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的玉米地
——金艮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八月初的东北农村大地,除了刚刚收割的麦子,其他的庄稼都在繁茂地生长着。玉米已经开始灌浆,所以,生产队设置了“看青”人员,白天黑夜地守护着。
守护这片玉米地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哑巴,他蓬头垢面,眼睛歪斜;那张经常流着口水的嘴,暴露着两颗黑黄的大牙,致使那两片黑紫色的嘴唇永远也合拢不到一起;嘴唇经常神经质似的抽动,仿佛是在诉说天各一方的哀怜。
时值中午,哑巴夹着镰刀回家吃饭去了。
这个时候,一对青年男女鬼鬼祟祟地钻进了玉米地,后面还跟着一条大黑狗。他们拥抱着,浑身颤抖,很不熟练地接吻和舔吻。男青年喃喃地说:“小芳妹妹,我爱你。”
“海滨哥哥,嗷……”
“亲爱的小芳,啊……”
“亲爱的海滨哥哥……”
王海滨脱掉自己的没有领章的绿色军装,铺在了有着一层玉米蓼落下的残花的松软的地垄沟上,然后,就要脱小芳的衣服。
“海滨哥哥,我……我害怕,”小芳本能地躲了一下。
“别怕,我爱你。”
“那,那你以后能娶我吗?”
“我一定娶你给我当媳妇。”
“别骗我。”
“不骗你,太阳、蓝天、白云、大黑狗和玉米地作证。”
“哦,海滨哥哥,那……那我以后就是你的了。”
“亲爱的小芳,”他给她脱衣服,她闭上了眼睛。他把她抱起来,轻轻地放在衣服上。然后,他脱掉了所有衣服,趴在了小芳的身上,“啊……嗷……”难以自控地轻轻的叫喊,象一个个浪漫与柔媚的音符,在好似五线谱的条条地垄上、在青青的苞米地里穿透着。
与小芳形影不离的大黑狗,坐在旁边,伸着红色的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看到这一切,它仿佛觉得女主人被欺负了,就狂吠几声,想冲上前去咬趴在女主人身上的人。可是,被主人制止,它似乎也明白了,女主人没有危险。
“啊……嗷……”他们做的很快很笨,被撩起的性欲并没有得到满足与释放的快感,所以,每当王海滨触摸她一下,她都难以控制性兴奋。累了,他们在窄窄的地垄沟中躺着,头发、胳膊、大腿、屁股都沾上了泥土和残花。滤进来的阳光很柔,白云离得也很近,仿佛是被玉米蓼轻轻地托着。不时地有小麻雀落在玉米蓼上,叽叽喳喳地叫着,然后,看到两个赤luo的人,吓得四处飞散。大黑狗趴在小芳的旁边,用舌头舔着她的手。
赤luo的小芳很美,虽然皮肤不是那么洁白柔润,身材也没那么苗条。圆圆的脸,透着晚霞似的红晕;两只大眼睛明澈如水,稍稍合闭眼帘,又会泛起涟漪般的柔媚;胸高臀阔,体态丰满。赤luo的海滨不算高大,但是,身材结实,肌肉发达。一双不大的眼睛却被两道浓眉装饰着,显露出眉眼之间的不和谐与不对称之美。他下巴上有一个黄豆般大的痦子,痦子上长着几根毛。无论沉思还是玩闹,他都不停的用手捋着这几根毛,已经成为了习惯。他的外号也由此而来,叫:小痦子。
吃过饭的哑巴回到了他看守的玉米地,习惯地转圈巡视。虽然眼睛歪斜,但是却很敏锐——就象残了眼皮的鹰隼,不失锐利与锋芒。他发现了进入玉米地的脚印,于是,他拎着锋利的镰刀,呲牙咧嘴地寻着脚印进了玉米地。
哑巴突然到了他们跟前,他们刚穿完裤衩,外衣还没来得及穿呢。两个人目瞪口呆,面红耳赤。大黑狗察觉到主人可能遇到了危险,就横在了哑巴与主人的中间,厉声狂吠,被小芳制止了。
哑巴认识他们:男的是外来人——可能在哑巴心目中就是这样的概念,因为大概他也不知道什么人叫下乡知识青年;女的是本生产队的人——离哑巴家不远的人家里的漂亮女孩,他大概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尴尬中,哑巴转动着镰刀,脸上露出一丝很难看的笑意,不知道是尴尬后的歉意还是人性化的理解,然后回头钻出玉米地,继续履行他的使命了。
从此以后,这片玉米地就成了他们两个人约会和做爱的最理想的地方。
王海滨,的确是下乡知青。他和50多个男女知青被分配到这个生产大队。生产大队处于这个村落的中央,是一幢十多间的土坯房子。两边,分别是男知青宿舍和女知青宿舍。以大队革委会主任胡大麻子为首的革命领导班子大队部就在这土坯房中间,是这片小小土地的核心机构。
这个机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成员,就是担任笔杆子的、小芳的同学、也一直恋着她的革委会副主任洪旭东。虽然他并没有很明确地对小芳说我爱你,但是,他用他的眼睛和也不乏温情的语言向她示爱过,并且,不止一次。小芳心里当然明白,但是,都用装糊涂的神情拒绝了洪旭东。当他知道了小芳与知青王海滨相爱了之后,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呢,很有心计的他并不表现出来。他更知道革委会主任胡大麻子也对小芳垂涎三尺,并且也看到过大麻子对小芳的语言与动手动脚的猥亵。他虽然也恨大麻子,但是,摄于大麻子的权威,他也不敢说什么。然而,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每天都觉得堵的慌。于是,在苦思冥想中,想出了一个报复和整治小芳与王海滨的恶毒计划:他要报告给胡大麻子!
一个月亮并不开心的晚上。
月亮在它行走的弧线上被灰白的云丝缠绕着,每走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与哀愁。也经常被大片的乌云包裹起来,把它那本来就微弱的银光也蚕食殆尽。偶尔挣扎着钻出云层,也显得那么的痛苦与劳累。仿佛被宇宙遗弃了,也失去了苍天的宠爱。也似乎在渴望大地对它的收留,可是,无能为力的大地也只能表示了爱莫能助。它知道了,它还属于这个天空。无奈,使得它无精打采地漂游着。微弱的月光散落到大队革委会残败的窗棂上,被屋内发红的白炽灯嘲笑与奚落着。
胡大麻子脸上的坑坑洼洼的麻子,贪婪地吸收着灯光;坑内残存的污垢,吞噬与残害着瑟瑟发抖灯光。两只永远都在流泻着发黄的黏液的眼睛,除了散发着恶臭,却不停地转动着。他从炕上跳了下来,背着手来回地踱步;走了几个来回,突然停在还在写材料的副主任洪旭东面前说:“妈了个巴子的,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是真真的,”洪旭东回答说。不怪小芳不喜欢他,他还是个结巴,虽然结巴的不那么厉害。
“他们都去苞米地了?啊?妈了个巴子的,那他妈的肯定搞上了!”
“可能,可可能。”
“妈了个巴子的,这还了得!”大麻子骂完,用手擦一下眼睛淌下的黏液,然后甩几下手——可能他自己都觉得那黏液又脏又臭。
洪旭东殷勤地递过脏毛巾,被大麻子扔在桌子上。“主任,你抽烟,”洪旭东递给大麻子一根刚卷完的“蛤蟆头”旱烟说,然后站在旁边。那双平时贼眉鼠眼的小眼睛看着主任,并且,矮小的身躯一动不动。
“妈了个巴子的,这是忘记阶级斗争,是反革命事件!”
“对,啊对,是是事件,”副主任在主任面前,早已经学会了谦逊与恭敬的点头礼节,并且点头频率还很高。
“妈了个巴子的,你材料写完了?”
“写,写完了。”
“回去吧,妈了个巴子的,睡觉。”
第二天早上,社员和知青们都干活去了。胡大麻子主任让洪副主任把小芳叫到队部,然后,让洪副主任去人民公社办事。
“妈了个巴子的,我问你一件事,”胡大麻子和任何人说话之前都先骂一句,好象——其实就是开场白,仿佛不骂这句话,他就引不出下句。
小芳站在桌子旁边,神色紧张。她躲避大麻子的眼光与脸上泛出的些许羞涩与惧怕,似乎多少明白了他要问什么事。她两只手尖捻着长长的辫稍儿,一只脚在地上蹭着。
“妈了个巴子的,你是不是和那个知青王海滨——叫‘小痦子’的人搞上了?啊?”
“没有!”小芳马上回答,但是,脸也立刻红了。她恶心——不是看到大麻子脸上的恶臭的黏液的反应,而是从体内涌出的感觉,总想要呕吐。每当要呕吐,她都用一只手捂一下嘴,而另一只手仍然在捻着辫稍儿。
“没有?”大麻子着急问话,很少有的没骂那句话。
“没有!”她使劲地捻着辫子说。
“妈了个巴子的,都有多少人看见了?你还不承认?你们是忘记了阶级斗争,破坏了目前的革命大好形势,是反革命!妈了个巴子的。你不承认也没用,我让公安局立刻来抓你们。你判的能轻点,那个王海滨最少十年!妈了个巴子的!”说完,他习惯地用那又黑又瘦的手擦了一下脸上的臭黏液。
小芳傻了,她几乎把辫子捻成碎沫了。不会撒谎也没太大的胆量撒谎的她,被吓得几乎要哭了。呕吐的感觉不断,并且吐出些许的酸水。每凡如此,她都会想起最近妈妈看她的怪异眼神,以及欲言又止的哀叹。
“不过呢,”大麻子不但没骂那句话,反而语气温柔起来了说道,“还有别的办法,你跟我好了,我就不向上面报告了。”
小芳听完,吓得一哆嗦,然后后退几步,嘴里不停地说:“不,不,不!”两腮内不断地冒酸水,体内也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把内脏往上拱。
大麻子跟着她的退步,直至把她逼到墙角。然后,两只手抓住小芳的肩膀说:“不从,你们都要蹲监狱!”
小芳脸色惨白,已经抖得难以站立了,顺着墙角瘫软下去。可是,被大麻子的那两只黑手提了起来,象一只黑色的老鹰抓住了一只小鸡,也象一头干瘦的狮子扑倒一只瞪羚。一双哀求的眼神对着一双凶残的眼神。
“不,不,不……”声音越来越微弱,意识越来越不清晰,脸色越来越白,仿佛已经昏死过去了。她残存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可怕的画面:海滨哥哥被抓走了,被关在黑暗的小屋里,被无数个狰狞的面孔包围着,骂他、打他;他惨叫着,……她要救他,救他,……大麻子把她抱在里边的一个房间,那双黑手开始解衣服……
小芳跑出去的时候,身后荡着淫邪的声音:“过几天我找你去苞米地啊,哈哈,是她妈的挺嫩的。”
当小芳的同学、副主任洪旭东回来的时候,看着大麻子得意地哼起了革命歌曲,似乎明白了一切。也是他预料中的事情,他也觉得心里不那么憋闷了,可是,还是很堵。
没过几天,大麻子主任约小芳去玉米地,她死活不肯。因为,在她的心中,那青青的玉米地是个神圣的地方。在他的威逼下,他们到了高粱地。那条大黑狗也跟着她,它那双眼睛时刻盯着不高兴的主人的眼睛,仿佛主人一个命令,它都会毫不犹豫的扑向那恶魔,把他撕个粉碎。可是,它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哪怕是一个暗示。
高粱地挨着玉米地,虽然高粱地不在哑巴的巡视和看护之中,但是,对于每寸土地多出来的一个脚印,他都能敏锐的觉察到。那蓬头垢面的哑巴顺着脚印走进高粱地,却看到了正在穿衣服的胡大麻子和流着眼泪的小芳,还有那条在旁边愤怒焦躁的大黑狗。哑巴和那条大黑狗一样,怒气冲冲地瞪着大麻子。大麻子嘿嘿地笑着,然后挥动一下干瘪的手,示意哑巴走。哑巴举起镰刀,啊啊地叫着;大黑狗也狂叫着,哑巴愤怒地砍倒几棵高粱就走了。
在这之后的日子里,小芳被大麻子威胁着霸占多次。哑巴曾经遇到过王海滨,哇哇地叫着,大概是想告诉他小芳被大麻子霸占的事情;虽然王海滨听不懂,但是,他也猜测出了一些意思。因为,小芳被霸占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了,他也听说了。他的知青哥们儿让他揍大麻子,可是,他没有勇气。哥们儿说帮他揍大麻子,他又制止了。在这期间,小芳也找过海滨几次。可是,多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哭,偶尔感觉呕吐。他呢,感觉到了什么,但是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安慰着她。
小芳怀孕了,是她妈妈追问出来的。这个事情,只有她妈妈和爸爸知道。
她的爸爸是个很老实的人,用当地的话说,就是:十杠子压不出一个屁来。可是,当小芳诉说完与王海滨的相爱,尤其是胡大麻子霸占她的事情,他气得拿起斧头就往外冲,他要砍死那个王八蛋胡大麻子。可是,他被一向惧怕的老伴儿死死地拽住了。老伴儿的一番话让他静了下来:“你个老死鬼,你傻啊?你找大麻子去,知道的人不更多了吗?啊?你个老死鬼!呸呸。小芳以后还有人要了吗?谁娶她啊?啊?呸呸!”
摆在面前的问题是,小方怎么办?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她的爸爸妈妈想去问王海滨,如果真喜欢小芳,就让他立刻娶她。可是,这只是瞬间的想法,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办不出手续的。在对小芳不停息地漫骂中,最后,大家达成一致意见:让小芳到外县的三姨家去躲住,然后把孩子生下来,最后找个人家嫁出去算了。
“小芳去北京了,去见毛主[xi]去了,”当胡大麻子问小芳的父母的时候,他们这样说。别人问的时候,他们也这样说。这个谎言很保险,象一块厚大的盾牌。因为前几年红卫兵大串联,都去北京见毛主[xi],没有敢反对的,也没有人敢阻拦。阻拦与反对,都是现行反革命,再有胆量的人,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事实上,很多人也不相信她去北京了,因为大串联早已经结束。但是,都没理由和胆量提出疑问,所以,她在她三姨家躲住的还算安全。她也通过妹妹,找到了与她关系很好的女知青、象个布娃娃的源源,让源源转告王海滨,她怀孕了,并且,是他的孩子。同时,还希望他去看看她。随后,布娃娃般漂亮的源源把写有小芳的住址的纸条递给了王海滨。王海滨听到后,并没有很大的惊喜和惊异,也没说什么,一副另人疑惑的坦然和坦然中流露着疑惑的神情,似乎这一切与他无关。但是,那种无所谓中还是透出了不安与疑虑。
元旦之前的一天,他真的出发去看小芳,可是,当他走到人民公社的车站时,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他的脑子里始终是三个人的形象:小芳,胡大麻子,他自己。好象三个人纠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还经常出现幻觉:她从他的怀抱离去,跑到了大麻子的怀里;又从大麻子怀里挣脱出来,跑到自己的怀里。反反复复,复复反反,使得他的心如针扎般难受。另一种幻觉更使他闹心:一个孩子降生了,孩子在他们三个中间玩耍着,一会叫胡大麻子爸爸,一会叫他爸爸,甚至有的时候叫他叔叔。他真想上前把那孩子踢死……
一个并不灿烂的春天又来了,它没有经过精心的修饰,看不出焕发的精神。它匆匆地给大地涂抹着生命始初的淡绿,留下的是,马马乎乎的不均匀的色彩。然后,把使命交给了初夏,十分不敬业地离去了。这个时节,小芳生了个孩子,是男孩儿。
在孩子满月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妹妹告诉源源,让源源告诉海滨,说他有儿子了,并且,希望他给孩子起个名字。但是,王海滨没有去看她。直到孩子快一岁了,他才去看了小芳和孩子。可是——真的是可是,他上下左右地看着孩子,也没抱一下,也没亲一下,把买的罐头扔在炕上,冷冷地说:“这孩子是我的吗?”然后,看着小芳。
“……”小芳眼睛惊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恩?……”他用鼻子哼一下。
“你?……”小芳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不是她曾经许以身心的人,好象是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并且,显得那么冷峻与可怕。那双小眼睛里流泻的狐疑的目光,把空气凝滞了,并且,带着寒气。更象把把利剑,直刺她的心脏。致使她浑身发抖、血液喷涌。她那失去了血色的脸,闪现着寒光,使得本来比她冷漠的他也不禁打个寒战。
“我看不象我,”海滨那两道浓眉拧在了一起,眼睛乜斜着。
“你……你……你马上走吧!”说完,小芳哭着跑到了三姨家的另一个屋里。
王海滨走了,没有给孩子起个名字。
但是,孩子必须要有个名字啊。她忘记不了海滨哥哥,虽然他那么地绝情和冷漠。心快要死了的小芳,还是痴情地给孩子起了个名字:王小滨。
当知青大批返城的时候,小芳很希望王海滨再来一躺,可是,她没有勇气和妹妹说了。然而,妹妹却知道姐姐的心思,然后就找王海滨说:“你还是个男人吗?是你的孽种!你还装什么糊涂?”小芳的妹妹继承了母亲的泼辣性格,或者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呢?就不会是别人的吗?”王海滨说完,就开始捋着他那痦子上的几根毛发。
“你?你是个混蛋王八蛋!猪狗不如!”小芳妹妹说完,张开指头就上前去挠王海滨,被源源和其他知青拉开了。
很多知青这才知道小芳“失踪”的原因,瞬间思考过后,也都觉得那孩子应该是王海滨的;可是,也没什么具体证据,也就无法劝王海滨去看小芳和孩子。但是,很多人认为王海滨不是个男子汉,不够爷们儿。因为,小芳被霸占以后,他没有表现出捍卫爱情的决心与行动,谁都知道她是为了救他才受辱的。更可气的是,他小心眼、胡乱猜疑。如此,王海滨的知心朋友已经不多了,或者说,已经没有了。所以,他们拉架的时候,并没有很努力地隔开小芳妹妹。厉害的她趁机挠了王海滨的脸,指甲里都有条条肉丝,滴滴血水。并且,那张小嘴和她妈妈一样,不停地“呸呸”着。也歪着脑袋瞪着眼,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愤怒神情。
时光流逝着,并且,毫不紊乱地按照自身的节律运转着。
可是,在天地间操劳的人们却感觉时光很快。时光的确很快,仿佛快得让人来不及计算自己的年龄。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小芳领着儿子王小滨回到了自己的家。那个胡大麻子也没有了往日的骄横,还没等到对他的罪行的清算,他就得脑浴血一命呜呼了。这个大队清净了许多,因为,那句“妈了个巴子”的骂人话,再很少有人重复了。革委会副主任、小芳的同学洪旭东还在打着光棍儿。她的回来,使得他觉得又有了追求的机会,并且自认为还有成功的可能。他想,他毕竟还没结过婚,而她,却是没结婚的寡妇。可是,他只有一次向她说明了爱意的机会,就偃旗息鼓了,被小芳骂得无地自容的他再也没敢提爱的事情。即使偶尔碰见,他也拐个弯儿躲避着她——他明白了自然界的一种现象:受伤的女人和为了保护孩子的雌性动物一样,随时都可以拼命而牺牲自己。
事物总有难以琢磨的巧合性,也许是苍天左右人类的意志,也或许是人类的思维总被往事所左右。在实行土地承包的时候,小芳与王海滨曾经约会的玉米地分给了小芳家,这使得小芳有着莫名的喜悦与哀愁。
从这以后,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从冬到春,小芳都与那条老黑狗坐在玉米地边上的土岗上,守侯着这片另她魂牵梦绕的玉米地。春天来了,玉米苗泛着嫩绿,在柔风中摇曳着;每天的成长,都耗去了她的一寸光阴。当时节过度到夏天的时候,宽宽叶子的玉米随着热风泛着绿浪。然后,玉米窜出了黄白色的蓼,借着风力,洒落着黄色的粉。在玉米杆腰部的玉米棒也窜出了红缨,与玉米蓼密切的合作,完成了授粉过程。当秋高气爽的时候,玉米的叶子开始发黄、枯萎,一个个硕大的玉米棒压得玉米杆直不起腰来。收割之后,大地上,一条条的垄上,立着死后也坚挺着的玉米茬儿。在冬天来临的时候,白雪均匀地覆盖了玉米地,把大地的梦暂时覆盖起来。
不光如此,每每在月色皎洁的夜晚,她也会和老黑狗来到这里。月色洒落在玉米叶子上,被摆动的叶子摇晃与肢解得粉碎。
年复一年的守侯,日复一日的望眼,时光悄悄地在她的脸上划着岁痕。儿子小滨已经高中毕业了,他没有考上大学,与妈妈一起经营与守侯着这块玉米地。然而,他虽然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是,妈妈始终没有从头到尾的讲给他听。他长大了,求妈妈不要遗漏细节地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于是,在一个她与爸爸约会的时节、在玉米地边上的大土岗上、在一棵苍老的榆树下,妈妈坐在他与老黑狗的中间,讲述了他的身世……
对这片玉米地的年复一年的枯燥乏味的守侯,小滨愈发显得厌倦与迷茫、焦躁与不安。
一个艳阳高照的早晨,王小滨突然对妈妈说:“我要去找爸爸。”
小芳早已看出儿子的不安分——厌烦了这块土地,渴望着繁华的城市生活。尤其是他城市里还有个亲爸爸,更增加了他心理的渴望。所以,对于儿子提出的这个想法,她似乎也预料到了,她也思考过多次。她不紧不慢地说:“你长大成人了,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然后,看着儿子——她也奇怪,好象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儿子:
小滨比王海滨高一点,也比他爸爸帅气一些。他继承了爸爸的那颗黑痣,虽然没爸爸的大,位置也有所不同。眉毛与眼睛虽然不酷似他爸爸,但是如果父子俩站在一起,谁都会相信这是相同的品种。
日子,对于没有幸福与希冀的人来说,其实也就是被动地打发时光。而时光,也似乎很厌烦这些不刻意留恋它的人们,所以,每每经过她们的头顶,就匆匆地离去。
她和已经很老的老黑狗还坐在那土岗上,看着每棵生长强壮的玉米。在这个盛夏的季节,她不希望玉米长得那么快,可是,玉米就是长得那么快。在她留恋着滔滔绿浪的时候,玉米蓼却偷偷的钻了出来。而这个时候,出去了一个多月的儿子小滨也回到了她的身边。
“妈,我见到我爸爸了,”小滨很兴奋地对妈妈说。
“哦,”她并没有很大的反应,虽然只说了一个字,但是,声音已经显出了苍老。
“爸爸领我做了dna,证明了我是他的儿子,”小滨说完,抖了一下身上很名贵的体恤衫,似乎在提示妈妈看看,因为这是爸爸给买的。
“这是一万块钱,爸爸让我交给你。”
“哦,你留着用吧,妈妈不用。”
“爸爸现在是一个大公司的副懂事长,有权有钱。”
“哦。”
“也有个男孩子,比我小。妈妈你猜,我那个弟弟叫什么名字?”
“哦,”她木讷地只用这一个字回答。
“叫王大滨,还在上学呢。呵呵,和我差一个字。”
“哦。”
“我爸爸的那个媳妇是个医生,很恶,脸上有横肉,好象不会笑,我看她有点害怕。”
“哦。”
“我那个弟弟呢,也不太欢迎我,说我是‘土包子’,可能怕我分他的家产吧。”
“哦。”
“我和爸爸说了,我不想在农村,想在城里找份好的工作。爸爸答应了。”
“哦。”
“妈妈你猜,爸爸还说什么了?”小滨似乎一下子兴奋起来了。
“哦?”
“我爸爸说,让你也到城里去,然后给咱们买一套房子,让你到那里享福去。”
“哦,”老小芳站了起来,苍老的老黑狗也站立起来,四肢有点蹒跚地挪动着并嗅着她的脚。
她仰着头,面对苍天,闭着眼睛。她把时空装进了灰暗的脑海里,把大地装进了脑海里,把她认识的人装进脑海里。在这浑浑浊浊的脑海的世界里,只有一片玉米地是清晰可见的,那种翠绿,是她生命的色彩,也是梦的色彩。那绿色的波涛,那绿色的浪,是她那心的律动。那青青的玉米叶子发出的清苦的味道,是她那心泛出的苦涩。那些人物,都是模模糊糊,即使是父母和兄弟姐妹,以及儿子,也不那么清晰。只有一个人,虽然也不清晰,但是,却比别人光亮一些。然而,她还是看不清楚他的五官,看不清楚他的身材,看不清他是笑,也看不清他是哭,只是一个亮亮的轮廓。脑海里,再没有更亮一点的东西了。周围是灰暗的,深处是漆黑的,充斥着深幽、神秘、恐怖、狰狞。记忆里也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清晰明辩的事物。仿佛是被清理了干干净净的仓库,除了漂浮的灰尘,什么都没有了。即使是映射进的阳光,也在瞬间被黑暗吞噬了。忽然间,一道闪电划过,她看到了两股清流,源头在心的深处,汹涌地流泻着。显然,她的两只眼皮是难以抵御那好似洪水的力量的,也就顺着洪水的意愿奔腾吧。
她那样地站立与冥想,足足有二十多分钟。然后,她也没擦眼泪,慢慢地扬起了胳膊,伸出了已不再丰满与润泽的手,指着青青的玉米地一字一顿的说:“儿子,你去不去城里你决定,可是,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这片玉米地。”
“妈!你?……”
“你记住,必须记住,我死了的时候,你把我的骨灰撒在这片玉米地里。记住了吗?”
“妈,你有福不享,何必……”
“什么也不要说了,如果你是我孝顺的儿子,就按我说的办。”
小滨愣愣地看着妈妈。
“你跪下,面向玉米地。”
“妈……”
“跪下!”
“扑通,”小滨跪下了,眼里含着泪水。
“发誓!”她说完,不禁身子一抖,险些栽倒。因为,她想起了海滨对她发过的誓言。
“我在心里发誓,行吗?”
“不行!”
无论从神色和语气上看,小滨都看出了妈妈的那种不可动摇的坚定。尤其看到了妈妈眼里还在倾泻的泪水,他更觉得目前无法改变她的决定。他一直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没有惹过妈妈生太大的气。不过呢,他似乎比别的同学多了一分小聪明,这也就是他学习为什么不那么扎实而没有考上大学的重要原因之一。他心里想,既然现在改变不了妈妈,还不如先发誓,以后再劝妈妈。于是,他开始发誓了:
“蓝天白云在上,青青的玉米地在下。我王小滨……”他似乎带着哭腔说着。
老黑狗看着他,这是它并不熟知的举动,莫名其妙中,也对着青青的玉米地狂吠起来,那声音,有着极强的震撼力和穿透力,似乎能穿透时光、穿透岁月。然而,余音却只是在玉米地里缭绕着、回旋着。
“誓言,呵呵,誓言……”她唠叨着,也在嘲笑自己,“竟那么地相似……”
老小芳走到了更高一点的土岗上,那双已经失去多半光泽的眼睛,继续流泻着泪水,泪水有些浑浊。她擦了擦眼泪,仰头看着太阳,眼神却迅速地离开了,因为那份灿烂早已经被心拒绝了。她看着蓝天,多少年来,天,在她的心中已经不是蓝色的了,而是灰色的,另她心悸的灰色。她看着游动的白云,云也没有儿时那么洁白飘逸了,象吸满灰尘的棉花堆,沉重而肮脏。她看着眼前的青青的玉米地,绿油油,绿油油。仿佛觉得她的魂在玉米叶子上漂浮,也觉得她过去的生命时光化作了风,在玉米地里打着旋涡儿。泪水溅落在土地上,立刻化作水蒸汽,与强大的、不断蒸腾的地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托扶生命的力量。
一阵风吹了过来,玉米的叶子被风甩动着,沙沙的响。然后,就象翻滚着的绿浪,象大海汹涌的波涛,此起彼伏。一些小鸟在绿浪上翻飞,忽上忽下,更象大海上随海浪起舞的海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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