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碧罗湖畔，杨柳依依，百鸟朝鸣。

我一直在这里，守候多少岁月，已然忘记。只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沧桑风雨，弹指间几近一千个年轮。我本是一株无忧无虑的柳，飘飘美丽，修行只为孑然飞仙的那一天。但凡红尘情事皆与我无缘，每日只顾眷念着百鸟们对我的依赖，眷念着碧罗湖里袅袅生姿的婀娜倒影，那就是我！

碧罗湖上的每个生灵，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守护神。过去的千年里，我从未见过我的守护神。直到某一天，睡梦中款款而来的女子。她说，“我来替代你了，我来守护你的真身。”我茫然。她说，“世间万物出自女娲娘娘之手，赋予生，赋予使命。你的使命即为人世走一躺，感悟人间真善美，功成后位列仙班。”她，阿依达--我的守护神。阿依达的到来占据了我的柳，我幻化成一名少女，着一袭绿，碧罗湖里见底的水清清印出我绝美的容颜。阿依达说，从此，我便名为碧落。

八月十五，月正当圆，我的身影掠过天际，坠入凡尘。

舞

御池宫，人影绰绰，歌舞升平。十五佳节，宴请朝野众臣。觥酬交错，烛火摇曳，一曲霓裳羽衣，片片翠绿掉落于地。翠绿中徐徐抬头的女子，眉目含情，欲语还羞。纤纤玉指撑起挨地的身子，轻盈体态莫不令人心生荡漾。我轻启朱唇，“王，小女子献丑了。”震耳的掌声响彻云霄。欣赏，赞叹，一切为我。王隔着层层阶梯问，“你叫什么名字。”仰首微笑，“小女子名唤碧落。”一道目光透过众人，直至我眼底，却亦无半点波澜。一跃而起，王纵身来到我身旁，伸手将我揽进怀里，温言细语。我第一次嗅到了人类的味道，这般近距离，这般不同于我的素雅。我不着痕迹的抽身退下，巧笑倩兮，徒留下王怔愣在原地。即便是王，呼风唤雨，无所不能，那又与我何干？

熙熙攘攘的街道，暮色低垂，我轻移莲步，漫无目的。行色匆匆的人从我身边来了去，去了来，惊艳连连。小贩，商铺，楼台阁宇，如此陌生。这就是人间么？我喃喃自语。“姑娘，姑娘……”身后不断传来叫喊。转身，对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眸，晶晶亮亮，我不由得怔了怔。跟前的人，一身锦衣，华丽不显庸俗，更觉气宇轩昂。我低低的开口，“是在叫我么？”半晌那人回过神来，许也是为我的容貌所动。他说，“姑娘，你的环钗掉了。”抬眼看去，一支翠绿的钗静静的躺在他手心里，通体莹亮，正是我的柳钗。我微笑，接过我的钗，反手插在了头上。轻声道谢，我欲离去。那人急急的道，“还不知姑娘芳名，可否，可否……”模样局促得紧，煞是憨然。我笑出声来，径自走开，那么一瞬间，我说，“碧落。”

秋风瑟瑟，落叶萧条，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烟雨气息。我坐在一株桃树下，闭目沉思。阿依达说，“碧落，你此去人间即为一名舞伶，带着你的情结让舞伶化身成仙。”是了，我是一名舞伶，是有着血肉之躯的人类。然而，在碧罗湖畔延续了千年的孤寂，我要怎样才能将这副躯体融入人类的灵魂？我仰天长叹--阿依达，我真的能够完成使命吗？

初

那日御池宫中霓裳羽衣后，王派人四处寻我，张榜大街小巷。深知，像我这么个一身绿的妙龄女子，是很容易被认出的。然我终究不是凡人，又何需刻意隐藏。我每日穿梭在城中的美丽风景间，驻足嬉戏，探索阿依达口中的真善美。一天一天的流逝，我徒劳无功。

静宝斋，一处专供文人雅士鉴赏字画的商号。不知不觉间，我走了来。清风淡雅，并无什特别装饰，随处可见独具风格的字画。一幅题名《百鸟朝凤》的画吸引了我，画上的鸟儿栩栩如生，像极了碧罗湖畔终日与我为伴的精灵们。我轻轻用手抚摩画上的一景一物，无限感慨。只可惜我不是那凤，我只是一株柳，碧罗湖上的一株孤柳。“姑娘，这画是您的了，”掌柜说。我微愕。回首询问，却看见了那人。他倚在门边，灿烂的笑，眸中笑意，宛若三月春风，直直撞进了我的心。他说，“碧落，我们又见面了。”我轻笑点头。他说，“碧落，我叫颜尊。”我俏皮的回他，“你的名字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扯扯腰间的玉佩，答不上来，只得愣愣的看着我。拿起《百鸟朝凤》，我笑着从他身旁走过，飘然出门。身后，他问，“碧落，以后我们还会再见吗？”略回，嫣然一笑，“若与公子有缘，自是会相见的。”低头看向怀中的《百鸟朝凤》，我知道，我记住他了，记住了他的名字--颜尊。

梦里，我见到了阿依达。我说，“阿依达，你知道吗，今天又遇见那人了，他叫颜尊。他的笑容好暖，他的眼神好明亮，他的声音……他还送给我一幅画。”阿依达说，“碧落，颜尊是你体验真善美过程中一个至关重要的人。”我不是很明白，阿依达说话总是这么没头没尾的，我有些懊恼。阿依达消失了，我从梦中醒来，嘴角带着笑。颜尊，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你是我命定的人，这是阿依达临走时告诉我的。虽然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弃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我来人间近月。我没有忘记我是舞伶的身份，平日里穿着那翠生生的绿，将霓裳羽衣舞了千百回，却也不觉烦闷。我本就喜好舞动，早在碧罗湖畔，也不知跳动了多少支舞，尤为霓裳羽衣。

九九重阳，宫廷祭祀，我被传入宫。王寻我多日未果，今朝终有理由让我堂皇进殿。殿前，珠帘卷起，丝竹悦耳，我一身绿在空中旋转飞舞，花了赏舞人的眼，也花了自己的眼。高高在上的宝座里端坐着王，俯视我的轻歌曼舞，专注的眼神蔓延到全身，我莫名丝丝心慌。这个男人，太过霸气，太过沉静，我千年的修为也难抵挡。舞罢，王赐酒予我，我无力反抗，这里是人间。一盏浅浅的美酒，以袖掩面，渐入我口。王肆虐的笑声在空旷的殿响起，狂妄，高傲。他说，“碧落，从今日起，你就住进翠苑，永远留在本王的身边。”我惊诧的瞪大了双眼，怎么可以？我想出声反驳，猛然惊醒，他是王，一手遮天的王，他说的话是不容任何人反驳的。我即使反驳，也是无用。唯有的退路，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抛弃我的舞伶身份，抛弃我的霓裳羽衣。我起身行礼，笑魇如花。在众人眼中，我是接受了王的封赏。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不会留下的，我的心里已装进了另一个人的笑颜。

离开御池宫，取出《百鸟朝凤》细细的看，回忆那日颜尊对着我的情节。我不懂我这是怎么了。阿依达说，我来人间就是为做舞伶感悟尘事的，现在，我却放弃了舞伶，我还能飞身成仙么？如若不能，我该何去何从。我不能忘却颜尊的笑，我不能答应王，我更不能丢掉舞伶的身份。阿依达，我要怎么做，才是最好。

情

秋去冬来，气候转冷，袅袅雾气自我身边扩散开。我离开了御池宫，离开了王，也离开了我的霓裳羽衣。我来到水乡，这里颇似碧罗湖。我依旧一身绿衫，只是用面纱遮去了半张脸。我开始在树下发呆，在河边神游，脑海里日日夜夜重复着一个人的身形。水乡没有颜尊。阿依达说，“碧落，你在想念一个人，这表示你已经有情感思维。”我问阿依达，“什么是想念，什么是情感？”阿依达说，“想念是对于你喜欢的人，情感是你日后修行必备的因素。”阿依达说的话太深奥，我不明白。我说，“阿依达，我想见颜尊。”阿依达什么也不再说。后来，我如愿见到了颜尊。

烟雨蒙蒙，我坐船游水乡，船中一人与我同行。待到转过脸来，才看清那人，颜尊。襦白的长衫随风声声做响，飘逸得不像凡人。颜尊说，“碧落，终于让我找到你了。你可知，我找你找得好苦。”我是不知颜尊找得有多么辛苦，但我对颜尊的想念亦没有停过。我望着颜尊，许久，也没有说话。脸上温温的滚落了一串水珠，滴落在我的掌心，晶莹剔透。颜尊走过来，拥着我，厚实的手掌裹住纤纤十指，我感觉到温暖。颜尊掏出雪白的手绢，为我擦去脸上的水珠，他的温柔触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凝眸看他，原来他是这么的英挺，眉如剑，目若星，在他的眼睛里，有我的倒影。我甜甜的笑了。我说，“颜尊，你真好看。”颜尊宠溺的点我鼻头，“碧落，你才是仙女入凡来。”我高兴得提着绿衫转圈，是的，我是入凡来，可我不是仙女，我是碧罗湖上的柳入凡来。如今，我不再是一株孤柳，我也有了人类的躯体，有了人类的感情。风声水响，我和颜尊游遍了水乡，清波涟漪，荡起的是我们的欢言笑语。

阿依达说，“碧落，你更进步了，你流眼泪了。”原来那串晶莹的水珠是眼泪，人类才有的眼泪。“可我怎么会流泪？”我问阿依达。阿依达说，“人类的灵魂就是七情六欲组合，情之动容，情之深切，泪水乃最好的表达。”我不明不白，如坠雾里。阿依达说，“碧落，你如今已有七情六欲，该是你回到舞伶的时候了。”我不想回去，我不想面对王，我想要的是颜尊。可阿依达是我的守护神，她说的话如同女娲娘娘说的话，我没有不遵从的道理。于是我听见自己说，“好，我回去。那么，颜尊呢？他是否和我一同回去？”阿依达沉默须臾，缓缓道，“碧落，真善美是要用心感受世间一切生灵，不仅仅是颜尊。该放下时就得放下，这是仙的底线。”我不知什么是仙的底线，也不知什么时候该放，只是我清楚的明了一个含义，想飞仙那就要放弃颜尊。

离

我听从了阿依达的话，水乡，不告而别。我还是那个舞伶，着一袭绿，舞霓裳羽衣。

时进寒冬，白雪凯凯，城池如同仙境，一片袅绕。绿衫褪去，素裹貂裘，寒意沁入我的骨髓。习惯了碧罗湖长年的春暖花开，人间却是肆意冷冻，我怎能不惧怕。不知道此时的水乡是否也寒冷致极，不知道此时的颜尊是否也穿上了素白的锦袍。眼泪，掉了下来，胜过雪白。

再进御池宫，是在王的大婚典礼上。那日，王迎娶邻国的公主，我奉旨入宫献舞，恭贺王与公主缔结良缘。换上翠绿衣衫，我恭身进殿。王穿了大红的喜袍，高高位于宝座，接受着脚下众生朝拜，道贺。公主亦是凤冠霞帔，端坐在王的右侧，居高临下。俯首，轻扣于地，“碧落献上霓裳羽衣以贺王与公主千秋之情。”乐师奏响曲调，绿衫随音飘起，欲罢不能。阿依达说得对，我是舞的精灵，绚烂魅舞，我把自己沉了进去。大红景象里，我妖冶如花，万缕红中一丝绿，更是引人注目。尽情的跳吧，霓裳羽衣，我的霓裳羽衣。偌大的殿，许多的人，喝彩声，叫嚣着夹杂柔柔的乐音。丝竹停，绿衫落下，我俯身跪拜。王的声音悠然飘来，“碧落，你还是那么美，美得令本王心痛。”抬头望去，撞上王犹如烈焰般的眼睛，我乱了心神。这个男人总能让我惊惶失措，自乱阵脚。我轻言，“公主身份尊贵，精致美丽，与王乃天作姻缘，碧落只是一介舞伶，蒙王错爱，碧落自知不能匹配。碧落愿王与公主永结同心！碧落告退。”起身，走出殿门。

翌日清晨，屋外喧闹异常，扰了我一室的宁静。我起身披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一个人独居的院落此时站满了人，丫鬟们捧着大红大紫的礼盒一字排开，侍卫们分立两侧，恭敬待命，为首的是王身边的公公。我微微欠身，开口问到，“公公您这一大清早的，往碧落院子里搁这么多的人，所为何事？”公公看着我笑了又笑，阴阳着说，“王上差遣奴才等人前来为姑娘送礼，这些个丫鬟，侍卫，还有这上等的首饰，都是王上赏赐给姑娘的，请姑娘赶紧收下吧。”赏赐？乍听这词，我惊得将手中衫紧了又紧，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公公也不管我接不接，径自使唤着人把东西全都端了进去。我跟着进了门。看着他们把那些东西摆满了屋，我蹙眉，“公公，碧落这院子太小，怕是容不下王的恩赐，还请公公将这些都搬了走。”听了我说的话，公公的脸色突地就变了，厉着声对一边的丫鬟说，“你们可得把姑娘服侍好了，姑娘若有个闪失，谁也保不住你们！”他的话让我很不舒服，我也恼了，“公公，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再说，即便是我真有什么，那也是我的事，与这些丫鬟们又有何关联。”阿依达说过，我的使命是来人间感悟真善美，烦人的琐事，我无须参与太多。在人间待上一段时日了，却见不得这般欺人，还是在我住的地方，我怎么能容忍。公公毕竟是精算之人，被我一顿抢白，气焰也灭了，悻悻然的回去复命。王送过来的人，物，我被迫收下。

阿依达，我实在不懂，王已娶了王妃，为何还要对我一再执着？我在梦里问她。梦境白雾茫茫，没有碧罗湖，没有阿依达，也没有我的柳，有的只是叫做碧落的少女。没有边际的雾围绕围绕，碧落走不出去，呼喊的声音出口便同雾一起化了；伸出手来，抓住的是丝丝凉意……我从梦中惊醒，冷汗湿了发根。阿依达，我是怎么了？

痛

原本以为回来，我便可以只做我简简单单的舞伶，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问。我错了，王每日都会派人送来赏赐之物，堆满了我的小小院落。我以为我可以和以前一样，无拘无束，不理会王，是王又怎么样？也是凡人。我又错了，我失去了自由，我不能对他坐视不理，更不能走。王说，“碧落，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可以当本王不存在。但是，你每辜负本王一次，本王就杀掉你身边一个最亲近的人。直到，你完全属于本王。”这样的话，他只说过一次，却在我心里扎了根，我再不敢任意妄为。当真不愧是执掌天下的男人，用极端之致的手段令我就范。那可是活活的生命，如同碧罗湖上的生灵，我无法让自己不顾及。现在我才发现，我不是凡人能怎样，我有千年的修行又能怎样。比起这个冷凛的男人，千年作为也是枉谈。我不知所措，我有害怕的感觉，阿依达，你不是我的守护神么？这么些天了，你又在哪？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要怎么做？阿依达……

自从王无故给我那么多赏赐，我学会了一件事情，整日里对着人傻笑。除了傻笑，我的确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还是会跳霓裳羽衣，可我不再是舞伶，我只会一个人跳，跳给一个人看。只因我变成了王的私有，是什么时候，自己都记不清了。寒冬仍旧横行，冰冻了我的人，我的心。王说，元宵之际迎我入宫，做王的女人。是悲？是喜？我不知道，或许早已麻木。不久前的大婚，记忆犹新！那邻国的公主，那曾经俯视我跳舞的尊贵王妃，那么美丽，那么悲哀！我也会和她一样吧，若真做了王的女人。人间的女子，深闺怨，几回叹！

很快就到了元宵佳节。我在人间的第一个喜庆日子，偏偏我不能和那些平凡人一同欢庆。斜倚院门，遥看街灯明亮，五彩缤纷。这个冬终于不再那么冷。小小的院子里聚满了人，今天是我进宫册封的日子。王派了许多的人来，为我梳妆打扮，为我穿嫁衣，大红的凤服刺了双眼，我还是得穿上。时辰已到，宫女搀我上轿，远远的听见人声鼎沸，忽然安静下来。听宫女说，王不会亲自来迎我，王在殿门等着我，迎我的是王的胞弟。想必这安静该是他来了，不知道这王的胞弟是怎生的一个人。咯噔咯噔的马蹄声近了，在院门口停了下来，奴才们都下跪行礼，是喊七爷的。只听见七爷开口，“姑娘准备好了吗？臣弟代王兄前来迎姑娘进殿。”好耳熟的嗓音，温柔细腻，好像，好像--颜尊。怎么可能？这人是王的胞弟，那人也不知是哪的主。兴许是太想念颜尊，才会有此错觉。我坐在轿内，轻声说着，“碧落都准备好了，有劳七爷！”垂目养神，有脚步声朝着这边过来，越来越近--猛然间，轿帘被掀了开。悠然睁开眼，一双晶亮的眼，有震惊，有惊喜，还有愤怒！他抓住了我的手，“碧落，真的是你吗？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同样觉得难以置信，王的胞弟竟是颜尊。从来没有问过他，他从来没有说过，进宫那么多次也没见过他。人世间的事怎会如此复杂，如此巧合！曾经那么想念的人，近在咫尺，上天却和我们开了一个大玩笑。看着他，我不能相认，不能拥抱，他和王是手足。我抽回双手，决绝地说，“七爷，王该等急了。”颜尊固执的伸手来抱我，这么多的人面前，外面已是议论纷纷，臆测不断。我拒绝了他的怀抱，将他推出轿外。没承想，又折了回来，欲拉我出轿，他说，“碧落，我绝不容许你嫁给别人，今生你要嫁的人只能是我。”我很感动，真的很感动，我拼命压抑着那份感动，我幽幽的说，“七爷，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的声音低沉得只有我和他听见，“七爷，我们该走了，误了吉时王会不高兴的。碧落先谢过七爷。”颜尊松开我的手，目光呆滞的放下轿帘，走远了。帘子放下，成串的水珠涌破了眼，我又流泪了。有谁知道，轿里的我何等心痛！颜尊，我不能毁你，为你是王的胞弟，我便得跟随王。

御池宫，文武百官在脚下跪拜，贺王，贺落妃！想起了公主嫁来时，也是这般情景，公主着凤冠霞帔，端端正正坐在王的右侧。而我，一身火红嫁衣，偎依在王的怀里。我该庆幸么，王如此的宠爱，该是我修了千年的福气吧！只是为什么我没有笑，殿中，颜尊木然的脸让我阵阵揪心。阶梯，恍若隔着千山万水，我已是落妃。从此，我便是王的女人，与颜尊再无一点关系。

见

春到了，窗外繁花似锦，嫣然怒放。我总算可以卸下厚厚的貂裘，穿轻薄的绿衫，重拾记忆。舞伶，霓裳羽衣，还有颜尊--你还好吗？这么多日，我思念你在每个梦里！你可否同样的想念我？“娘娘，翠苑里的花开得可娇了，奴婢陪娘娘去赏花吧。”丫丫扶着我的身子说。我想说，再美的花能美得过碧罗湖上的花神么。赏花之于我言，只不过是换来更多的悲伤，丫丫，怎会明白？人类，又怎会懂我这株千年柳的心结。翠苑，王曾说过让我住进去的地方，我到底还是没有住进去。我成了落妃，王最爱的落妃，册封之日，我从小小院搬至琉璃轩，翠苑被我种满了花草，我将它打扮成另一个碧罗湖。也好，去翠苑，既是伤感，也是慰籍。我与丫丫相伴来到翠苑，满园的芬芳，清香沉醉。我微闭双眸，享受着熟悉的味道。“娘娘，您看这花多香多艳啊，奴婢摘些回去给娘娘沐浴吧。”丫丫欢快的说，她的手停在一朵牡丹的旁边。我轻声制止她欲摘花的动作，我说，“世间任何生灵都是有生命的，哪怕一草一木，我们应该珍爱。”我用手抚过花，抚过叶，扶过草，深情款款。“落妃，你真善良，本王也为你感动。”身后不期然的传来王的声音。我扭头看他，什么也不说。王，从来就是我行我素，神出鬼没，我和他之间好像真的没有话可说。王说，“七弟病了，本王要你一同去探视七弟的病情。”轻轻淡淡一句话，砸在我心里感觉却是落下了千斤般的石头，我喘不过气来，几乎晕厥。颜尊病了，病得要让王亲自去探望，这病该是有多重，我心乱如麻，我一定要去看他。于是，我对着王点头。

熙月府，颜尊的王爷府。门前一对铜狮威风凛冽，朱砂大门向外敞开，恭迎圣驾。我突地觉得可怜，我爱的人病了，我想见他，却是与我的夫君一同前来看望。侍从一路引领我们来到颜尊的寝房。外房，站了一个身着朝服的人，据说是王派出的御医。我开口询问，“大人，七爷的病情如何？”御医说，“娘娘，七爷所得之病实属罕见，臣诊断许久，也不得其因。”王怒到，“什么叫不得其因？不是让你们治了许久了吗？怎么还是没有一丝起色？”我不懂王的治了许久，我也不懂那句没有一丝起色。我径直走向内房，颜尊就在里面。撩起珠帘，我看见了颜尊，他躺在大大的雕花床上，橙黄的丝被覆盖在他身上。我说，“七爷，落妃来看您了。”床上的人没有反应。浅声走近，原来颜尊睡着了，那双晶亮的眼紧紧闭着，脸苍白得让我心疼。我问身边的丫鬟，“七爷睡了多久了？”丫鬟端来一盏清茗，她说，“回娘娘，七爷是病了，元宵那日从宫中回来，就一直这么睡着，再也没醒过。”“什么？”茶杯从我手里滑落，哐的一声。宫中那日，是我册封的日子，是他见我的日子，是我施法让他忘记我的日子。颜尊，是从那日起沉睡到今天的么？足有月半。难怪如此虚弱。挥手，斥退了房里服侍的人，只剩下我和颜尊。行到床前坐下，执起他的手腕，脉搏时有时无，气血盈亏，心跳不规律。怎么会这样的，我一下子慌了。他该活得好好的，好好的忘了我，好好的娶一门大家闺秀。可是，他却了无生气。双手抚上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呢喃，“颜尊，碧落来看你了。颜尊，你睁开眼看看我吧。颜尊，我是你的碧落啊……”泪，湿了双眼，顺颊落下，湿了衣襟。王闯了进来，看见我失魂落魄的模样，看见我握住颜尊的双手，我怔怔的与王对视，竟忘记掩饰。王，拂袖离去。

殇

王盛怒，命人将我架了回去。琉璃轩中，王迁怒于每一个人，每一件物。王说，“落妃，你就不打算给本王一个解释吗？”我沉默。王说，“落妃，即使我要毁了翠苑，你也不向我澄清？”我还是沉默。王被彻底激怒，咆哮着，“好，落妃，本王绝不会辜负你对颜尊的这般情。”我讶然，抬头看他。王走了，带着狂风暴雨。我瘫软在地，好累，真的好累！

清晨，鸟叫，春日的阳光洒了满铺温暖。我让丫丫扶我去翠苑走走。丫丫吞吞吐吐，“娘娘，那个翠苑……翠苑……王……”没有等丫丫把说说完，我已经提裙跑出了门。翠苑，我的翠苑！哪里还有花，哪里还有草，有的只是残花败絮，落叶凄凉！跌坐于地，我失声痛哭。王，真的毁了翠苑，也毁了我心中的碧罗湖。丫丫急急跑来，对着我说，“娘娘，不好了！听说王已下旨拆了熙月府，还要把七爷送走。”丫丫的话宛如晴天霹雳，我尚来不及收拾这波残局，王又给我一个致命的打击。这个狠心的男人。我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的朝着熙月府而去，我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阿依达，你一定要保佑我，你是我的守护神。片刻工夫，我已身在熙月府大门前。铜狮健在，朱砂门依旧，熙月府完好无损，我长舒了一口气。叩门，一老者前来应门，他问，“姑娘这是来找谁啊？”我说，”七爷，我来找七爷。”老者含糊地说，“七爷？姑娘是来找七爷的，不过七爷已经不在这了，几天前就离开了。这里只留下我一个守门的。”我不相信他说的话，我摇晃着老者的手臂，“不可能的，不可能，你让我进去看一眼。”老者为我打开朱砂大门，我一路直奔颜尊的寝房。人去房空，什么也没有留下，连一件衣物也没有。橙黄的丝被叠的整齐，好似颜尊刚刚起来，伸手去摸，便又想起了那日握着他的手，历历在目。眼泪，滚了下。颜尊，你在哪？海角天涯，碧落也要与你同行。

御池宫，我恭身跪在殿上。我说，“王，您这又是为何。有错也是碧落一人的错，与七爷没有任何关联，王要惩罚就惩罚碧落吧。”王自宝座上走向我，将我拉起，头深深埋进我的颈项间。王幽幽的开口，“落妃，本王是不会惩罚你的，本王疼你都来不及。只是落妃记性不好，本王说过，落妃每辜负本王一次，本王就会杀掉你最亲近的人。”王离开我的颈项，勾起我的下巴，“落妃，你忘了吗？君无戏言。”我骇然，一把推开，倒退了数步。“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他可是你的胞弟，你亲亲的弟弟！”凄婉的语调满是控诉。王逼上前来，“胞弟又怎样？胞弟就能抢走本王的女人吗？何况你，落妃，是本王爱着的女人。本王绝不允许任何人抢走你，包括颜尊。否则，杀无赦！”好可怕，好可怕的男人，人间怎会有如此可怕的男人！我失声尖叫，“不！不会的！颜尊是你的弟弟，你不会的，你不会这么残忍！”王的话再一次否决了我的天真，冷冷的话语贯穿耳膜，王搂着我的双肩厉声说，“会！本王一定会！落妃的翠苑不是已经被本王毁了吗？落妃，本王再说一次，君无戏言。”好一个君无戏言，什么也不顾的君无戏言，这样的男人，之于我有何用？我猛地退开，踉跄的逃出御池宫。王嗜血，狂妄的笑震动了整个宫廷。

念

碧罗湖畔，静静的坐着一名绿衣女子，望着湖中倒影，傻傻发呆。我回来了，回到了碧罗湖，守着我的柳暗自神伤。人间，太多的悲伤，太多的有情，太多的无情，碧落承受不起。我仍然惦念颜尊，王真的杀了他么？好想，好想见见他。两行清泪奔泻。湖上的百鸟问，这是谁？湖里的水神说，是柳回来了。湖上的精灵问，柳在做什么？湖边的花神说，她哭了。我问，我为什么要哭？阿依达说，碧落，你已功德圆满。功德圆满，那就是我可以修成仙了。可我却没有成仙的半点喜悦，我只想哭。阿依达从我的柳树里缓缓渗出，透明，漂浮在半空。她说，“碧落，等到你登仙之日，也是我身退之时。昨夜，女娲娘娘指示我，你已经感受到了人间的真善美，让你做好飞仙的准备。十五月圆，紫薇星大亮，那便是你的仙座。那晚，我会来接你入座。”十五？还有两天，我就真的要上天做神仙了，那颜尊怎么办？我仰望着阿依达，我说，“阿依达，颜尊呢？颜尊死了吗？我们救救他吧。”阿依达的身影越来越淡，她的声音从空气里飘过来，“碧落，我是你的守护神，我只能守护你成仙。凡间的事，我帮不了你，你也管不了。记住，十五月圆，月圆夜，我会来接你，接你……”阿依达走了，我想要去找回她，求她帮我救颜尊。我不相信一个神会没有办法救活一个人类，只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就像我也不知道颜尊在哪。我的身形起了变化，开始透明，逐渐嵌入我的真身。我再也不是碧落，我又做了那株千年柳。颜尊，我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见了？我听见了哭泣的声音，那是我的声音，串串泪珠从柳的树干上顺流而下。

十五月圆夜，亮堂堂的月光犹如白昼，照亮了整个碧罗湖。阿依达依约来到我身边，她看见我满身的泪痕，看见我的千丝万缕在夜空中颤抖挣扎。阿依达唉声叹气，她说，“你这又是何苦。”我哽咽，“阿依达，你是我的守护神，你应该了解我的。我爱上了颜尊，让我现在抛弃颜尊，我于心何忍！”我说，“阿依达，我求你了，求你带我去看看颜尊，至少让我知道他的安危吧。”阿依达最终没能拗过我的执着，她说，“碧落，我可以告诉你，颜尊在什么地方。但你必须答应我，看了他之后，马上赶回来。紫薇星会在午夜十分显现，那时你就得入仙座。”我笑着说，“谢谢你，阿依达！我会赶回碧罗湖的。”阿依达说，“颜尊，在御池宫。”

终

御池宫，我借用阿依达的灵力重回这里。原来颜尊一直就在御池宫，是王把他藏起来了，同时也请最好的御医为他诊治。我错怪了王。阿依达告诉我颜尊是在一处地下密室，我跟随阿依达的指引找到密室，我用灵力穿门入内。密室里夜明珠悬顶，晃得我眼生疼。高台上，放置着水晶做的床，颜尊就躺在那里，身穿锦袍，安静的。我走过去，替他把脉，一如既往。我心痛的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剑眉，星目，挺鼻，我的颜尊，还是那么气度不凡，只是他现在成了活死人。“颜尊，再有几个时辰，我就是紫薇星的掌座神了，到那时，你我便是天人永隔。你知道吗？我会比你更痛苦。”我轻声诉说。“颜尊，你睁开眼来看我，看我是你的碧落……颜尊。”我嚎啕大哭，趴在颜尊的身上。密室门支呀响动，惊醒了悲伤中的我。王已站在我身后，甚是惊喜，“落妃，你回来了。本王到处找你。”王激动的上前，想要拥抱我。闪身避开了王，我说，“是的，王，碧落回来了。碧落回来感谢王对碧落的厚爱，感谢王对颜尊的照顾。之前碧落错怪您了，碧落愚钝，说那些不该说的话。现在，请王允许碧落带走颜尊。”王看着我，许久，“落妃，你终究还是爱着七弟的。你对本王就没有一丝心动吗？”“王，您错爱碧落了。碧落祝福您与公主百年好合！”我将自己飘了起来，飘到颜尊的身边，用我的绿衫将颜尊轻轻托起。我要带他离开御池宫，离开人间，我要带他去碧罗湖，只有这样才能救回颜尊。王不可置信的望着我和颜尊漂浮在空气中的身体。“王，我会把颜尊治好。我不是碧落，我是碧罗湖上的一株柳。”临走时，我对着王说。引用灵力，我和颜尊身体透明起来，最后凭空消失。

午夜，碧罗湖上，我与颜尊一同出现。阿依达斥责我的无知，阿依达强行要把颜尊送走，我誓死护着颜尊。我知道，即使阿依达从来没有向我说过那件事情，可我还是知道。早几百年前，湖边的精灵们就在传说怎样用自己的灵力去救回一个人类，只是好像没有生灵试过，因为那会要了我们生灵的修行，连同真身埋葬，三生三世不得超生。今天，就让我来做这第一个尝试的，为了颜尊，我愿意等待三生三世。午夜十分，天空一片静谧，紫薇星就要亮了。瞬间，天色大亮，五光异彩。紫薇星显现，束束流光照着我，照着我的真身。我登仙的时候到了，我抱起颜尊一起飞向紫薇星。霎时，静谧的夜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碧罗湖水猛涨。天庭一声怒喝，“大胆小仙，竟敢私通凡人，触犯天条！”西王母随声驾到。阿依达为我说情，要我放开颜尊，我充耳不闻。阿依达，只怕是要辜负你对我的冀望了。我抱着颜尊，流光中我们相依相偎。西王母震怒，“不知悔改的小仙，今日就绝了你的根。”翻手下来，我与颜尊一同掉落。我跪在地上，“小仙自知罪孽深重，愿意接受处罚，但求王母宽恕这个凡人，他是无辜的。”西王母冷笑，“你自身都难保，还管他有用吗？”起手，颜尊脱离了我的怀抱，重重的摔在我的真身旁边，鲜血浸了他的锦袍。我呆呆的看着，痛得说不出一个字，只有眼泪留了下来。精灵们不是说舍弃自己就可以救回人类吗？为什么我舍弃了自己，却救不回我心爱的人？眼看西王母就要致颜尊于死地，我无能为力。为什么？为什么？阿依达，女娲娘娘，为什么要我去人间？为什么要我认识颜尊？为什么不救救我爱的人？天崩地裂，怨恨，绝望深入骨髓！恍惚中，天外飞来一道空灵的嗓音，“西王母何必咄咄逼人？”美丽绝伦的女子飘在云层之巅，是女娲。女娲身带五彩云，翩然到我身边。她说，“碧落，苦了你。你犯了天条，遭天谴是必然，我会保全颜尊的。”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女娲真的就像精灵们说的那样，善良美丽。我感激的拜女娲，我说，“娘娘，谢谢您的成全！碧落三生后再来偿还。”我终于可以安心的去了，我相信女娲会兑现她的承诺。飞身至我的真身，与真身合二为一。我笑，笑着笑着就湿了整株柳--千年，终于可以结束了！西王母用法杖打在我的真身，我却没有多痛，意识越来越模糊，我知道，我就要神形涣散了。碧罗湖，阿依达，……颜尊，三生后再见吧。

颜尊，你会等我三生三世么？女娲说，要救活你，要你好好的活着。三生以后，我不再是柳，我会是人，女娲度我成人。颜尊，三生后，我还是你的碧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