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半月年代(一)杨怡可

发表于-2008年01月28日 下午6:15评论-0条

水塘深处那片影子,

沉思就爬上古老的盘根,

摇晃的岁月需要坚持,

仍握不住那串飘散的名字。

松开了枫叶涨红的思念,

只好离开,

既然湖水含住我凉凉的手指,

看清辉溶化了孤单的瞬间。

这个年代并不久远,

却串连了大片浮动的回忆,

好像一条条疲惫的航船,

都在这时荡着月光靠岸。

年代以后无法述说,

半月年代到此为止,

没有满意的结局才是结局,

一钩细月是我淡泊的墓碑。

1999-2-29于汉

摘抄已经成为儿子读书的习惯,没有一支笔,一本摘抄簿,他很难静下心来看书。这样边看边抄,他心中觉得踏实,态度上也显得认真,就不容易分心。如果不用笔记下好的段落,他的思维就会浮想联翩,最后停下时,又不知书中到了第几行了。儿子到外省读书去了,于是我无意翻看他摘抄簿时,读到了上面那首诗。

这首诗写在簿子中间一页上,那一页还夹了一张红色的理发优惠卡,因而我一翻就正好读到了这首诗。那时候儿子的字练得很好,现在的字不好看了,可能是在电脑上打字太多的原因。诗是用淡蓝色水笔抄上去的,字写得很用力——他总是很用力地写,好像要把每个字都刻进纸的皮肤里——因此墨水都渗透了纸背,与背面的一首诗一明一暗地排在一起。纸实在是一种非常奇妙的空间,那样薄,却可以记录抽象的思维和情感。

呃,最近我是怎么了?总是想看一看书,又总是看不进去。呆在空调房里独处,长长的暑假,该怎么度过?我从繁忙的工作中走出来,好像突然间若有所失,好像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世界了。呃,我是怎么了?可是街道、房屋、树木,这些都没有改变呀?我的房子,家具的摆放,厅堂、卧室,原来是什么样子,还是一样啊?但是,我总是觉得若有所失。当我顺手拿起杯子接满一杯水,然后右手自然而然地送到嘴边时,我会感到惊讶,我甚至会为水落入喉咙发出深井冒泡般的声音而惊讶。习惯,一切都是习惯。我并不感到渴,可我习惯性接了一杯水,喝下肚去也并不感到解渴。我只是打了一个重重的水嗝,并闻到胃里的恶心气味。于是无聊的时候我就翻儿子的摘抄簿,无意识地乱翻。

儿子几天前给我打电话,说他在南京热得要死。我笑他说在我们重庆长大的小伙子还怕南京不成?他抱怨说蚊子多得要死,隔着蚊帐都咬,实在可怕。我说,你点根蚊香吧,好歹也能熏一熏。我现在不知道他是否点了蚊香。儿子走后,我真的轻松了许多,可是这种轻松真是可怕呀。如果在工作,那还好,我还能一心一意备课,教书。可是一放假就不同了,每天得忍受我一个人,无休无止的一个人。再好的电视节目,再好的电脑游戏,当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都那么乏味。那些主持人一个个都开始面目可憎起来,完全是假惺惺的。我又打算找点工作了。

晚上我会去江边散散步,同时想想很早以前的事。重庆这样的大城市,对其中的人们始终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拥挤、错落的房屋,迷乱的灯火,吵嚷的市区,好像都刻意地包围你,最后叫你呼吸困难。所以我在散步的时候总是想很早以前的事情。昨天我想起了原来的一个同学,我们下乡时他找关系留在了城里,在那一段时间他读过很多书,包括一些当时严禁阅读的西方文学与笔记。他不和任何人通信,不加入任何一个组织,依靠自己家庭背景,成天封闭在家中。他读书时成绩很好,特别出色的是他的文学,但上语文课时他一直埋着头读什么书,从来不听老师讲课。那时候他刚刚四年级,就能认识很多字,当我们还在背诵《记念张思德》时,他看的却是一本《聊斋》。他的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唉,我总是忘记别人的名字。

这是我第二次分神了。我把目光重新停在那首诗上,虽然背面还抄的有诗,但我不打算读下去。在中学我也很喜欢诗,最早出诗刊的时候也曾买过几本,并且模仿着写过一些,可却从没发表过。这充分说明在这方面我天赋不够——奇怪,为什么还是归到天赋上面去了呢?其实说实话天赋很难让我信服,我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自己的选择。所以我没有当诗人,终归是我选择的结果。当我的年龄与现在儿子差不多的时候,我是有一些选择的。比如去经商,比如去当画家,比如去写作,可最终我成为一个数学老师。这个职业显然不是最好的,但也未必是最差的,起码与当年的同学相比,我要比很多人强。能够在重庆扎稳脚跟,并且在重庆一中这样的重点高中里任教,我已经很满足了。当那些可怜的学生家长求我帮他们孩子补课时,我心中别说还真有一番得意呢。可是今年怎么没家长找我呢?大概是刚刚放假吧。

我一定得专心看一会诗了,发现分神的确很容易。呃,这首诗?写得可以,说不定是哪个年轻诗人写的,看他的文笔很细,还有一种忧伤。真的是个年轻人,可他是谁呢?管他呢。喔,是九九年写的,那时儿子才上,才上五年级。呃,当然,这诗肯定是儿子上中学抄的,他上中学语文相当好。那么,假如诗人二十岁写的这首诗,现在才二十八岁,这么年轻!我又读了一遍那首诗,开始佩服这么一位年轻的诗人。九九年,我已经三十八岁,比他整整大了十八岁。呃!呵呵,我到底还是数学老师,职业病总是改不了。九九年我已经在重庆工作了三年,时间真快,那时候儿子才那么小,突然间就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如果九六年我不来重庆,我会怎样?九六年之前我在山东烟台芝罘的第一中学,如今依然难忘,那所学校依山面海,风景秀丽,至今已有七十多年历史。学生都十分刻苦,每天都穿了整齐的校服来听我的课,作业也做得很好。我的课代表是个聪明的男生,一下课总是缠住我问很多问题,我记得他对二次方程抛物线理解得很独到。他说如果时间有一条线,当时间累次相乘后一定会像抛物线那样弯曲,随后上升或下降,最后回到原来高度点再离开。我不否认他的异想天开,可他的话让我很回味。我们一直把时间当成直线,可从来不曾想过当它累次相乘后,就可能如同一条抛物线,而它原来直线的轨迹就成为了空白,或者是在时间之外。芝罘第一中学校门正是三条抛物线的拱形门廊,整座门就像一块古老的牌坊,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天,也就是九六年离开那里时,我从那座门穿过去,好像走过了一段时间。

“半月年代到此为止”,年轻的诗人,半月年代到底是哪一段时期呢?八九年学潮时我的那个同学不幸参加了天安门事变,随后就杳无音讯。他在那一天这样消失了,他的名字我至今依然不记得。可是我记得他给我讲过一段聊斋的故事,说女鬼在屠城百年之后重新出现,并在书生屋里偷偷学弹琴。那个女鬼冤魂不散,但对艺术的追求却这样执著,当时听了这个故事,心中暗自倾慕。既然艺术能够跨越生死,既然爱情能够穿越时空,当我一次次面对那些纸张记下的过往时,总会思绪翩翩。我一直以为那个喜欢文学的同学还活着。

现在我在重庆,丈夫在香港。丈夫比我小两岁,人特别精明。我学数学专业时经常请教他问题,而他似乎没有不会做的。如果儿子能学到我丈夫三分之一的精明,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惜他不是,他总是要做他想做的事情,不允许我的一点干涉。我甚至在他面前没有一点点威信,可怕。丈夫在香港开公司,每天同日本、英国、美国客户谈生意,把内地商品转口卖给他们。他一个月回重庆一次,都是月底回来,然后还给我带一些贵重的首饰。呃,真的很爱他。如果有一天离开他,我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儿子是指望不了的。

我现在发现我可以通过浮想支持很长一段时间,再低头看诗。诗人一定在一个有月光的晚上,独自行走在池塘的旁边。如果没有错的话,他应该把手伸进湖水……墓碑?呃,诗人总是喜欢这样。诗人从来不务实,从来厌世,这就是我不希望儿子将来写作的原因。我讨厌那些涉世不深就消极厌世的人,他们不懂得选择自己的生活。我冷冷一笑,一个人笑是很奇怪的事。一个人笑只能自己听自己笑,后来就笑不出了。

这时窗外卖冰绿豆粥的小贩喊着过去了,突然我就觉得很累,想伏在桌上睡一会儿——外边一定很热。我睡了一会儿,然后醒来。好像又没有睡,一直都醒着,可我又好像还在睡呢。此时那种恍惚感又过来了,桌子、书本、水杯、闹钟——现在下午三点了。我用手支起头,我几点钟睡的呢?好像真的没睡,因为那卖绿豆粥的每天都是三点从楼下走过的。不过他可能生意不好,今天来早了一点吧。但也许平日他都不准时,是我自己以为他准时走过去的。可究竟我睡了没有呢?我不想再想了。没意思。

我沉重地出了一口气,想出去看看,推开阳台的门,哇,真热。大概有三十六、七度吧,还是在空调房里好。在空调房里,一天一天过去,可以不按时吃饭,可以睡懒觉,恩,生活很自由。儿子走以后,生活很自由。可我最近到底怎么了呢,我心里有点乱,还有点害怕。这个世界在我这里就像蒸发了一样,完全不存在了,我也完全不存在了。我记得原来看过一部电影,讲一个小孩出生在一艘海轮上,终其一生,没有上过岸。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钢琴师,如果上岸,能赚去很多的名声和金钱,可惜他没有。他好像没有存在过。可他到底存在过吗?那天晚上我是陪儿子一起看的,但现在忽然想起来。

一切一切的存在都是这样的奇妙,因为你说不出究竟是如何存在的。我在下乡的时候,是入党积极分子,那个时候没有这么多的顾虑担忧,更不用说存在的奇妙。因为我绝对不懂。如果不去怀疑,一切是那么合理。可是八九学潮后我开始怀疑,因为我的很多同学突然间消失了,再也不曾出现过。前几天还和我一起讨论问题的同学,在那以后就再也不曾出现过,我很害怕。不过我并没有受到鼓动,原因是我正在准备写一篇《笛卡儿积分学建构理论基础探原》的论文,那段时间都耗在浙大阅览室里,对那些实事受的鼓动有限,只是听说学潮要改制,同学们都个个兴奋不已。呃,他们这样消失了,甚至那段历史在我这里也是模糊不清的。

我的那个同学,一个人读书读了那么久,居然也跟着闹学潮,而且听说是领导中的一个。他进的是北京大学,帮助联系各大高校的学生起来运动,那个上海的教授发动东南地区十几所高校,包括复旦、浙大、南开等等,武汉各所高校组成中部地区学生联合会,纷纷北上。如果当年我亲身参加,那个壮阔景象一定会深深烙在心中。只是那些人都消失了。

后来我的同学说,他被捕入狱,押解到武汉,一直被关押。他没有子女,孤独一人。可我宁愿相信他消失了。要知道,我对监狱是很反感的,那里没有自由,而没有自由的地方我是很反感的。笛卡尔在他的积分学中就表示,事物是不能够尽分的,只能趋于无穷或者接近一个常量,同理,监狱让人的自由度趋于无穷小,但又始终不为零,所以人在其中不能自由地活着。这是人类最丑恶的行为。我相信,被判处监禁终生的人比判立即执行死刑更痛苦,完全没有自由比趋于无穷小的自由更完美。

“没有满意的结局才是结局”,诗人,你可否看见他消失之后的日子?呃,我有些困倦,但闹钟——还是三点。怎么回事?是的,我手中捧着儿子的摘抄簿——好像已经很久了——可仍然是三点!

我不想知道我的同学现在怎样了,但我有一种预感,不知是不是偶然。我又看了一遍那首诗,想起了赫拉克里特。“既然湖水含住我凉凉的手指,看清辉溶化了孤单的瞬间。”可惜我不学哲学,也许当年我选择读哲,又是一回事。可我也在读“浙”啊?呵呵,文字游戏我也会玩,玩的绝对比儿子好。赫拉克里特说“人不能同时进入同一条川流”,好像芝罘第一中学的那三座拱门,你如何同时进入三座门呢?流水流动,你如何进入千万个流动中呢?你又如何进入时间呢?你又如何存在呢?很烦……可是都是瞬间,孤单的瞬间,被溶化……我觉得诗人“含”用得真好,是时间含住了我,我只是一块饼干。如果用抛物线理论,我的时间在我这里转弯了,是因为它含着我的思想,如果我睡觉,时间会直线溜走。

长长的我舒了一口气,我看见闹钟已经三点过十分了,十分钟怎么这么快?开始一分钟都那么慢!抛物线,含……我微微一笑,像个神学家,像个预言家,或者哲学家。可我那种预感依然这么强烈!让我再想想。九六年,我离开芝罘,来到重庆。九三年,第一中学被评为全国首批规范化学校,就在那一年,我丈夫去了香港。他说重庆马上单独设直辖市,去那里有前途。丈夫是精明的,我不得不承认。本来,芝罘是那么好,芝罘第一中学的发展是这么好,但我仍然来到重庆。果然,就在我到重庆的第二年,也就是九七年,重庆升为直辖市,经济、教育优势很快就突显出来,而我的待遇也大幅提高。接着是九九年,是澳门回归的日子,丈夫终于从一个职员上升为董事。那一年是他的本命年,他三十六岁。二月份过生的时候,我曾送给他一枚戒指,寓意他财星高照。戒指上刻着他的生日,农历一月十四。他二月底回来的,十四号应该是阳历三月一号,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他回重庆,邀请了好多旧时的同学。大都是浙大毕业的老朋友,现在都不错了。可我想起了他,消失之后的他。我问他的消息,他们都说,听说他是溺水了。也许是出海,经商什么的。于是便不再询问。又有人说,好像就是这两天的事,但有的说,很久很久了,有的又说,八九年学潮他其实已经溺死了,那个押往武汉的不是他。但有一个和他最要好的同学证实,他没有溺死,逃到东湖里一个岛上去了,还给他写了信,并且说,他还经常匿名往外投诗,赚取稿酬。我既然无法见到他的信,自然把它归到消失的人中,可是这首诗……

我的心略略一动,唉,诗人!

闹钟还是三点十分。我很累很累了,想出去走走。但外面这么热。我又想看看电视,但我的手始终拿着儿子的摘抄簿。最近是怎么了?可能老了吧,总爱想起从前。“这个年代并不久远,但串连了大片浮动的回忆,好像一条条疲惫的航船,都在这时荡着月色靠岸。”半月年代,是哪个时期呢?

我又扫了一眼那首诗,最后落在了“1999-2-29于汉”上面。2月29号是哪天呢?对,应该是月底的最后一天吧,丈夫正从香港回来。那应该是农历1月13号。可是,我预感到了什么,在记忆里,好像不对。我打开电脑,把时间后退。我一直相信,我的记忆力,因为有时我不断怀疑。

1999……2月……天!我开始发抖。闹钟已经三点半了。时间会停下来吗?空白的时间?我有点呼吸困难,又想笑——真的,这的确是一个可爱的玩笑——说不定是儿子抄错了,说不定是那首诗打印时打错了。可是?这究竟是在哪一天呀!

2月28是那一月的最后一天,29根本不存在!我丈夫是在3月1号过的他三十六岁的本命年,一点都不错。可是诗人在哪一天写的这首诗呢?如果这一天根本不存在,那这首诗怎么写出的呢?既然没写出,儿子怎么抄下来,而我又如何读的呢?读了一首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诗?

我的脑子是眩晕的,如果我不那么认真的话,会挺好。但是偏偏我是认真的。在一个不存在的日子写了一首诗,月色,墓碑……我预感我的预感是对的,但真的是对的吗?他消失在另外一个地方,只是消失,在存在于时间空白的另一端存在。

“半月年代到此为止”。诗人,你的年代是个对于我不存在的年代,我的年代和你无法累次相乘,我的年代是直线,你绕开了,我也绕开了。那些说不清的际会与偶合,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想了。因为我在我的存在中理解你的存在,这就是世界带给我的疑惑。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8-1-28 20:49:0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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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奔月
☆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文笔不错,感情真挚。应该是叙事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