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末一个人骑着车赶往老家的路上。

公路因数年失修，来往的机动车辆又较多，卷起了比车身还高的尘土，随风迎面扑来；路面又十分的狭窄，无法躲避，只能任其吞噬。好在早有准备，戴上了从不喜欢的帽子，加上常年习惯了戴眼镜，才减轻了许多飞沙尘灰的袭击。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尘土冲杀，终于见到了熟悉老家旁的树林和林间后面隐隐的房屋。很快就到家门口，想着马上能见到年迈的双亲，心情感到特别的高兴。

车停在门外，院内茂盛生长的炮掌花开着金黄色花瓣伸出了墙外，在阳光下格外的醒目。前几年，老家的大门加固和换新，钥匙也更换了，因我不常回家，也就不便开口索取新的钥匙。我敲响了大门，没有回音，可能老人再午休。父亲退休回家后，他喜欢午休，后来连母亲都适应了此习惯，也许此时他们再休息呢；等了好久，什么动静都没有，又再次敲响大门，仍然没有回音；我拿出手机按了家中的座机，得到“嘟——嘟——”的盲音，知道父母的确不在家。

去哪呢？我到了西边自家的鲜花大棚，那是老人十分喜欢的花草空间，又转身到了东面的河边自家的小菜园，都不见他们的人影。再次回到大门的车前，心中难免突生淡淡的失落。这是我熟悉的老家，也是我无法走进大门的老家，一种被遗弃的感受悄悄涌上心头。

看了看四处，村里的小道上不见人影，这几年外出打工的乡民很多，男女无别，除不能远途奔走的老人和在家上学的孩子，其他人都忙碌了，往日成群接队在墙角边逗留闲谈的影子再也见不到了。无奈地我骑车离开了家门，回首仰望那金黄色的炮掌花，似在嘲笑我一般……

【2】

本来，城里的小屋落成后，曾把双亲从乡下接到了我的身边。瞒以为这样做能够孝敬年迈的双亲，让他们清闲地、无忧地、欢快地过上轻松的日子。可两位老人闲不住，我们上班后，他们忙着把家中的上上下下洗擦得光亮无迹，门外左左右右也整理得干干净净。因不习惯使用电器，所以饭菜都是爱人下班后回来做的，碗具也是我收拾打理。老人在我的新居仅仅呆了两天，就对我说，老家需要照看，没有人守护心理不踏实，看到我现在能够幸福的生活，他们就放心啦。我和爱人多方挽留，他们都执意要走，没办法，就让他们背着还没来得及放开的衣物，匆匆地坐上回家的车辆。

那天，当爱人和女儿也外出玩耍，我一个人呆在家中，心中产生一种伤感。自己怎么这样不孝，连父母都不能留在身边，是一种人生的失败，也是大逆之举。越想越觉得自己空荡荡的，泪水默默地溢出眼角。这是一次小小的别离，可这别离不是他人的，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后来我再没有提及让父母到我身边住下的事情了。

骑着车我到了二弟工作的小镇，这是离老家最近的地方。老家的事务都是二弟承担的，他该知道父母的去向。见了二弟，他笑着对我说：“老人到外地旅游了。”我说：“不听他们说外出啊。”“镇老年协会组织的，怕你知道又要破费，就没有告诉啦。”“原来如此。”我没有再说什么，弟弟看到我欲言又止，就说：“没什么的，有什么大事就告诉你。”脸上再次露出笑容，我知道那是弟弟宽慰我的话。

我能说什么呢？！不多时，妹妹和妹夫也来到二弟家里，三弟没有随同。见面妹妹就问及父母的事。她说：“怎么这样快就动身呢？”我接着说：“你也知道他们要外出的事情？！”忽然妹夫对我说：“父母做什么你都不知道，真是‘大爷’啊！”“乱说什么？”还没发话妹妹就大声的制止，眼睛还狠狠地盯了妹夫一眼。我明白他说话让我反感的原由，但我不想与他多说什么，无事般从容地面对。

我只有一个妹妹，父母十分的偏爱，也十分的信任她。凡遇上大小的事情都会跑到她那里商量。兄弟三人也习惯了他们的做法。但有些事想起来也让人心里感到不舒服。那年我女儿出生，满月办客时，母亲在我身边说：“怎么是个女——”话没说完，她知道失言，就吸回去了。那时我没有在意，女儿降生，她是那么的可爱，那么的聪慧，刚满月时叫她的小名，就会眯着眼睛，张大小嘴微笑了。我知足了，是男是女都十分的欣慰。

【3】

母亲的话，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在我心里增加了思考的余味。

我生长在农村，当年土改的时候，爷爷和奶奶划为被改造的对象，连接不断的批斗让他们过早地离开人世。父亲当时在外读书，知道家里的悲惨变故，后来工作的时候，有意识地找了贫农的母亲结为夫妻。当我妹妹出生不久，疯狂的“文化大革命”席卷了整个中国，母亲是贫下中农出身免遭厄运，就在老家生活；父亲却因成分问题受到残酷的冲击，进行了彻底的改造。几年过后，重新恢复工作，安排到离老家较远的地方。为了避免我和妹妹、弟弟遇上新的麻烦，就前后带走了适龄的我们跟他在外地上学，只有假期全家人才能团聚。

那时，母亲看到我们聚在一起，总将心中的苦恼化成她的口头语：“好好的给我读书，将来成家了给我生几个象你们一样的儿子。”那时也不知道生儿生女的秘密，仅知道家里受苦太多，一定要好好的听话并读好书，渴望着有一天真正离开村子，同时将他们也带走。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和弟妹都已经成家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唯一我的是女孩，母亲也十分疼爱她。那年父亲刚好六十大寿的生日，于是决定在老家给父亲办理祝寿大宴。当然也不是张扬什么的，仅仅是表示对长辈的敬意和孝心，同时感激村里的人们对他们的敬重，将过去那些久远的怨恨解除，有一份好心情愉快的生活罢了。

那天，当远近亲戚、朋友在庆贺与喜宴后离开，家里只有村里的部分人员慢慢喝酒。三弟也不推委就代表我们敬他们一轮酒，毕竟他是当兵出身的，从来不怕酒。但麻烦还是出现了，原生产队政治队长的儿子，面对我三弟敬酒的当儿，也不管是在我家，就借酒满口骂起人来，说：“你家有什么了不起，浪地主，还想剥削我们贫下中农吗？xxxx的xxx……”我和二弟立即到桌前制止，没有效果。三弟听了侮辱父亲的话，马上就火了，大声唬道：“你敢再骂？是什么年代，不知道天高地厚，找揍！”但对方仍出口伤人，并把酒杯砸在地上。三弟无法容忍，一拳出手，将对方的额头打开一个破口，又飞起一脚，对方已经爬在地上……村里的人赶紧把对方提起离开了院子。

自那以后，没有人再欺负我的双亲，为了避免麻烦，我把双亲的寿宴都安排到城里举办。可我清楚的意识到，农村里根深蒂固的阶级斗争，是不会轻易根除的，若不被他人欺负，只能采取“以毒攻毒”的方式来换取，这是现实，其他的办法无力解决。我的心里更理解了母亲为我只有女儿而多虑的苦涩。那不仅仅是传宗接代的内容，还有特定环境下生存需要的保障条件。只有男人的坚强，才可能支撑起家庭这小小的院落；只有男人的强大，才能营造家庭这幸福的港湾。我不能有男孩了，但我庆幸离开了老家，也许将来不会有老家那可怕的冲突现象出现，但愿如此吧。我对母亲的话，不再多想，也不再反感。

当然，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真的能够脱离老家？这让我无法回答。

【4】

一周后，得知父母旅游返回，我还是回家看望了双亲。本来外出不管做什么都是辛苦的差事，但看到他们高兴的样子，我心里也就放心了。他们还带回了孙男、孙女喜欢的玩具，说着这是给谁的、那是给谁的，高兴的份儿让我舒心。

我不能把女儿带回老家，假期虽然开始，但要学习什么“李阳疯狂英语”课程，就随她喜欢罢了，身边毕竟有她妈妈照看，我就放心地在老家呆住。城里的生活条件虽然比农村优越，但有些事情想起来也叫人心累，政治的中心、文化的中心，同时也是尘世烦恼或难以适应的空间。

若与同事聚合，那仅识几个字、懂几篇文章的先生们，开口就议论起当代中国“轰轰烈烈讲素质教育，扎扎实实搞应试教育”的骗人把戏；接下来就怨恨班上“问题学生”如何影响自己的排名，甚者说起“今年差点被他们遣送到山区学校‘高升’了”；还不完，骂起校长“上级领导面前做b*子，满口奉承；教职工面前当疯子，出口骂人。”我感到无话可说，领导面对属下不骂，那他满脸笑容接受上级领导的批评，不蹩死才怪呢。广告说得好：“痛则不通，痛则不通”，一级骂一级，大领导骂小领导，小领导骂教师，教师骂学生，学生骂社会，逐级从上到下骂，不通的神经系统最终实现完全的通畅，不是快事吗？！

若与爱人的同事相处吗？那也得掂量掂量。那些类似江湖好汉的铁哥、富婆，下班以后聚在一起，喝起酒来个个豪爽，口里哼着“哥俩好啊，六六六啊”，指头空中灵巧地舞动，真是人间仙境，直至大多数人终于“放倒”或乖乖地躺在医院梦游……我看了就想，就那么两元钱一斤的老白干，经过他们的玩弄，真成了世事“灵药”。当然有的人能够“酒精考验”，于是战线转移到桌上，四个人没有先前的豪情态势，而是沉默不语，男的各自抽着自己的香烟，女的梳理着自己的秀发，好象要决一雌雄不可。若不是先前熟悉，还以为他们相互不认识，是哪几路高手在这里进行“武林会战”呢。我没有那样好的身体，自然地心甘情愿做个败将了。

妹夫是自己大学的同窗，过去我们无言不谈，做事也是好的帮手，现在感觉到了从前的幼稚。那天我到他的家，客厅里坐满衙门里的人士，个个神采奕奕、满口幽默地说笑。我认识其中有几人是副科，有几人是正科，还有一位是副处。只听一个说：“老哥啊，这次您上了正处，那得帮一把，小弟已经得了‘妇科病’多年，再不治疗没戏啦。”“大哥我也承蒙你的支持，有机会的话，怎么会让你再受罪呢，好、好、好。”“处长，我在山区多年了，有机会请您高抬贵手，拜托、拜托。”“我知道、我知道，基层就需要你这样的领头羊，将来上面的事情啊，等着你大显身手的，呵呵。”他们继续交流，依附着他们的笑语，我脸上挤出了笑容。不多时我对妹夫说，还有其他的事情，不打扰他们的工作，就离开了开发区的别墅……

本以为，回老家会踏实些、清馨些，与父亲品茶，与母亲烧饭，一切那么宁静和闲适，心情无疑是一种解脱。但早上我还在睡的时候，父亲就沏好茶放在我床前，母亲在灶边做好了我从小喜欢吃的红糖鸡蛋，我真的成了“大爷”被父母抱养起来了，刚吃完早点，又见老人忙碌着早饭、晚饭的事。心情再次感到不忍，可我又不知道该从何处做起，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心里没有了思路，感到我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似的，十分的茫然。

于是，我想到离开最好。呆在老家也仅仅是两天，我起程了，年迈的双亲送我离开了熟悉的家门，那墙上的金黄色炮掌花还鲜艳地开放了，我再次卷进尘土飞扬的乡间小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