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猪肉的记忆,我是刻骨铭心的。
食品站的屠夫到我们邻居家杀猪,开膛破肚之后,白净的猪被劈成败两瓣,称斤过两之后,搁在木桌上。我们一堆孩子围在旁边,口水横飞,说猪头肉好吃,然后说猪大肠好吃,把猪身上的部位都说遍了。宽脸子的屠夫说:回家叫大人来买。我们就信了这话,回家叫大人来。
爸爸在家里,我说要买肉。
爸让我去找妈妈。
妈妈说我们已做了茄子,下回才去街上买。
我又去找爸爸。
爸爸见我跑来缠,提着水桶出去了,没一个人理会我。
我靠在木门边绝望。
后来,只要有钱,家里就买肉,我就把吃肉当作一回理想来实现。
再后来,食品站关门了,不再用肉票了,过年了,几个邻居一商量,就把猪杀了,分成几份,扛回去,该晾的晾,该腌的腌,该做腊肉的,做腊肉。
杀猪是挺好玩的事,过了腊月二十,在村里时常可以听到猪的嚎叫,小孩四处跑着,看杀猪的热闹。父亲为报当年没有猪可杀之仇,也买了杀猪刀,自家杀,也帮邻居杀,有求必应。可是,父亲的手艺很一般,几个大汉把猪摁住了,父亲杀的猪,每次刀口都偏,就漏气,吹不起气来,弄得净毛的时候,个个都说是“生师傅”。父亲过了几回瘾,不玩了。
村人把猪肉抬回来、背回来,最大的事,就是做腊肉。
过年,不可以没有腊肉。
刚分田的时候,一家要一爪,后来半边,再后来,一家宰一头。那么多猪肉,除了除席晚上那一顿,和留几块送亲戚的,之外几乎都做了腊肉。
那时候,村里的腊肉可以吃到开春。
父亲把猪肉晾一个下午,第二天洗了大酒缸,把肉切成一块或一条,一层肉一层细盐,腌过三两日,然后启出,放在炉灶上头熏烤。炉灶里放松枝,然后在火烬上撒上米糠,白烟均匀的冒出来,透过铁网里的肉,就有了香味。宁远的腊肉得在如此燃料上熏几天,然后再烘几天,水分去得差不多了,稻谷和松枝的芳香入了肉味,才撤下来,找个通风处悬挂起来,不发南风不腐坏。看着那悬了一杆的腊肉,年就踏实了。
宁远的腊肉,肉色金黄,芬芳扑鼻,绝不像湘北的腊肉,肥肉多,精肉少,黑黑的,像上了锅灰或煤灰,吃起来可以咸死人。也不像四川腊肉,只有其形,而无其味,靠花椒、红油、辣子来调。更不像广东腊肉,甜不拉几的,给人感觉是糊弄人。宁远的腊肉,在色,绝无烟熏火燎的外观,看起来精致;在味,还没进门,就会闻到那开胃的香,吃起来,油而不腻,余味绵长。若跟莴笋、青蒜、芥菜头等冬季时蔬和炒,其味亦佳。
宁远的年,腊肉是主菜,没有腊肉不成宴席。宴席上的腊肉,或蒸或炒,蒸的,与湘菜中的“腊味合蒸”截然不同。“腊味合蒸”取腊肉、腊鸡、腊鱼,其味混杂不纯,名好听而已。宁远的蒸腊肉,在海碗里堆头,置入竹笼,覆上毛巾什物,猛火烧开,文火侯之,香气四溢。成品金黄松软,香味迷人。
以前回家,总是要狠吃腊肉,以弥补当年缺肉的遗憾。走的时候,父母也要为我装上几块腊肉,带到异乡享用,而我每每拒绝。回家吃了那么多天,想起当年所经历的寒酸日子,总是不忍心再带走父母什么。回家的时候,大包小包,生怕不够,离家的时候,只有一小包衣物。而某次弟弟要来广州,带了老家几块腊肉,欣喜之余,又想起含辛茹苦的父母,心里隐隐泛酸,开心不起来。即使四川朋友余味为尽,要我向家里再要一些,也被我婉言拒绝。
而今想起来,又觉得当时的幼稚。宁远的腊肉不很出名,正是宁远的人没有商业意识。或者我应该在家乡发动起来,把家家户户当作腊肉作坊,然后再城市推广之,也是好事和功德。打电话回家,父亲说,现在家里都不养猪了,用饲料猪做的腊肉,其味若木,村人都没胃口吃了。
当年,我们家里一年要养八头猪,把养猪当作一种储蓄的,而现在,竟然没人愿意饲养了。家里不养猪,以为父母可以摆脱纷繁的劳作,修身养性,安享生活,没想到,大家都不养了。当年,父亲也算过,一头猪除掉猪仔、粮食、煤、人力,半年下来,还可以挣70块。现在到村上的石场帮工,一天就可以挣50块,猪,养不养,就成了一个明白的问题。
我看看手左的中指,指肚已经被削去,好了的疤没有神经末梢,木木的。那是我养猪的一个记忆,剁猪草留下的纪念。当年出来谋生,想,到不了天涯,还可以退而养猪,现在想想,两个梦都悬空了起来。
父亲说:过年还是要做腊肉的,只是少做。
腊肉,逐渐成为年的符号,而没有当年的年味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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