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已有一月时间的大部分晚上,我是在打字房度过的。因了我要打印我的稿子。而白天哩!立等取件的零活又很多,我是绝不好意思在这样的匆忙之中,再去催促我的两位打字小姐的。于是,这灯火通明的打字房,便夜夜都有了我的身影。
打字房是狭小的,很像童话中小矮人的小木屋。最大也不过几个平米。必要的设备一安放,空间就更显得局促。客人们大多是站着校稿,站着与老板谈业务。这于我倒也无所谓,因了我的白天,是不去这里凑热闹的。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走过,校清样,替打字小姐说字改错、输蜡纸……一切总这么地单调枯燥。而这同样单调枯燥的夜,却因了我的单调枯燥的工作而显得有了些意义。每每到了凌晨三四点,当倦意袭来时,方才觉得我们已在夜的路上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
两位小姐的家都在城区近郊,自为我加班开始,回家的机会就很少了。这样的相处,时间一长,大家都产生了些商业之外的情感,这漫长的冬夜,便就从此有了些情趣。早期的拘束感就淡了许多,人的甲胄也渐次地卸落殆尽了,客主的分别之念也越来越淡了,那种令人厌烦的纯商业味的礼貌言行也就在大家无拘无束的交流中,悄悄的消隐了。
也许是文化的缘故,她俩的言谈多有局限,知识面是狭窄了些,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好心情的交流,幽默语言的宣泄,诙谐的乡村哩语的自然流淌。尤其是那位郭小姐,滑稽中常夹些相声演员的笑料,更是令这打字房沉闷的气氛,常常处于亢奋、活波状态。这冗长的夜,这乏味的夜,便由此有了些激动人心的情节。
就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气氛,这样的季节里,小雨便夜夜光临我们小小的打字房了。我一直相信好雨是知时节的,是通灵的,因而,我也一直是喜欢小雨的,尤其是在静悄悄、人踪灭迹的夜里。它不单滋润了我们单调枯燥的心情。恩泽了冬夜的肃杀,圆润了打字机重复刻板的音响,还由此使我们的话题多了一个华彩的乐章。我的小小的打字房,我的永远板起面孔的打字房,也就因了这悉悉索索的雨声,流淌着淡淡的诗味。冬夜冷峻的表情也因了这份多情斑斓的自然的箫声而柔和辉煌了起来。
当然,冬季的夜风总还是有些肃杀的。每每当我们被倦意包剿的无路可走时,便有一人提议到门外透透风,听听雨声,这样善良的号召,常常是大家都乐意响应的,况且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偌大一个世界仿佛就我们三人,像野猫的眼睛样,在霓虹的彩辉下;在法国梧桐的落叶声里;在小雨的“华尔兹”中闪闪烁烁。
夜餐,有时是需要一点的,但两小姐仿佛都在为健美而节食,(其实她们的身材都是恰到好处的,真正是两个漂亮的人坯)不但喜素食,且食量少的惊人,还须我多次催促方启朱唇。这便常使我这个让她们夜夜为我辛劳的人感到深深的不安。为表心意,我也只能买点橘子、葵花籽、泡泡糖之类孩子气很浓的小玩意儿来调剂调剂这单向的,永不逆转的,单调如滴水声样的夜的情绪。
这时候,小雨便爱在我们红白相间的公路栏杆外纷纷扬扬了,打湿霓虹灯多彩秀美的面庞;千丝万线流挂于无星无月的冬夜的郁闷的眸子;密密匝匝触摸每个有棱有角的建筑物;向严肃冷酷的城市和广告、霓虹交错辉映的夜空漫不经心地倾述汪洋恣肆的美文;一圈又一圈地向低洼处的积水千次万次明明灭灭一个个大大小小圆的可爱的故事。
而在杳无人迹的路的两旁,法国梧桐则像是为了配合自然的交响,很有节奏的落下它一片片巨大的褐黄的旋转飞舞的音符,把光裸的枝丫像首没谱曲的歌词漫不经心地洒向静静黑黑的夜空。每一棵树都酷似一组多人舞的剪影,在夜的粗旷深厚的背影上留下一个或刚劲、或柔和、或潇洒或多情的造型,把霓虹灯恒久不变的主题裁剪的细细碎碎,将夜的单纯的旋律拓展发挥成了无限个声部,由此为我们倦困的心灵奏响一曲夜的交响。而这打字房的灯火是通明的,在有我无我的日子里;在有雨无雨的季节里;在有星无星的晚上,只要我的灵魂不死,它便永久地亮在我的心里,直到我的地球消隐在茫茫的宇宙之中……
-全文完-
▷ 进入荒原不留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