮,从释渴中找到答案。我说:“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每个人心中都唱着一首生命的歌,这歌曲由爱和美谱写,哲学是其中的旋律,朴素的生活中简单的快乐构成旋律纯真的音符。他们的心灵正由于简约而洁净,少却几多烦忧。这难道不是一种智慧内在的形式?”
他的脸做出笑的表情,但不含轻蔑,像在园子里信步时偶然见到会心的花朵。
“说得好极了。然而你不能使他们透过你的眼睛看这世界,就好像画家不能使木匠用自己的颜料调和美的色彩。那些无知的灵魂,他们的眼睛只仰视蜿蜒山岭的雄姿,对孕育巅峰的大地却视而不见;他们的喉舌只赞美枝头绚美的果实,酿造成熟之酒的根茎得到的仅仅是遗忘;他们的耳朵只迷恋声音在深谷的回响,却罔顾声音本身。由此,焦渴的内心颤抖着干裂的唇角,不得甘泉的润湿,那几滴简单的快乐不能倾注心灵渴求的杯盏,使之盈涌”,他的话语象抚摸紫罗兰花瓣的风一样舒缓轻柔,“你又是在这里做什么呢,孩子?单单是心情愉悦地打发了紧随身后乞讨的饥饿与寒冷,以闲情逸致来妆点这一处风景?不,你恐怕不是为了风景缘你的情致而显得更美,因为即便掠过的风和蝴蝶也能感觉你的惆怅。和那些人们相同,你手捧空空的杯子,穿越山峦和丛林,衣衫褴褛,满怀渴望,去即将干涸的源头采撷几滴浇灌心田的露珠。你跪在枯竭的欢乐之井旁号啕,以流淌于面颊的泪水控诉收获的贫瘠。但是,你可曾听到山泉溪流的呜咽,悲伤于你不肯从她们淙淙流淌的爱情里啜取?你可曾听到苗圃里花朵的嗔泣,哀怨于你不愿收纳她们羞涩呈献的甜蜜?人们伸出手去触及眼前的物事的时候,从不会把视线眺望远方。你也不能例外。”
我断定这是一位智者,或者先知。
他倾吐的字句温和而中肯,然而有枪矛尖锐的力量,重击于我信念之盾的最薄弱处。言语的声响震荡在困扰的火山周遭,昏睡于沉寂的迷惘和烦乱的岩浆因而苏醒,呼啸喷薄。
我原本知道,不假思索的盲从是随附崇仰其后的仆人,生具奴性。由于主人的憎恨,甘愿抛弃自己的理性及信念。于是,我给它夹带以谨慎的镣铐,紧锁在谛听的树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先生,您能给我讲讲生命的意义么?”
他深邃的眼神笑了,信手从草地摘一株小小的蒲公英在手指间捻转。“看,这是生命。蜜蜂携带金色的花篮飞舞在姹紫嫣红的花丛,花儿绽放的唇翘首期待他的亲吻,因此收集和被收集是生命的意义;我遍踏大地,结伴孤独的影子遨游,这一株,恰在这里等待,因此采摘和被采摘是生命的意义;人们穿越于黑夜和黎明之间,踯躅在迷茫的旷野,坟墓张开黑暗的怀抱期盼迎接他们的到来,因此埋葬和被埋葬是生命的意义。”
“有人说自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无垠的沙滩上一粒沙子,也有人说广袤的世界不过是自己胸中一点尘埃,他们不知道自己思想真正的涵义。北雁南飞,只有季节明了迁徙的目的;柳絮轻扬,只有春风能驾驭舞动的方向。被主宰者思想的波动和跳跃将会湮没在遥远的从前和将来,那些迁徙与舞动之间,在前辈的幻想和后代的记忆中被遗忘。那些曾经在人们胸壑间激昂回荡的话难道和鱼儿翻吐于海面的泡沫有什么不同么?毫无意义的慨叹将被岁月连同它们附着其上的时间的碎片一起深埋而消散。他们说了,然而什么也没有说,当他们在思考中沉默,才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
“把你执着的困扰封存在瓶子里吧,投入大海。让它沉睡在茂密的海草和斑斓的珊瑚丛中,不再醒来”他仰望天空,眼神变得迷离空洞,“对你而言,生命只是它本身。”
二
他引领我来到繁华的都市。喧闹的街道穿梭着目的和茫无目的,黑与白、美与丑比肩而行,高楼大厦把人们的心隔离囚居,浮华熙攘的背后闪缩着孤独。每一天沐浴晨曦的时候,想看得远一些,却无法穿越阻隔,把视线投注在朝阳初升的地平线上;每一次在沉寂的夜里悄无人语之时,愿对大地倾吐无以排遣的情愫和寄托,却不能使鼻息沾染泥土的芬芳。这是我熟悉和热爱的故土,然而在这里我无法畅快地呼吸。
雷电碎裂了冬季的蛰睡,然而春天的梦幻继之应运而生。我曾经以执着追求爱和美的信念为丝线,给灵魂编织柔韧美丽的外衣,以迎临真理之光的垂青,但这一刻,那些深含智慧的话语,无情的剪刀,使灵魂赤luo。我不能分辨真伪,是智慧,还是更深的迷惑?
这时,他指着雄伟的建筑,说道:“看,富有和权势居住的宫殿,金钱和血泪堆砌而起,厅堂摆设酒池肉林,房梁飘绕靡靡之音。贫穷和柔弱在殿外恸哭,而那长了两张面孔,谄媚和凶恶,恃强凌弱的守卫,将他们驱逐。在那里,强者制定法律,又狂笑着将它撕毁;欺诈者一手高举森寒的匕首,一手签署信诺的誓约;谎言和暴行出出进进,比死尸头顶的兀鹰还要忙碌。高唱智慧旋律的真理头顶刺冠,身披破袍,蹒跚而行,在哄笑和叱骂中被比拉多们判定为疯子和有罪,而悲剧的演绎不能博取民众丝毫眼泪和同情。”
“然而这些都是幻象。你拾起一片羽毛,必定浮想到一对翅翼;你看到泪水,必定想见流淌的悲伤。镜中的那人不是你。你从未见到飞翔的鸟儿,从未听过令人心碎的故事,那影像也从未真正存在。你活着,在一个短暂的梦境扮演幻灯片里的角色,当悲欢离合的剧情在死亡那里结束,生命才真正开始。”
“孩子,在这一剧的帷幕降下之前,在那面闪耀着粼粼波光的镜子里,升起自由的风帆,远去航行。海面翻涌着无数暗流和旋涡,黑色的泡沫惊骇了多少船员的坚强心灵。摆脱深埋于泥沙的尸骸的命运吧,不要陶醉于塞壬柔美的歌声,而是借助阿瑞斯和波塞冬的力量。孩子,在这一剧的帷幕降下之前,在那面闪耀着粼粼波光的镜子里,你要成为一个强有力者,使富有不再成为疾病,使权势永远褪去痼疾。进入那宫殿,在享乐中消灭享乐,以暴行镇压暴行,以谎言欺骗谎言,在判决中处死判决。”
他再次喃喃地说:“是的,对你而言,生命只是它本身。”
信念的树被雷电和风暴摧毁,思考的叶子满地零落。我试图反驳这些话,它们象刀子一样带给我心灵痛苦,却吐不出长了翅膀的语言。“生命只是它本身”,我反复地念这一句,然后怔怔地问道:“先生,你是谁?”
他轻轻地笑了:“正如书上记载的那样,我不知道。只是,那些敬奉趋从我的人,还有畏惧憎恨我的人,叫我撒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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