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1],吾见其不得已[2]。天下神器[3],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4]。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夫物或行或随[5],或嘘或吹[6],或强或羸[7],或载或隳[8]。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9]。
【简 注】
[1]取:治,治理。为:这里指“有为”,强力去做。
[2]不得已:得不到了。已:通“矣”,语气词。
[3]天下神器:天下是神圣的东西。天下:这里指人。
[4]执:把持。
[5]物:指人。或:肯定性无定代词,意思是“有的人”。行:指前行。随:指后随。
[6]嘘:吐气,这里是指缓吐气的温物。吹:这里指急吐气的寒物。
[7]嬴(léi):瘦、弱。
[8]载(zài):乘坐,引申为平安。隳(huī):毁坏,这里引申为危险。
[9]去:使之离开。甚:很,非常,极端的。奢:奢侈。泰:即“太”,太过分之意。
【引 发】
——无所执著:决不偏执一隅
求道者向往天外,天外的一切与人间万物大异,所以他首先需要舍弃尘世中的任何执著。
为什么天外的一切与人间万物大异?因为高层时空与低层时空的物质本源不同、心性标准不同、生存状态不同、能力智慧不同。高层时空的物质本源更微观、更细腻、更精致、更纯正,高层时空的生命都是神的生命,神的智慧与能力远过于人,神的生存模式与思维模式,永远都不可能为人所想象。
人往天外的羁绊,除开前面提到过的宿怨,再有就是对于外物的执著。尘世的一切都足以让人执著,比如天海、山川、草木、人事、名利等等,都能让人如痴如醉,如颠如狂,如生如死。当人偏执一隅之时,他就被它牢牢束缚,再也不想、不愿、不能看到此外的时空与真知;他看天地万物的视角,就只有了此一视角;他可与它终生厮守、纠缠,决不计较其他;他的时间、精力、青春及至生命,唯一为它存在、为它消耗。
他能得到相应的、独特的、强烈的体验与乐趣,可是他却失去根本。何谓根本?其一,尘世万物无不因人而存、为人所用,人才是主体,人决不可以反过去成为外物的附庸。其二,人来做人的目的决不为了执迷外物,而是为了借用外物的环境与环境的启迪,最终返归家园。其三,人欲返归家园的重要条件之一,即是摆脱他对外物的依赖与执迷,身无挂碍、心无百结之余,方能返本归真。由此,他得到一物与一物所能给他的感觉,他却失去整个世界;世界不只是区区一个尘世,更指尘世之外层层不尽的伟大时空与境界。
求道者无所执著。即使面对天下,也不多动心思。即使治理天下,也不多费心思。他知道上天自有一定之规,万物各有或前或后、或缓或急、或强或弱、或增或损的不同状态,所以谁也不用想去强行改变什么,更不用去强行主宰什么。即使一时将它改变或主宰,回头它仍会恢复原样,仍会只按上天的规则运作。相反,人却因为强行改变或主宰的欲望与行动,付出巨大莫比的代价。
【反 思】
——痴迷一物,身心俱为奴隶
今人有突出的两种:一种玩世不恭,对一切都取游戏、应付的态度,包括对其自我身心的价值;一种纸醉金迷,深陷一物的圈套而不能自拔,而且乐此不彼。
有人只为爱情而活,好像他这一生的由来与去处,都只受爱情一维的左右。一厢情愿时相思成疾,坐卧不安;得到所爱时心花怒放,激情似火;失去所爱时魂不守舍,寻死觅活;命归地府时一步三顾,誓要来世重逢。他们从来不曾思量:情是尘世最不可靠的因素,或得或失,或强或弱,或隐或显,都只是一时一地的瞬间状态,决难持久,更不用说永恒;有情无情,有缘无缘,是由生生世世的因缘注定,决不受当前的誓约或情势支配;无论此生如何情深意切,一旦阴阳两隔,活着的虽然阵痛犹存,死了的却已了无牵挂;人生生世世轮回,千百世不知有过多少真爱、多少情人,执迷于此生之一人,却不知前生与来生,执迷的会是另一人。
有人精研技艺,渐渐为技艺而技艺。人多称道这种执著的劲头,说是难能可贵,实在令人感佩。执迷其中之人,也禁不住沾沾自喜,以为天下人多求名利,他却独求技艺;以为天下人只知物质的享乐,他却独有技艺的享乐。本来,从一种技艺切入而寻求道的途径,也可能为神所眷顾,以至登堂入室。五千年人类文明史中,即有许多技艺的名家,在技艺中成就大道。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他并不冲着技艺的本身而行,技艺只是他的一种道具,他借以磨砺心性、悟会天道,一旦在道中开智,技艺也就自然而然精进。
今人之为物惑,包括执著于一技、一物、一人,多不是为了求道,多是为了对象本身。他与对象的关系,仅仅只是人与技、人与物、人与人的关系,而非人与天、心与道的关系。今人舍本而求末,技艺也就绝不可能成为神品,器物也就绝不可能成为神器,情意也就绝不可能感动天地与神鬼。他不但追求不到外物的极境,还得沦为外物的牺牲。他执迷一生的结果,是白白到尘世一遭,徒耗一生一世的做人机缘。如果临死也不能淡化强大的执著,那他来世还会成为此一执著的奴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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