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系日乏长绳,
水去云回恨不胜。
欲就麻姑买沧海,
一杯春露冷如冰。
——《谒山》
我一笑,发现了大片滞重的烟雾朝我移动,好像是店主送过来热气腾腾的牛肉拉面。这里的空气出奇的热,我根本适应不了没有空调的房间,这里只有一个巨大的鼓风机,并且呆头呆脑地晃动,趁我不注意时吹来一块乱七八糟的风,然后马上小气地偏开了。我的脸上已经沾满了汗滴。
“凉面哪个的?”“这边。”我含混听到了两句,并不想抬头,那边是穿绿体恤的背,往一边扭伸,然后是一条黄手接过了面碗。只是一瞬间,我没有看仔细。送面的是个小孩,灰色影子。我没有抬头看他,我觉得他听起来是个市侩妇人,但那影子是个孩子。怎么是凉面?牛肉拉面还没好?我把头小心歪了歪,到处都是可恶的空气,热的。
笑容很奇妙得挂在我的嘴唇上,或者是在别的地方。应该是读浙大的时候,周六那天清晨,我从宿舍走出来,去中心教学楼,但忘记去那里干什么了。总之,我一路走,过体育馆时,依然停下来,仔细看了看。逸夫体育馆被建成一顶博士帽的形状,只不过是白垩色的,方顶用四根红柱子支撑,像是四支蜡烛插在白色蛋糕上。我很佩服中国古时候的天圆地方,这样造出来的建筑有一种质朴典雅的美。那时学了一点工程制图,如果俯视,那么体育馆就是标准的孔方兄的样子。这是多年之前的事了,不知道浙大现在怎么样。过华家湖的那路上,遇见杨柳。他读数学系,却爱好文学,后来好像研究李商隐。不过之前已经有一个杨柳,也是研究李商隐的,所以他的名气总是出不来,同学都劝他去改名。这些是后来的事了。记得那天他带我上了和平岛的凉亭里,跟我讨论李商隐与爱因斯坦,他说李商隐其实早就发现了相对论。我笑了,让他说为什么,他就念了上边那首诗。他说,质量、能量在这首诗里都有表现,只不过李商隐是用诗的语言来表达广义相对论的,翻译一下——从来系日乏长绳,是讲太阳能量是不可以单线计算的;水去云回恨不胜,是讲除去水的质量而用云的质量替换是不行的;欲就麻姑买沧海,这里有个变量代换,即沧海=水,质量加大;一杯春露冷如冰,质量产生了作用,转化为能量,而一杯春露可能是个常量——这和爱因斯坦e=mc^2异曲同工。我听了哈哈大笑,这简直是牵强附会。然后他也笑作一团,他笑的时候华家湖都在抖动,远处中心教学楼像一大块白布。然后他停下来,说逗着玩的,其实那首诗可以这样解释:你像我心中的太阳,我没有让你能够动情的长绳;每天应付着水呀云呀,因为不是你而遗恨;如果我能在你这里买到沧海的永恒,我会感谢不已;可你只给我一杯春露,冷冷的像一块冰。他说完我就生气了,并且涨红了双颊,我能看见自己的模样,真的,特别是当我大笑或者生气的时候,而看到的总是这样滑稽。在浙大我穿白底蓝点的少女裙,留着长发,前边垂着几丝刘海,裙子在我的膝上折成好看的几瓣,杨柳总夸我像李商隐诗中的“素女”,好像是司降霜的神灵。可我如果大笑,我会感觉霜在溶化,那样软黏黏的,裙子会扭成一堆,很不雅观;如果我生气,我会感觉霜越冻越硬,牙齿都啃不动,那时裙子就不再随风轻扬,而是冰棱一样挂在一起,也很不好看。但事后想起,又忍不住要笑,浅浅地笑。
刚才那一笑,其实是多年以前了。原因是我进这家面馆时看到一张广告牌,刷满了蓝色海洋的漆,上面写着“清露春茶,冰力十足”,我脑海里突然就想起了那首李商隐的诗。一个数学老师,能够这样准确得记住一首诗,是不容易的。这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碗黑黄黑黄的东西,像是某个泥巴坑,两个瘦弱的手捧着。我隔了汗水说声谢谢,并没有望见那个孩子,瘦影子就飘进黑暗里去了。我一旁的油玻璃上也贴了这种“冰力十足,五元一瓶”,我笑了一笑。老人坡到回民公墓这一段从来就比较乱,学生打群架都出钱请外校的帮忙,再细想这广告词,心中毛骨悚然,不过我只是笑一笑。这里是国家隐秘的军区,过去又是国民党的旧都,有很多霉气,腐蚀的气息,而杭州就不同。杭州是让人闲暇时候入睡的城,重庆却是笼子;杭州是吴侬软语,重庆是直辣直辣的;杭州多一些韵味,重庆多一些森严。这必须对一座城市非常了解,不断对比,最后总结。
小巷里妇人往街上泼脏水,迅速漫成一汪水洼,我好像能闻到泡鸡毛的烘热,发绿的水,白亮的气泡。粗野的吼声又透过来了,我眼睛望着那碗面,并不曾走掉。妇人我总是很厌恶,但现在我也是妇人了,不再是当年的素女;现在不得不在堆满菜叶、鸡毛、稻草还有稀泥地里买菜,不得不挤商场、排队,不得不下厨房,闻一阵一阵的油烟味,呛得我直滴眼泪。我每次经过镜子时,唉,那张脸真是让我失望,好久没有打扮过的脸,爬上了浅褐色的斑点,皮肤在光滑的平面突然塌陷了一块,绵延出几道讨厌的皱纹;我的眼睛,呃,这双曾经迷人的眼睛,都成为薄雾深掩的湖水,甚至成了沙地,成了死鱼灰暗的眼睛了——这哪里是我的眼睛呢!头发也越来越干枯,好像一蓬草,夹着霜雪的草!我肌肉全部松弛,软绵绵垂落下去,像一块用旧的抹布,失去了神采。衰老就是这样逼近了我,有时我面对相同的题目,感觉还像是在浙大,可是我的思维慢了,很多原来一会儿就能想出的题目,现在却要呆上半天,学生问我,我都不能立即回答出来。
我抬头看到熟悉的一面墙,忘记原来在哪里见到过,墙上一边被油烟熏黑,露出东北黑土的表层,并逐渐往白的一面过渡,像十字军东征。正中是一幅挂历,画上是毛主[xi]在秦皇岛海滨的肖像,风鼓起主[xi]的灰白色军大衣,他向东方远眺,神情庄重;再左是一面方形的时钟,大麦的颜色,好像是晚上五点钟。是的,五点钟。这面墙怎么这么熟悉?
我猛地站起身,冲破了头顶上压抑的热气,习惯性得后转再出店门,门口插着一筒当日的报刊,和往常一样。还是熟悉的几个字眼,用黑体红笔印的,一角露出了一个“青年时”。我心中一怔,但没有停下来,隐约看见灰色的牛冲着“youth”几个英文字符。我的脚已经跨出门去,前面的草地在傍晚成为深绿的一片,远处是黝黑的摇晃,并看不分明,还有数盏灯光。这条路的街灯比较暗淡,我听见有人在读书,是近旁的楼舍中散发出来的:
howmanglovedyourmomentsofgladgrace,
andlovedyourbeautywithlovefaiseortrue;
butonemanlovedthepilgrimsoulinyou,
andlovedthesorrowsofyourchangingface·
我有点迷乱,但我仍然往前走,等我转过小路上了回廊,我又有些后悔没有继续听完,那首诗好像在对我念似的,我想我这么走掉,念诗的人一定会感到孤单。不过今天的月色倒是很好,正照见一泊湖水,湖中那片小岛隐约可见。我头上的柏树那么高,也遮不断那片月亮。正是夏季,那一半月落在水面,却又是这样凉凉地荡漾。
这个湖怎么这么熟悉,连同今天的月色?我独自坐下,对,坐在了凉亭的小石凳上,望着那片湖水。“李商隐离开了柳郢之的幕府,就不知道去了那里,那些年代无法追寻。我时常感到李商隐在巴山雨夜写书的背影,轻微的咳嗽。他在几首诗中都表达出对知音的渴求,可是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他是这样孤独。令狐綯一次次排挤他,夹在牛李党争中,其实他原本无心于权利。但是,究竟他离开柳郢之后去了哪里呢?消失了吗?”他在我旁边说,仍然用那种不断质疑的口吻,我觉得他天生就应该做老师。“消失了?”“杜甫也消失了,老聃也消失了,历史上许多人都消失了。”“他们只是一具具死尸……”“下落不明……可你相信他们会重新出现吗?”“也许吧。”
我扭头看看他,他很年轻,而我可能已经老了。那只是一个影子,弓着背陪我坐在一起,头是一个褐色的点,在湖光下勾勒出凹进的眼眶和突起的鼻梁,眼睛里闪动着光。“你的眼睛像在火炭里撒尿的猫。”“呵呵,这是法国人恶心的比喻。”“波德莱尔喜欢用猫的眼睛隐喻时间。”“他还喜欢写头发,秀发,你的。”我发现他在撩我的长发了,真讨厌。“行了行了,你在我头发里看见了什么?柏油味?麝香?”“更像李商隐的细雨。”我感觉他简直对李商隐痴迷得可以。于是我站了起来,感觉华家湖在晃动。
我突然感觉时间发生巨大的偏差,时间从来不曾这样进行过,好像已经是初秋,蝉声开始稀疏;又好像是在春末,蝉声刚刚开始。我扭头看杨柳,杨柳并不看我,心中有点害怕,是不是我完全老了?对呀,在他面前一点都兴奋不起来了。他突然转过头来,很神秘地笑笑,然后骄傲地说:“我今天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是我一生难忘的时刻!”“怎么了?”“你绝对猜不出,呵呵,我已经是名光荣的共[chan*]党员了!”他脸上浮现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嗯,那要庆祝一下啦!”“嗯,今天还真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你应该知道。”“什么,应该?”“西贡解放了!”“呃,西贡?”
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我都来不及怀疑。“在食堂等我吧,我去买酒来!”他的背影转了过去,我都没有看他起身。“西贡解放了?”我突然想起我在哪里,然后沿路跑回去,经过楼群时太阳热烘烘的,读书声已经听不见了。我直直下了回廊,真的,回廊是直线的!然后我过来在小店门口,那是一个报筒。我扯出了《青年时报》,上边是1975年4月30日,我有点害怕,一架直升机正在撤走,西贡解放了……
我跑进去,这里是重庆,我问:“我还没付钱就走了……西贡解放了?”“西贡?”“外边怎么是杭州的报纸?”“你找谁呢?”“我在这吃了牛肉拉面……那个小男孩呢?”“谁?小男孩?”“这里是在哪里?”“这是南京啊?”“南京?”我站起来,眼前是那碗牛肉拉面,天很热,钟上是五点。“你怎么啦?”“呃,我,我突然想起我的妈妈了……”
我走出去,天热的眼都睁不开了。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妈妈,在重庆还好吗?我想你了,南京真热,我好想回家……蚊子都隔着蚊帐咬我呢……好像去了一趟浙大……”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8-1-28 20:54:4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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