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蔓草杨怡可

发表于-2008年01月28日 下午6:32评论-0条

野有蔓草,铺地结墙。昨日故事,犹在心上。水不回波,焉可流长?云无出岫,奚能神往?月明当空,但照梓桑。山连万里,心系故乡。

——引子

在阴仄的楼道间,在梧桐飞泪月盈枝的秋院里,在长江东逝的喘息中,故乡的影子一直萦绕在心底。那儿崎岖逶迤的山,那儿窸窣不已的风,那儿勾连在一起延及天边的藤蔓,还有那儿瓦舍之中流传不息的故事,总使我难以割舍。在离乡的另一城市里,我欲乘风归去!

我的旧居后山上边,有无数似箭的长长的草,当地人叫它“茅草”;还有些牵藤蔓的植物,大概是“薜荔”之类吧。它们生长得极其旺盛,有时候就会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儿时常到后山上边玩,摘甜根草捻成沫吃;或者蔽在树下边,用蔓缠住脑袋捉迷藏。可我们一般是不到那些“蔓草”中去的。因为那上边有太多的刺儿,那些藤子会抢你的鞋。即是万不得已要进去,也都是划拳来推定的。当这些蔓草长得太深了,妨碍周边农田耕种的时候,人们就点起火来烧。

烧蔓草的情景,总是在我的脑海里。擎一把火,点燃了藤藤蔓蔓。火,先从草蔸冒出来,周边儿便腾起缭绕的青烟,而后渐渐泛起了黑色。火焰开始并不明了,恍恍惚惚在风的怂恿里颤抖。但只要那星星的火色开始蔓延,开始在草根与草根之间蹿动,那么很快就会连成一片火的河流。在噼噼剥剥的燃烧声中,茅草折断了腰,薜荔蜷缩了藤蔓。余烬星星点点亮着,然后在风的歌谣里次第闭了眼儿,喷一口浓郁的味道。

这味道是很难说清的。至今,仍然忘不了那种浓郁的、散着焦枯的味道。它氤氲着新的蔓草重新生长,氤氲着我对故乡的思念。

我过去的大半光阴是在故乡度过的。吃故乡的水,做故乡的梦,笑盈盈在垅头上戏耍。故乡的山连绵起伏,不像想象的那般险峻,也不像漓江的山那种独自入画的秀气和矜持。它们朴素得很,披着连天的茅草与薜荔,顶多在山的脊梁上戴一个小亭子。亭子孤零零的,翼然凌于山间——谁都想不到,那就是昭君亭了。这亭子不知是何时修的,据说昭君娘娘来这儿梳过妆。那时她必和我一般年龄吧。裙裾翩翩,涉水而来。白色的鹅卵石把河滩无限地拉长,绛红色的夕阳把她婀娜的影子无限地拉长。她从深绿的山脚游进翠绿的山腰,又从翠绿的山腰飘入微绿的山脊。绿色淡淡得浸开,与淡淡的天宇勾出一派起伏的浪潮。她梳妆的影子,就隐在那八角的亭子里,隐在那茂盛的蔓草间,隐在那千万层绿的海洋内,隐入割也割不断,烧也烧不完的历史的叹息中了。

我屋后的那座山,与昭君亭隔城相望。每每坐在垅上,就见得着亭子疏朗的影儿。它的轮廓做出飞翔的姿势,可蔓草在它周围旺盛地生长,好像哪天要把它包裹进去。我略微感到了几分薄薄的凄凉。暮色缓缓拉拢了,携着几声虫唱,几声鸟鸣。那些声音都是从蔓草丛里吱吱呀呀飞出来的,吱吱呀呀往天上飞去了。可这声音单是叫我听见了,天上还有谁听到这歌的寂寞了呢?“亭在山中犹自俏,天阶闲影步步娇。”月亮升了起来。月光如薄纱,给山织了层罗绮,亭子披着罗绮静静睡去了。只有蔓草掬起这流淌的月色。风微微一动,草尖微微一抖,这纱般的月光“沙、沙、沙、沙”被溅到地上,很快荡漾开去了。泥土却还是热的,热的臂膀从地上生长出来,挽住我的脚跟、我的指尖、我的发际。我想:昭君倒底有多美。像月亮,静静挂在天上,叫我们都能看见?还是……风掠过层层的茅尖,在我的身后哗哗响了起来。

在清明前后,奶奶会买彩纸在家里剪些花团,再贴到一根根长木条上,又在木条前吊起一串素花来——就成了“清明棍”。我总是扛着清明棍随奶奶他们走在蔓草丛生的山野中。

清明路上,紫烟缭绕,鞭炮嘶鸣。或是耄耋老者,或是红颜少年,在坟头,在碑前,或跪或立,或哭或诉。低头,抔抔青泥黄土;起身飘飘白花素带。满眼的荒冢,满眼的蔓草,满眼的奠祭与哀悼。在石头与石头间,在坟头与坟头间,藤藤蔓蔓缠绞着一张兜着悲戚的网。有时候虫子在网上叫了起来,吱吱呀呀的,可那一忽儿的鞭炮唬得它们全都闭了嘴。鞭喷着血红的泪水,奶奶垂下浑浊的泪。母亲把手伸到奶奶手中,握得很紧、很紧。风低低地从茅尖上掠过去了。父亲和舅舅开始除坟上的蔓草。镰刀划着风一样的弧线,把桀骜的蔓草一层层抚平。我看着奶奶、母亲跪在碑前烧纸钱,且看见奶奶头上一根根染霜的发儿像蔓草般在风中飘飖的影子,我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们把清明棍插在坟上的裂缝里,一串串的素花在风中颤抖,一张张的纸钱在坟头燃烧。冥冥中似乎有无数的英魂从我的周围聚拢来了。从石头间、从蔓草歪倒的枝叶间,聚在这燃烧的火焰旁。满山的清明棍恍恍惚惚挂着,清明棍中捧出一颗颗燃烧的心。

及到黄昏,人们渐已下山。奶奶用手拨开蔓草,从坎上趑趄前行,我们紧随着她的步履。一丛丛的蔓草执拗地绊住我们的裤脚,对面山脊只露出飞檐的昭君亭在暮霭中若隐若现。

我们上坟年年如此,我一年年长大。当风重新掠过茅尖的时候,奶奶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她再也不能和我们一起去上坟了。

奶奶退休在家,开始喜欢养花,养各种在清明开放的花。在她的阳台上,摆了很长的一排,摆出一派春天的景气。她逐渐觉得该是她闲散的时候了,而母亲则为家中的生计愈加的操劳。每看见母亲从集市上回来,手里边总是满满的,从青石台阶上一步步往家里走。于是眼前即刻出现昭君娘娘了:她像一朵花儿,花瓣舒展而楚楚动人。她在深山里、在蔓草丛中,烂漫地做出飞翔的姿态——像母亲登着青石台阶,努力往家里飞。可她手中是沉甸甸的,她的根是沉甸甸的呵。

我跑着下了台阶儿,从那双被勒出血印的手中接过沉甸甸的瓜菜。母亲的手白而不嫩,能干活但也不丑。她手上的几痕指纹密密织开一张网:这是她母亲网络的复制,而今也把它印入了我的掌上。我可以想见千百年来这每一张网编织的过程,可以想见它们怎样变得如此周密,以至要把整个世界都要握在手中。

儿时上学,母亲骑车送我。那是辆漆着红漆的自行车。她把我放到车的后架上,那后架早已垫上了棉布。她很高的身子坐在我前边,一歪一斜穿过朝霞铺设的点点光痕。车很轻脆地响着,和早晨挑菜的农民一样,轻健前行。斜撇下来的光辉淡淡的,从瓦檐上漏下来,暖和而清新。灰色的屋瓦,悠然升腾的炊烟,全在金色的阳光下开始苏醒了。农民又开始唱了起来。他们倒背着草帽,横担着满筐的瓜菜,土白的棉衫粗粗卷起了袖口儿。“洋芋呵,洋芋!”“大白菜——”“懒——豆腐——”,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朴素的歌声。歌声中,弥漫着蔓草的味道。

街很窄,但车不多,所以不至堵塞。窄窄的街道七拐八弯,在地上豪放地勾下一条山川起伏的图腾:古朴、凝重,每一弯都蘸满了历史的影迹。母亲带着我,从这不算长的街道上轻健穿行着,一直到我读完小学。而这时的一切更加陈旧了。每到街头,探首细长的甬道,凝睇于高翘的瓦檐上,你总会感到一种古老的气息向你袭来。在最后,当一切都无法让你尝到新奇的时候,你忽然会觉出一丝燃烧的渴望。

那些藤藤蔓蔓缠绞在一起,罗织着古老的故事,罗织着不同时代不同的梦。

在“高峡出平湖”的梦想变为现实的时候,故乡搬进了新城。人在城中走,犹如画中游。好一座花园般的城市:门前有大树,处处是花坛;条条马路宽阔亮洁,住宅小区风格各异;广场上华灯透夜,昭君雕像飘然临于场中,俯瞰家乡巨变。她看见了:长江之水天上来,从青藏高原、从虎跳峡,带着她异乡永远的梦,涌入蔓草丛生的深山里,漫过故里的琵琶桥。旧貌换了新颜。她笑了,目光永远眺望着家乡。

“西出阳关无故人”。我无法想象在青山绿水中长大的昭君娘娘,是如何适应大漠生活的。我只知道,“岂知泯泯沈烟露,独有明妃传至今”、“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汉和亲识见高”。她犹如一轮皎洁的明月,虽离我们遥远,却能仰首可见;我只知道,“生长明妃尚有村”,在她故乡,多少人一代代成长起来,一代代思念着她,一代代和她一样深爱着脚下的这片土地。

我犹如春蚕一样在另一个城市里缓慢前行,三年丝未尽。在那些思念的日子里,我徘徊着,不安着,见不到蔓草的影儿,我怀疑我的根了。夜里梦到故乡已是一碧万倾。梦醒推枕而起,我徒然觉到了一丝火灭的寂寞,一丝发不开新叶的苦闷。只有那浓郁的味道,罩住了我的心。这味道中有许多挥之不去的东西:有儿时在后山的嬉戏,有清明节的上坟,有今天新城的繁华,还有始终让人牵魂的汉明妃……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秋夜,满院子都积上了厚厚的叶儿。第二天拂晓,我在晨曦里踩着落叶走着,突然想出了一句上联:“一夜风雨叶满地。”

我想:叶落归根,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半壁江山薜连天。”

那种藤藤蔓蔓,烧了又长,长了又烧。它们把我对故乡的思念,都缠绕着,绕在旧居后山的土墙根下。

该回去看看了!

也许,那儿的蔓草真的连天了吧。

它毕竟是要长在山中的,长在平凡的山中。它的生长意味着一种延续,至于它所延续的新生命的漂泊、迁徙,这从来也都是有的。

一切都如被烧起的蔓草,旧的被烧掉了,新的还会重新生长,因为它的根还在。

后记:在“十一”长假难得休闲之际,那些对故乡——昭君故里——剪不断的思绪,重又萦绕脑中。不禁为诗两首,题为《明妃》,以抒胸臆:

昭君故里昭君魂,琵琶声声唤美人。

青山叠嶂落孤雁,碧水回波向余春。

红颜折尽为国死,青冢孑然留胡尘。

古今将相今何在,望断天涯日又昏。

重修初服过旧堂,斑竹曳曳傲风霜。

琵琶桥下且浣纱,描眉台上曾梳妆。

苔翠但映秋阶影,溪浅尚有脂粉香。

昔时美人旧时梦,牵连断处是柔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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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仙灵岛灵儿点评:

心思细腻,感情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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