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烟外的诗
落下片片,隐忍的
我憔悴的心
每晚触摸着,柔软
许多月色分开的涟漪
左岸
和右岸
然而终于,无情的
我将随哪一阵风
归去
读到你诗的时候,你已不在房里了。笔还没有套帽,墨迹也未全干。我于是追了出去。
你每次作诗是这样的努力,黯淡的灯下你伏在桌前,好像峭崖上凝神的苍鹰。你把所有的热情铺散成一种宁寂和高远,每一个字都是一种掷地有声的情愫。我会站在你身后,你弥散着一种野草率真的气息,背影孤寂可双眼神采熠熠。你那样专注,从未发现身后的我。每次在梦醒时才隐约见到你趿着拖鞋关灯上床,并小声吟诵辗转不息,第二天发现你双脚冰凉地睡在干冷的空气里。我拉住你的手,明白你内心的苍白,因为当我劝你不要再写时,你的眼神迷惘无措。
你说你至少见过他的,曾经在平乐宫,曾经在滕王阁,曾经在凤凰台,曾经在悼红轩。而现在你相信他在左岸。你说他在那儿偃仰啸歌,寻梅花信息,吟赏烟霞。他用所有的热情织成诗篇,然后交付给夕阳。可左岸太寂寞了,江水浸过的地方长满寂寞的草,氤氲着馥郁的幽香。碧草如丝,是他缠绵的情意。他像所有有良心的诗人一样,登临送目,为了参差的残柳,为了遍山的啼鴂,大声吟唱,孤独生活。你说他常从你眼前走过去,朝你微笑。
我放开你的手笑你真傻,然后看见风推动沙丘正从你眼中绵延而过。我笑着要你的诗来看,接着对你大加称赞。可你知道吗,我真的并不太懂,尤其是古诗。我的赞赏无根无据,只是想认可你,安慰你,只是希望你就此满足,就此罢手别再写诗。你在白天拼了命写作业,狼吞虎咽敷衍晚饭,只是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去写诗。有时我不得已强迫你关灯睡觉,看见你孩子般肯求的眼睛,我的心同样刺痛。我们并肩坐在一起,我说如果不去考大学,我会去开赛车。你笑,然后说我一定会的。可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努力学习,在我来看名牌大学就是我的希望。我反复诘问你,难道不想上大学么?你痛苦地摇头默默无语。可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作诗,直到深夜。
难道这“无情的”却是我?你离开我去寻找左岸的寂历原了?你说你的诗集就叫做《寂历原》,被秋风冷落在左岸,和孤独而热情的他在一起。我还记得你来这儿的那天晚上,你浑身被雨湿透。你说我租的房间在右岸的最边缘,因此希望与我同住。你愿意付全部租金只是想睡在最左的窗前,以便梦能够延伸到左岸的孤寂。后来,我才知道,你的那部《寂历原》被你母亲当废纸卖了。他们要你一刻不停地学习,要你争口气考上名牌。你来我这儿,本以为右岸边缘的我不会像他们那样,然而这毕竟只是右岸。想起你给我讲过“畸人”的传说,你说畸人不合万物而只合于天。我真后悔当时嘲笑那是“畸形的人”。在众人看来,你是这样不合时宜,目空一切。然而我始终相信你。你对我说假笑开始并不假,只不过为了延长笑的时间,才用假笑去搪塞了。你从来不看别人的脸色,从不逢迎,率性而为。现在没找到你,突然感觉失掉了许多真性情。
是不是你已经厌恶了我们的虚伪,对右岸彻底失望后决然逃遁?你每晚靠在窗棂上遥望左岸,目光穿透了日暮的钟声。如果你早生一千年,一定会成为伟大的诗人的。你问我说,是不是考不上名牌大学就永远没戏了?在最后的日子里,你再不去写诗了,每天疯狂背书,早晨很早起床对着墙壁喊英语。这座城市冬天阴霾,使我们的灵魂脆弱姿态单薄显得不堪一击。你大口咽下面包和我朝学校狂奔,喘气时你说一定要考上北大。我给了你一个无力的微笑。雨后,方形的灰黄色楼房像吸过水的巨型海绵,头顶微湿。你和我都习惯了右岸的生活,石头城。
高考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你的脸色苍白,眼睛呆滞昏黑。你一直坐在靠墙的桌边,把头深藏在垒起的书堆里,一言不发。我以为你真的变了,变得和我们一模一样了。可是你突然对我说,你又看见了他,他孤寂悲伤的身影。在左岸的寂历原上,他一个人默然伫立,喟然长叹。你说,他在一遍遍呼唤着你,一遍又一遍。我一把推开你,说你难道不想考北大了吗?于是你又埋下头去。
十月十七日,很冷,似乎马上就会降雪,把一切全都改变。语文老师沉重地告诉我们巴金老人去世的噩耗,然后教室里传来这样的声音:“活到这份上,早该死了!”你猛得从书里抬起头,什么东西灼伤了你的眼睛。我想你是不是因为这而离开的呢?你在房间里翻出巴金的《家》和《秋》,热泪凝眶。我真想劝劝你,然而你说,他的《春》找不到了。
我的心隐隐作痛。我找遍了右岸你可能去的每一个角落,始终没能再见你。于是我确信你真的去了左岸的寂历原。可我永远不会有你这样勇敢,我只是和所有人一样,在右岸忙忙碌碌,寒冷而又漠然地生活,真的希望你能原谅我。回到屋里,我又把你的诗读了一遍,又想了很久。于是我提笔给你写了这些。
右岸,和左岸,其实同样是寂寞的,它们仅仅一水相隔。我把你的诗和我的话折成两张纸船,放进流水中。真的希望它们随风远去,让另一个世界的热情融化掉这莫大的寂历。
本文已被编辑[燎原百击]于2008-1-28 22:36:38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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