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流水杨怡可

发表于-2008年01月28日 下午6:27评论-0条

当人们四散离去,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一声

——《神女峰》舒婷

从云南丽江回来,我才发现流水是如此的可亲,他有着清纯的明眸与水灵面庞。当柳风斜梳的时候,他仿佛清新的画,因为和他相伴总有一种入画的感觉。

我认识流水似乎很久了,但我对他的回忆却无能为力,然而他对于我却日复一日明朗起来了。我们踩着枯褐色的叶子,在秋天的夕阳里走着。他前倾着他流水般的身子,期待而又彷徨。我们走在一起的时候,他说他想起了他的家。

我对他说,这样走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呢?他微微一笑,笑得很恬静,而其中又藏匿着无限的怅惘。他说,走吧,走吧,凭着你的记忆,你总是能走下去的。他的声音缠绵而铿锵,能洞穿时空,击碎我所有的思辩。我于是敬佩而且敬畏着他,我知道他不单单是我的朋友。朋友能够互相交谈,而他,我只能去倾听。我和他走在一起,如影随形,我不时要去倾听他的声音,那来自窎远苍穹广袤大地的雄浑与粗犷。

他每日温茶呷酒,终年不断。尽管在这个城市里有着拣拾不尽的热闹,而他的身上却有一层洗不掉的气质。他长期伏案秉烛,在诗词里如梦如痴。那些平平仄仄从他的口中溢出,涌动着五湖四海的潮起潮落。他拿着诗稿疯狂地舞蹈,急促的舞步波涛汹涌,把我的心彻底冲刷干净。正待我要为他喝彩,他又瞬间宁静,安详地仿佛海上的夜。他说,他为什么还是回不了家呢?

他的眼眸清澈如春水,脉脉含情。在这个落满枯叶的秋天里,他孤独行走的背影新添了几分忧愁。在摇曳的丽江小船里,我曾看见过他微颦的眉黛,他说,在丽江终于记起家了。他说,他凭着记忆走去,那畔一派的萧管灯红,酒旗招展,柳风燕羽,诗画琴棋。丽江傍着水的老屋,斑剥的屋墙上好像画着四布的版图,山川相缭,湖海勾连。古城的河上泊着小船,不多,所以沉谧。石桥如虹,杨柳如烟,都浸着迷濛的水气,一派闲适与苍茫。我努力想着他记忆中那番繁华与热闹,终于感受到流水心中的孤寂。

在丽江,他奔走的脚步与向前的气质变得趑趄而局促。他走着就像弱柳扶着细风,含蓄而沉郁。看着这丽江的一切,他微微感叹,难得啊,都变了,它还是这样朴素和典雅。是夜,站在石桥上,潺潺的流水夹杂着古老的气息。天上看不见月亮,这波光就黯淡下去了,好像是流水的记忆,渐渐沉入了水底。我们都不说话,以便回到过去,回到记忆里。我知道流水是很看重记忆的,他说,那是他的家,是他的源头,没有了记忆,生命永远只有一瞬。

温了一杯云南的滇红茶,我们对着茶几坐着。茶的雾气打湿了我的眼镜,以至在雾气里流水的影子逐渐蒸腾。他说,江南曾经是个繁华的地方,有着无与伦比的气质。从柳堤走过,那儿到处是诗画,到处是歌舞。江楼春思,平湖秋月,钓叟莲娃,醉翁游侠。每个人的衣袂与指尖,都浸着墨色书香,丝丝情韵。他说着,仿佛从深邃的河谷中回流的青枫浦,然而我眼前云雾缭绕,好像巫山云雨,截断了他的思绪。我赶紧摘下眼镜,像神女峰一样看着他。他瘦了许多,眼睛望穿了时间,到了另一世界里。

我开始尝试着问他,怀着敬佩而又敬畏,这个时候,我才开始觉到了他的可亲处。很多时候他是忧郁而矜持的,而在丽江,他变得温和而平静。也许他想家想得近些,则更容易对别人道出他的家和他离家的滋味吧。我说,流水啊,它们早已是曾经的旧事了,为什么你还依依不舍呢?他笑了,然后说,因为是它们给了我灵魂。

他说,你无法想象远古时期的江河之水。地崩山摧,决堤吞田,庄园被淹没了,府廪被冲溃了。沉沉的黑云压下层层的黄土,江河的巨浪犹如野兽的铁蹄滚遍中原。马力嘶而狂奔,牛奋蹄而脱犁。天空掠过黑色的翅膀,就像一样的眼睛深陷的忧虑和惊惶。大地在流水中喘息,而在喘息的背后站起了英雄的人。当铁臂挥起了长锹,当目光溶入了洪流,江河变得温顺了。在三次走过家门后,大禹的世世代代成为了一家。流水自豪地说着,眼睛放出奇异的光芒。他说,这是他灵魂的起始,是他家中古老的砖和瓦。

流水的话仿佛开闸的水,淙淙不断:一个个的传说描绘出起伏的浪潮,在酒杯与祭器上镶出美丽的线条。仓颉造字,李斯流动的小篆在卷册中写出了第一个帝王的霸气与遗憾。修长的尺牍系着朴素的文明,绾在牛犄角上,牧童短笛,浓荫细日,漫过青草堤,顺着江河水,积蓄着五千年的风动水涌。

流水的眼睛有些迷离,他说,倘若将这五千年全都忘却,又该怎样呢?我们放下茶,丽江的风很清,弥散着长久不衰的气息。河岸上,细细的的柳丝仿佛他细细的追索,追索着投在历史波光中的影迹。他缓缓向我诉说着,在这个沉郁的古城中。

漏壶呼吸着千年的声音,时间就是叮咚的滴水。凝着晶莹的露珠,遍山的蔓草结连着最动人的故事:一个宛如清扬的女孩,勾起了少年的爱慕;蒹葭苍苍的溯流外,在水一方的女孩,潜入少年的梦中。少年水样的情愁,缓缓流泻,流开了一汪诗歌的清泉。咸池中饮马的诗人,从太阳的光辉里折下若木的柔枝,高高的冠缨长长的佩带,如清泉流淌出的层层涟漪。春秋的文章,史记的列传,百家的思想似滚泻的潮水,满注中华。领着出行的仪仗,结驷连骑,那是汉赋的雍容和壮丽;江涛一声,月明如轮,那是唐诗的典雅和华贵;到了波横万里的中游,如长长的笛管,吹出了回绝的宋词元曲;直至烟波浩渺的下游,明清的小说涵揽了千年的风雨。流水的嘴角露出了甜甜的笑意,与我倚在柳荫下,把双手搭在膝上,衣襟在风中飏起白色的细浪。

他说,雪白的纸殷红的印章,小篆和隶书化为楷书的度量和行书的飘逸。笔走龙蛇,江吞日月,那是草书飞舞的魂魄。高墙之上,驿所楼前,墨迹斑斑,诗韵荡荡。登山而名山,经水而闻水,中华的字与诗,在山与水中挥洒成长。尖尖的籇触到潺潺的水,墨丝如缕,流淌不绝。在井水人家,浅浅的乡音,唱出的是诗人的才情与愁思;在画舫彩鷁,纤纤的歌管,吹出的是词人的风韵与忧苦;在飞瀑山庐,悠悠的琴声,弹出的是文人的心境与气质。含蓄的江水,包涵了天空与高峡,悄悄在中华的心底积淀,绵长而沉韵。池如染墨,笔似累冢,诗填锦囊,书挂牛角,我们的家成了文化的王国。流水的声音稍稍停歇住了。因为激动,他的浑身微微颤抖,仿佛奔啸的瀑布溅到水面上击起的层层縠纹。他如缕的头发缠绞着剪不断的感情,以至这丝丝的情愫袭入我的心中。

良久,他侧头悲伤地望着我,然而那只有五千年啊!五千年,好像一阵风,从水面上吹过,然后离开。流水说,那个在川上长叹的先哲,他说的太对了。这一切早晚会逝去的,曾经的青山翠巘,永远只有一瞬罢。我看着流水悲伤的眼神,这世界都在他的眼中飘飖恍惚了。我说,流水啊,美好的未来,不还在远方等着么?然而流水的眼中已经满是泪水了。

从丽江回来,他的神情抑郁而低落。在我们城里,恐怕再找不出比他更悲伤的了。他的意志消沉得仿佛见底的井,张着嘴朝天叹气。歪躺下来,把胳膊当作枕头,他絮絮叨叨着就像井中逐渐蒸腾的水。我的眼镜再次被茶水漫开的雾气打湿了。在雾气中他躺着仿佛一条隐断的河,云烟苍茫,接连着沉寂的山川。而我仿佛神女峰在云雾弥漫处觑探着他,听他絮絮叨叨。

他的双眼干枯而无神,深深陷进浓密而零乱的黑发底下,纠结在一起的头发仿佛河岸边的茅草,而茶的水气就如墟里的烽烟。他突然扭头对我说,你知道吗,塞外的战士,他们的白发都在长河中揉碎,成为离散的思念。他说,当江流漫卷白发时,塞外的诗人们用嘴中的热气温暖冻硬的笔尖,冰砚上的墨汁,结上了永恒的黑色,那是他们的青春。长河与落日,北风和胡烟,还有塞草绵延的思念,都在他们粗砺的笔锋下踊跃出瑰丽的诗篇。大河上下,大江南北,每一双黑色的瞳仁中都蕴藉着最丰富的感情,等待江河将它们一一捆扎,白发为籇。

他安静地望着我,说,河水流过的是这个古老民族的家园啊。他的脸瘦削而苍白,如同释冰的河。我说,茶凉了。

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流水总要到江边去。我所在城市的长江,很静很幽绿,让人深思而且抑郁,它恐怕早已不是曾经大江东去时的模样了。这时候,城市的喧嚣暂时过去了,许多老人,在江畔闲坐着或者散步。也许只有他们,才真正懂得长江,懂得流水吧。江中的船拉着长长的笛子,旷远而悠扬。太阳却安静了,憩在对江的钟楼后。水面上的金眼睛,一道道闪亮着,仿佛是昨天的梦吧。

流水坐在江边,安静得很。他的眼睛里有粼粼的波光,晃荡闪烁。他说,他无法忘却他的家,家中的故事和传说。我说,流水啊,我们得向前走,那毕竟是历史了。他说,逝者如斯。我知道流水总是会离开的,我只是劝他向前看罢了。

流水说,你知道吗,屈原、王国维、老舍……他们都带着他们的文化沉进水底了。水,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流水说,他真的要回家了。

我于是终于发现,流水明朗的影子,在那个烟雨迷濛的秋天里模糊起来。他,还有他的声音,都在苍茫中渐行渐远,轻轻的,没有声息。然而他的离去,竟如他的到来,令我无法记忆了。这记忆像是被波涛卷过的黄土高原,千沟万壑。流水的一颦一笑,他行走的气质与思考的神色,在我的脑海中逐渐离散零乱,奔突成一种长长的情愫。

在雨雾中我沿着长江奔跑着,希望追上流水离去的影迹。我跑着,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故乡。那儿将被三峡工程的大水所淹没。这长长的河滩上,不知还遗散着多少文明,也不知遗散着多少这个民族对于家的思念啊。那时候,神女峰又将怎样呢?

我的脚步变得迟缓了,看着长江在城市的边缘缓慢前行。它的水,有着太多的蕴涵,而待到高峡出平湖的时候,它涨起的是否将是又一次文化的巨浪呢?

躺在沙发上,喝着热气腾腾的茶。电视里的《高山流水》悠远而澄澈,在空气中激起微微的细浪。我闭了眼睛,回到了古老的丽江,那儿的柳树,那儿的石桥,还有那儿的流水。水,是永远会流下去的,带上我们对于五千年家园的感情,流向辽阔的大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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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男人三十点评:

情景交融的佳作,这般风景,这般柔情,这般诗意,直让读者沉醉于青春爱恋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