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里,洁俯着身子大口大口的呕吐。杰站在洁的身后,锁着眉心,微微侧着脸,一边捶着背,一边故做轻松的调侃:
“一个大龙虾没有了”。
“又一只凤爪白吃了”。
“诶呦,这可是我的血汗呢,都吐没了。”
杰的嘴里调侃着,眉心微微的皱起,嘴边挂着的更象是一丝苦笑,也就含了一份心疼。
洁想笑,却不等笑出来,就又到了下一轮的呕吐。趁着呕吐的间隙,洁使劲喘一口气,回头冲着杰说道:“什么人嘛!幸灾乐祸……”,不等一句话说完,胃就又是一阵翻滚,又一次翻肠倒肚的呕吐之后,洁终于松了口气,得意的说道:“是你搅了局,还的帐而已嘛。”
洁怀孕已经八个月了,妊娠反应一直剧烈。洁本来就瘦削的身材,看起来就更加的瘦弱。若是不见吃的东西,洁就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不能闻油烟的味道,不能吃东西,一有东西进胃口,就呕吐。原本以为是起先几个月的事情,没有想到洁这反应就与众不同,没有完没有了。
杰对她的一举一动格外上心,明里暗里都小心翼翼。昨天睡到半夜,洁忽然开始一句接一句的说起梦话来,她说起梦话来也是没有完没有了。若在平时,不过是第二天的谈资,现在不行,杰全神贯注的想弄清楚洁到底说些啥,听来却总是含含糊糊,过一会还开始动起手脚来,杰就不免担起心,赶紧着把她叫醒。
不曾想,洁用了好长时间才睁开眼,对杰把她从梦里叫醒,脸上写着七个不情、八个不愿,用撒娇的调子嗔怪着:“哎呀,有人请客呢。可惜,一盘大龙虾,刚刚看着端上来,就被你搅局,吃不到了。你得赔,双份。”
这么一来,好好的一个休息日的懒觉,就给赔没有了。早早醒来的洁,用坐机给手机打电话,还把手机放在床旁边的五斗柜上——因为那里是杰伸出手去,刚刚好够不着的地方。于是,他们赶了早茶的早场。
吃过了早茶,从酒楼出来,洁就低着声说:“麻烦了,刚刚还能忍着,现在又不成了。”
他们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回了家,洁开始做这些日子以来每天必做的功课,杰只能看着。
其实,洁这样让杰还搅局的帐,也还是和杰学来的。
在他们刚刚新婚不久,洁就搅过一次杰的美梦。
那时候,洁总是喜欢逛商场,而杰总是最不耐烦逛商场。每次都得先找件什么事情打赌,谁赢了听谁的。
平时两个人打赌,洁总是输多赢少,遇到这种时候,就不免耍赖,输掉第一局就规定是三局两胜制,输了第二局又改成五局三胜制,一直到自己胜出,或者杰没有了赌下去的耐心,承认她是赢家为止。
那天,洁终于又一次成了赢家,在杰的陪伴下,兴高采烈的过起了逛商场的瘾头。却不料杰在一边总是破坏她消费的欲望。
杰的家境属于那种最普通的大众水平,从小就是靠着母亲精打细算一直长大的,虽然是男孩子,也多少受了影响,花起钱来就缩手缩脚——在洁看来是这样。而洁又不同,她出生在一个殷实之家,父母是拿着国家津贴的高知,哥哥姐姐又比她大了好多,自小就没有算计着花钱的习惯。洁喜欢逛街,而且口号是:出门不消费,不去!这个就让后来成了她老公的杰,头疼不已。
那天,洁原本看中了一双靴子,杰就使劲的挑毛病,那双刚刚站在架上他就说挺好的靴子,到了洁的脚上就似乎怎么怎么都漂亮不起来。杰越是这么说,洁就越赌气——怎么我就能把一双靴子穿到一无是处了!试穿在脚上,就不肯往下脱,心里一定要等杰说了好看,再自己挑个什么毛病,让导购生气去。
杰那天也不知抽了哪根筋,就是不肯松口。到了后来,两个人实在没有办法下台,僵持的时间久了,杰大着嗓子,冒出一句话来:“哎呀,你都十八双靴子了,还要买啊!长几双脚才穿得过来呢!”
商场里的眼睛一下子就都聚在洁身上,从远远近近的地方还传来几声低笑,让她浑身不自在,恨恨的看着杰尴尬的笑了笑,匆匆忙忙的换好自己的鞋子,仓皇而逃。
那成了洁第一次不消费的逛街,心中也是一时不平衡,尤其这规矩是因为杰那样的恶作剧打破的,就更加的不舒服。到了晚上,杰睡得正熟,就开始轻轻的推着他的膀子,紧张的叫着:“醒醒!快醒醒!我想起来了!”
杰吃了一惊,慌忙忙的睁开眼睛,腾的一下坐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问:“怎么?你想起什么了?”洁用一本正经的严肃,眼巴巴的瞅着杰,郑重其事的一字一顿说道:“我仔仔细细的数过了,只有十七双靴子的,不是十八双。”
杰看着她楞楞的出了神,然后猛的躺下,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的说:“诶呦,有人请吃大餐呢,一盘大龙虾,就这样被你搅局了,赔吧。”
那一回是洁买了早茶的单,到最后杰当真不肯买单,洁就说了:我就不信,逮不住让你赔回来的时候。
虽然过不几天,杰就将那双靴子请了回家,终于成了洁的第十八双靴子,到了后来,陪梦中的大餐给洁,还是不计其他数了。
杰和洁最开始认识是在高中,那个时候,两个人谁对谁也没有特别在意。不过,因为他们名字的相象,很是闹了些笑话,就免不了要打交道。
高中开学的第一天,班主任老师点了全班同学的名,点到谁谁就站起来,做一个自我介绍,大家好尽快的熟悉。点到“张洁”,一下子就站起来两个人,一个女同学,一个男同学。老师吃了一惊,同学们也纳闷了一会,后来才纠缠清楚,这个女同学叫做“张洁”,这个男同学叫做“章杰”,喊起来一模一样的发音。
张洁是聪明中带着调皮,属于超乎人想象力的不一般。章杰是调皮中带着聪明,也属于超乎人想象力的不一般。这么两个人,再加上发音相同的名字,后来就足以应付一切来自老师的麻烦事,而老师就要头痛于一切应付这么两个人的麻烦事。
张洁还好,很少主动出什么“幺蛾子”,而章杰就不同,没事也要找点事,不闹出点动静就浑身不自在。老师的习惯,有人在课堂捣乱,就点名让他回答个问题。每次点了章杰,就只见张洁站起来解围———虽然有时是有意的,有时是无意的,结果就总是可以让章杰高枕无忧。事后,张洁对章杰还是不屑一顾,章杰对张洁,也是不加理睬。
对张洁不加理睬的章杰,却又想尽办法坐到了张洁的后面。一到上课,就拼命的将课桌朝前推,一直推到张洁只能勉勉强强的直挺挺的呆坐。为了这个,张洁喊他做“地主”,而章杰就夸她苗条,说那么一个缝隙,换做了旁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是坐不进去的。
张洁一向瘦弱,到了冬天尤其怕冷,全学校就见她一个人,穿了毛衫不算,还要穿一件厚厚的棉袄,然后再套一件中式的对襟外套,这么与众不同的打扮,成了一道风景线。座在她后排的章杰,却是学校田径队的主力,耐寒的能耐就大到惊人。到了张洁合作的不愉快,他就在后面用圆规去试验张洁的棉袄有多厚,若是成心要恶作剧,还要猛不丁的狠狠的扎进去,让张洁发出一声惊呼,引起全班同学和老师的注视,他也跟着装模做样急忙忙的安抚:怎么了?怎么了?
在张洁的文具盒里,经常会出现一些小虫子之类的活物。诸如刚刚出生还是粉嫩嫩、指甲盖大小的耗子,诸如从鸟窝里掏来的还没有长出羽毛的雏鸟,诸如夏天槐树上常常挂着的绿色的“吊死鬼”,还有动作相当敏捷的小蜘蛛,扑扇着翅膀灰色的飞蛾――――开始的时候,吃一惊的张洁还是大呼小叫一声,后来也就渐渐归于平静。按照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见多了,也就不怕了。
这个表现很是令章杰失望。失望之余的他暗暗的寻找着新的机会。
张洁将一包葵花瓜子放在课桌里,便去操场玩起篮球来。到了上了课,她将课本立在课桌上,低头悄悄的看起小说来,一边沉浸在小说里,一边偷偷的将手伸进瓜子堆里。
伴着一声惨叫,张洁猛地将手里的一个什么东西甩了出去,从座位上跳到一边。惨白着脸色的张洁直直的看着那个被她从手里甩出去的东西,原来是一条几寸长的小花蛇。她恨恨的看着后面坐着的章杰,上唇紧紧的咬住下唇,眼睛里似乎含了晶莹的泪花,却终于没有肯落下来。
对张洁的反应,章杰似乎有些意外。但从此以后,张洁对他始终不肯搭话,虽然后来章杰再也没有特意的做什么恶作剧,只是这么以来,他们交往的机会便更是微乎其微。
整个高中,张洁对章杰的记忆,除过烦还是烦。到了高中三年过去,终于要毕业了,章杰准备了一本让同学给他留言的留言本。当他郑重的请张洁给他留言后,在那本子上,有了一页独特的纪念:终于毕业了,以后不用再见到你了!幸福的时刻,美好的感觉,莫过于此!
两个月后,在大学的校园,张洁又见到了章杰。张洁是凭着高考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但是和她期望的志愿就差了远,只是这么一所本地的学校,曾让她很失望,甚至起过放弃的念头。章杰是凭着他的田径成绩,放弃了去体育学院的机会,以特长生的名义挤到了这所大学的通知书。
那天,洁和杰在大学校园相遇,不由都吃了一惊。而送了洁到学校的洁的哥哥,见到居然有洁高中的同学,就对杰很是亲热,临了还拜托杰多多关照着洁一些。说是洁原是家里的王,从来没有独自出门过的,过集体生活,怕是一时习惯不了。
杰对洁的哥哥一口应承,很有些绅士风度般的将照顾洁的任务担乘下来。对洁反馈给他的白眼,只装做不见。一直的和她的哥哥一起,将她的大小行李在宿舍安置的妥妥当当,才自己讪笑着退了走。
让张洁更加吃了一惊的是,她和章杰不仅到了同一所大学,而且在同一个系里同一个专业的同一个班。而章杰总是对她额外的关照,也使所有的同学都很快就知道,他们原是高中的同班同学。
大学的四年,无数次的同学出游,有着张洁身影的时候,总少不了章杰的影子。后来他们再一起翻看那时留下的照片,每一张上面,章杰都是脸皮厚厚的独自笑着,而张洁总是将眼睛看向远远的地方,一脸严肃的心不在焉着。
而他们在一起能够都开心的时候,便是章杰吐着烟圈的时刻。张洁喜欢看着男孩子们抽烟的时候,将烟雾吐成一个一个的烟圈。在所有的同学里,章杰吐烟圈是最棒的。当章杰用手指轻轻的敲着腮帮,将烟圈一一吐在空中,张洁就会在一旁专心致志的看着,然后轻轻的吐出悠长的气息,将空中弥漫着的烟圈再一一刺破。
大学毕业后,他们分别走进了两家研究所。
一年后的一个周日,章杰意外的接到了张洁的电话,电话却是从医院打来的。当他急忙忙的赶到医院,张洁的母亲正处于急救中。张洁哭的两眼红肿,她的哥哥和姐姐却还是出差往回赶的途中。
张洁的母亲是在乡下过夜的时候,因为煤烟引起了煤气中毒而昏迷不醒。虽然经过抢救保住了命,但一直没有清醒,成了植物人。整个住院期间,章杰总是尽可能的去陪着张洁。
一天晚上,张洁的母亲突然醒来,看着床前的三个子女,一一喊出了名字。然后又将女婿和女儿放在一起叫出声,将儿子和媳妇放在一起叫出了声。临了喊了张洁,就将眼神放在章杰的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似乎是在探究他值不值得一个女孩子的终生托付。然后很快的又沉沉的睡去。
张洁母亲在这次短暂的清醒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从此之后的章杰,成了张洁家中的常客,渐渐的又似乎不再是客人的身份。
他们正式的谈婚论嫁,是在又一年过后。
一个早上,章杰的父亲和往常一样,去广场遛弯,不经意摔了一交,这么一摔,也就再没有站起来。经过检查,被诊断为严重的脑栓,还伴着严重的脑萎缩。
脑萎缩的具体反应,在每个人的身上都会有不同的表现。章杰的父亲原是一精明干练的老人,病倒之后,在他身上的表现却就另人哭笑不得:每到天擦了黑,就必要旁人将灯打开。望着灯光安静不久,又必要旁人帮他睡在灯管上面去。这么样的一个要求,当然总是不被满足,而要求不被满足之后,他又总是会伤心的含糊着自言自语。
章杰的父亲经过治疗虽然也出了院,医生对他的状况却很不乐观。两个年轻人经过商量,改变了原来先考研再结婚的计划,在那年的秋天,喜结良缘。
结婚并没有改变两个人考研的计划。婚后的章杰和张洁决定在研究生毕业后再要小孩子。
家中有了病人,琐碎的事情原本就多。再加上两个人的工作都经常要出差,结婚以后的章杰和张洁,居然处于聚少离多的状态。对于两个年轻人,两家单位的领导也格外的关照些。
第二年的夏天,张洁因为工作需要,前往四川出差。章杰单位恰恰也需要有人去四川公干,所长将机会给了章杰,两个人又一次享受到了结伴旅行的快乐。
这次出行,似乎比起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另张洁疲惫。从四川回来,她就一直打不起精神的模样,似乎感冒的样子,但比感冒更缠人,总是不见好。持续一段时间,张洁上医院做了检查。
从医院回了家的张洁,一向不喜欢下厨的她,一反常态,大盘小碟的整了一桌丰富的饭菜,还将医院的诊断书郑重其事的放在桌上。点起两支红蜡烛,安静的坐在一边,等待着家门打开,一个人的归来。
第二年的春天,妊娠反应剧烈的张洁比预产期提前几天住进了医院。却一直到预产期过了十几天,小家伙还是不肯出生。章杰不免着了急,这个时候的张洁,已经被折腾的消瘦不堪。医生也有些担起心来,终于给张洁输入含着催产剂的液体。
夜幕降临,已经有了一个下午阵痛反应的张洁身上谗虫忽然发威。章杰前脚出去,张洁后脚就被推进了产房。两个小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张洁顺利的产下一女,小丫头粉嫩嫩的脸,细长细长的眼,红红的小嘴嘟着,活脱一个小美人。
早上,躺在床上的张洁接到了同学询问的电话。张洁拿着电话,汇报着:“他家可是三代单传,到了他这里……”,电话那边问道:“还是?”张洁叹口气,说道:“断了。”
一边正在给张洁盛着早餐的婆婆笑着道:“真真这么一个傻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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