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惹的祸
——金艮
1976年9月9日,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xi]逝世了。
当时,我们正在东北的一个重要的工业基地施工建设。我们都是招工来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满腔热血,斗志昂扬。
各个单位都停止了工作,坐着解放大卡车去体育馆吊唁毛主[xi]。每个人都戴上黑纱,胸前带上白花。
我当时是二连文书(那个时候都按部队化编制和管理),在另人肝肠欲断的哀乐声中,各个单位陆续的进入体育馆,人山人海,密密麻麻,但是列队整齐。舞台背景上挂着毛主[xi]的遗像,前台,一个领导哭泣着简短的介绍毛主[xi]的生平和伟大功绩,然后,列队陆续走到毛主[xi]遗像前,三鞠躬以示敬仰和哀思。
就在第三个鞠躬完毕时,我突然放了一个屁——“砰”,在我旁边的一连文书——也是我的同学、外号“笑面虎”的孙乐天“扑哧”的笑了一下,让教导员和指导员看见了,于是,孙乐天陷入了众多横眉冷对的尴尬境地。我呢,也忐忑不安,后悔早不放晚不放,偏偏这个时候放。
回到我们工地,我们都回到自己的宿舍——就是军用帐篷。还没坐稳,就听说笑面虎孙乐天被隔离审查了。不大一会,就听到紧急集合的哨声。
“立正!稍息”。连长用他那轰隆隆的声音喊道。
“工程处召开紧急大会,批斗一连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孙乐天。一排向左转,齐步走!二排三排跟上!”指导员的声音很尖却很有力,这样的声音出自一个瘦小的人的喉咙里,不足为怪。我走在队伍的前边,两条腿发抖。如果孙乐天供出是我放的屁,我也会被批斗的。如果当时在我旁边的人举报我,我也完蛋了。我浑身冒冷汗,几次踉跄,差点摔倒。
大广场上(其实就是大草地)集聚着一千多人,简陋的主[xi]台上,孙乐天被五花大绑,脖子挂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反革命分子孙乐天。笑面虎孙乐天本来就不高大,被两个人按着头,显得更矮小了。他偶尔抬一下头,看着前面黑呀呀的人群,轻微的晃一下脑袋。“你还笑?!”旁边的一个人“啪”的打他一嘴巴。其实,他哪敢笑啊!他天生长的就是笑面——哭也象笑,生气也象笑,吃饭也好象在笑,睡觉更象在笑,好象每天晚上都有美梦。所以,我们同学给他起个外号:笑面虎。我们同学都有外号,大都是根据个人的相貌和习惯行为特征起的。比如,我总放屁,就给我起了个“放屁精”,一个女同学爱哭,就给他起个外号“哭八精”,一个同学很黑,就给他起个“土豆”的外号,等等。
“同志们,”工程处党委书记葛明挥舞着拳头说:“在这举国悲痛、万人哀思的时候,反革命分子孙乐天竟然在伟大领袖毛主[xi]的遗像前大笑,仇恨我们的伟大导师,真是胆大包天,罪该万死!经过突击审查,孙乐天承认自己放的屁,然后大笑。下面,每个连级单位出一个代表,现场批斗!”
天啊,他没把我说出来,自己承担了一切。我还是浑身发抖,面部铁青。
批斗开始了。都没写发言稿,现场发挥。发言的大都是革命斗志旺盛的教导员和指导员。有的高喊口号:“打倒孙乐天!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有的大骂,并且真的踹他几脚。有的声泪俱下,控诉他是狼子野心、牛鬼蛇神。有的说他是蒋家王朝的徒子徒孙……。
批斗结束后,处党委再次召开紧急会议。最后决定:把孙乐天遣返原籍(因为还没转正,户口还在原籍),交给原籍的县革命委员会和公安局处理。
在两个健壮的革命小将的押解下,把孙乐天遣送回原籍。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到他。
我忐忑不安的度过数月之后,参加了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年高考。当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还多次的想起了孙乐天。因为,如果他参加高考,一定能够考的更好,他的学习成绩要比我强。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快三十年了。我已经是一个处长了。我曾经回老家组织一次同学聚会,也让同学特意找过他,他答应来参加同学聚会,我最想见到的就是他。可是,他没来。我决定专程去看他,可没等我去,单位来电话,发生了安全事故,我不得不放弃找他。虽然在别的同学嘴里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但是,不是那么全,我并没有完全知道他的详细情况。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个心病:对不起他,也经常在噩梦中惊醒。如果当初他把我供出来,我绝对不是现在的我,至于会惨到什么程度,我无法想象。另外呢,他的意气和勇敢,也一直让我感到愧疚,并且越来越愧疚。也许我现在的职务和生活都很好,就经常怀旧。每每想起过去,马上就想到他。这么多年没有去看他,无论什么理由,我都是感觉到不能原谅自己的,甚至感到自己很龌龊,不仗义。自己象小人、伪君子。有的时候我觉得他是战场上铮铮铁骨的英雄,我呢,是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这种自责让我无精打采,寝食难安。思考之后,唯一能够让我精神解脱的办法就是要亲自看他,求他的谅解。
于是,我和单位班子成员说谎,说老家有事情需要处理一下。
清晨,司机小刘开着我的奥迪a6接我,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就出了市区。
我们的车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我的心畅快了许多。8月的大地都是绿色的,并且是各式各样的立体的绿色。公路两旁的杨树的绿色要比春天的稚嫩绿色成熟的多,也少许了很多不成熟和不理性的放肆神态。玉米已经能烧烤吃了,高粱还在努力的吸收阳光,以使早日成熟。黄豆绿色的豆荚,在枝杈下摇晃着。向日葵因为接近成熟而理性的低下头告别了张扬,象大地问候和致谢,使得我们人类不得不反思以恩报德的品行。土豆花的凋谢和枝干的萎缩,证明了土豆的成熟。路边上,有卖甜瓜和西瓜的农妇,还有卖苞米和沙果的,更有不知道守侯了几天还没卖出去一个角瓜的农民还在精心呵护着已经发蔫的角瓜堆,他们每个人都拿一片向日葵的叶子,轻轻的煽着,驱逐蚊蝇的同时也在驱赶热量。
行驶了4个多小时,快到老家县城的时候,我给我的一个外号叫“猴子”的同学打电话,让他等我,并一起去找笑面虎孙乐天。可是,他说,他在给老丈人过生日,出不来。好在前一段时间我和“猴子”联系过,他帮我打听到并告诉了孙乐天的住址,我就直奔奋斗乡革新村。
下了油柏路,在乡村的土路行驶,也别有一番滋味。虽然颠簸,但是,觉得有松骨舒筋的感觉。到了革新村,经过打听,孙乐天住在村的最西头。
这个村子不大,一条土路把村庄分成两条。我让司机把车停在了村子最西边的一家的小园子前。每家的门前小园子都差不多,一扇门,把园子分成两块。用生着黑色水锈的向日葵秆子围成的篱笆墙,显然不是用坚固在抵挡贼人和牲畜,而是用道德在约束着人和牲畜。豆角秧和爬山虎缠绕着杖子,好象那些干枯的秆子也有了生命。园子里大都是种的茄子、柿子、辣椒、苞米和黄瓜。但是,黄瓜已经罢园了。
就在我观看小园子时,一个黑瘦个头却很高的、有点苍老的女人走了过来,一条黄狗跟在她的后面,摇着尾巴,它看我的时候并没有恶意。
“你找谁啊?咳咳,”她的声音也很苍老,虽然看起来还没有步入老太太的行列。
“请问,这是孙乐天家吗?”我问。
“是。你是谁啊?咳咳。”她的气管儿可能不好。
“哦。我是他的同学,找他有事”。我想叫她嫂子了,但是不敢确定。
“哦,他在那里呢。咳咳。”她说完,用手一指。
我看到西北边有一个人,坐在一个高土堆上。大约离我有200多米,我走了过去。显然,他已经注意到了我。当我走到土堆上的时候,我们四目相对,半天都没说话。
“笑面虎”!“放屁精”!我上前拥抱他,虽然他满身灰土。我拍打他的后背,他拍打我的肩膀。很多要说的话,就在这久违的拥抱中觉得有些多余被省略了。
紧紧的拥抱,重重的拍打,轻轻的摇晃,急促的呼吸。
“放屁精,你还没吃饭吧?”孙乐天对我说。“肯定没吃呢,还不到十点呢。呵呵”。然后,他向那个女人喊到:“老婆子,杀一只鸡,再做几个菜。我钓两条鱼,一会回去,呵呵”。然后,看着我说:“多少年没见了?呵呵”。还是笑面虎的摸样,他基本上是说一句话笑一下。
“快三十年了。”我说。说完,我又打量他。
时光的锋刃对他的脸真不客气啊,每雕刻一下,都是那么的狠,那么的深。虽然只比我大一岁,但是他却显得比我老得多。有些蓬乱的头发,多半都白了。一米七的个头显然有点萎缩,并且还驼背了。估计不到110斤的身躯,没有很好的把他的衣服撑起来。他的面部还是那样,无论怎么个心情都是在用微笑面对一切。每个皱纹里好象都有一个故事,并且是很沧桑的故事。皱纹延续到脖子,一层一层,显得皮肤很松弛。但是,却能感觉到,每条皱纹里都能随时随地的发出一种微笑,虽然有的时候不是真正的笑。即使是他的手,也是皱纹纵横,好象浑身都是微笑的发源地。可能是我看他太久了,他不好意思,就侧过脸说:“这是我承包的养鱼池,我钓两条,一会让你嫂子炖上。呵呵”。
我这才发现,真的是一座养鱼池。鱼池的周围是一米多高的坝塄子,坝楞外围是长的不太高芦苇,北面有几棵杨树。在坝塄最高处有一个土坯房。土坯房前有一个凉棚,凉棚下有一个桌子,桌子上有一水壶和里外都是茶碱的杯子。我走进土坯房,笑面虎也跟了近来,并向我介绍说:“春天到秋天,我就住在这里看鱼。呵呵”。
这土坯房里有一土炕,炕上挂着蚊帐。还有一锅灶,一个水缸。墙上挂一把二胡,我认得出来,还是他在工程处时候工会发给他的。
“走,钓鱼去。呵呵”。他说完就拿起一个竹竿子。不大一会,就钓上两条鲤鱼。他领我回到了他的家。他爱人已经把鸡炖上了,正在洗菜。他的家很简陋,三间房。中间是厨房,两头是卧室,另一间卧室的门关的很严,可能是他们的仓房吧。一台小电视,简单的家具,一铺炕。不到一个小时,丰盛的菜就摆在了桌子上。有炖鸡,炖鱼,烧茄子,鸡蛋炒尖椒,凉菜,蘸酱菜,鸡蛋酱,每道菜都散发着久违的别致的家乡风味。我们盘腿坐在炕上,我让司机坐在炕沿上,他从小就是城市人,不习惯盘坐。我让嫂子一同来吃,她不来。笑面虎倒完了白酒,刚要举杯,一个年龄不小的女人进来了,站在我们面前,“叭”一个立正,随后一个军礼,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
把我和司机吓一跳。
“咳,又犯病了。这是我妹妹小敏”。乐天说完就下地了。“老婆子,把小敏弄那屋去!”他在抽屉里找什么。
他媳妇哄着疯妹妹,可是她就是不动。嘴里反复的念叨:“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我仔细打量着她,是他的妹妹,因为她十多岁的时候我见过她。虽然她是疯子,但是很干净。表情的呆滞和惨白没有完全泯灭她当初的美丽和现在的韵致。她穿着六七十年代女军人的绿军装,三个扣子,小西服翻领。内穿白色衬衣,皮肤白嫩。梳理着两条辫子,还有刘海儿。
不大一会,乐天从抽屉里找出一本毛主[xi]语录,也就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人人都必备的“红宝书”。然后,装摸作样的翻几页说:“小敏,毛主[xi]教导我们说:家来客人了,不许胡闹。回屋睡觉去。”
还别说,她真听话,她自言自语着:“小敏听毛主[xi]的话,是毛主[xi]的好孩子”,然后就乖乖的跟嫂子走了。
“让你们见笑了。呵呵。她一犯病,怎么劝都不好使,就念毛主[xi]语录管用”。乐天说完,就开始劝酒。
我的心很沉重,这里一定有很多故事,并且是很悲惨的故事。
我们喝酒的时候,自然而然的谈起了同学。很多都忘记了真实姓名,只记得外号。“胡大吹”干什么呢,“大帅”干什么呢,这个几个孩子,那个当爷爷了和奶奶了,等等。我介绍招工走的那一帮,他介绍在老家的这一帮。司机因为不喝酒,很快就吃完了。我让他开车回县城,找个宾馆去住,明天下午来接我。因为,我们肯定要喝醉,并且我们其中的故事和遗憾也不想让司机知道。
司机走了之后,我刚要提起往事,他的疯妹妹又进屋了,立正站在那里,右手握成拳头放在前胸,高唱道:“敬爱的毛主[xi],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
孙乐天又拿起毛主[xi]语录,打开后说:“小敏,毛主[xi]教导我们说:小敏,你现在睡觉,为革命养精蓄锐。”他说完,小敏又唠叨着:“小敏听毛主[xi]的话,是毛主[xi]的好孩子”就回那屋了。
“乐天,你……”我还没说完,乐天就打断了我的话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没有听说我们家这些年发生的事吗?”
“只听说了一点点,”我有点愧疚的回答。其实,我多次问过我的其他同学,询问笑面虎的情况,可是,他们都不太愿意多说,也许是他们都知道是我的屁给他带来的灾难的原因吧。
“好,我就从在工程处被押解回来开始说吧。呵呵”。笑面虎还是笑了一下,但是,这种笑绝对不是开心的笑,是对不堪回首的往事的一种无奈的笑,也仿佛是对自己的嘲笑,虽然显得很随意和轻松。“那年,我被押解回县城之后,移交给公安局。县革命委员会和公安局对我的案子很重视,把我送进了监狱。经过几天的研究,最后决定:开除我爸爸的党籍,撤消商业局副局长职务;开除我妈妈的党籍,撤消我妈妈第三小学校长的职务。把我爸爸和妈妈以及我和妹妹一起下放到农村,就是现在这个革新村,进行劳动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并且,把户口直接转变成农村户口。来,喝一口。”
我俩喝了一口酒,他又给我夹了两块鸡肉,他继续说:“把我们全家下放到这里之后,已经是9月末了,天气很凉。当时就住在这个屋子里,房子很破,也很潮湿。大队革委会安排我爸爸放羊,安排我妈妈和我以及妹妹去秋收。隔三差五的就把我们全家叫到大队部,进行批斗。一天,我们正在地里和社员们一起扒苞米,突然,大队民兵连长找到我妈妈说,说我爸爸畏罪自杀了,让我们去收尸。”
“啊?!”我很惊讶的打断了乐天的诉说。这个时候呢,我的手机也响了,我一看号码,就顺口说出:“是猴子的电话”。
“你接。”孙乐天说完,又喝了一口酒。
“喂,猴子”,我说。
“喂,放屁精——哈哈,不叫你外号了,叫你周处长吧”,这个猴子,连声音都是连蹦带跳的。
“什么指示?”
“我哪敢给你下指示啊,你是处长啊,哈哈。是这样的,我告诉了不少咱们的同学,说你回来了,都想请你喝酒,你看怎么安排时间啊?”
“这样吧,你负责联系同学,能联系多少是多少,然后呢,你找一个大点的有档次的酒店,明天晚上我请客,就这样定了,我还有事,再见。”我不想罗嗦的太多,因为我还处在愧疚的痛苦中。我把手机关掉。
“这个猴子,干别的不行,瞎串联比谁都强,呵呵”。乐天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呵呵笑,我的心就发紧,好难受。他接着说:“我爸爸是上吊自杀的,就 在我的养鱼池后边的那棵树上。你应该知道,我爸爸循规蹈矩,胆小怕事。树叶掉了都怕砸脑袋,蚂蚁咳嗦一下他都怕地震。我们被下放到这里之后,我就隐约的有一种预感,早晚要出事,因为我爸爸总是用那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我,一句话也不和我说,然后,就是喝闷酒。随后,我妈妈的精神也崩溃了,出现了间歇性精神错乱。后来,在她清醒的时候也在那棵树上,也是那个树杈,上吊自杀了。罪名,也是畏罪自杀。然后呢……”。
“呜……啊呜……”我的哭声打断了乐天沉重的倾诉。“你家的灾难都是我造成的啊!呜……”我痛哭失声,任懊悔和愧疚的眼泪尽情的流。
“别这样,放屁精,事情都过去了。再说了,和你没关系,也不是你的错啊。吊唁那天,我估计放屁的多了,可是人家都没笑啊,只有我笑了,是我自己的问题,和你没关系。别这样。”其实,他也哭了。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xi]亲;”小敏又来到了这里,唱着文化大革命时期流行的革命歌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他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小敏,毛主[xi]教导我们说:为了革命你必须吃饭,毛主[xi]让你到厨房去吃饭。去吧”。孙乐天放下语录本,小敏跟嫂子出去了。然后说:“接着就说小敏吧。咳,我把全家人都害惨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怎么能经得起这样大的打击啊!妈妈死后,小敏就疯了。成天唱毛主[xi]语录歌,背诵语录。她什么衣服都撕了,就穿女式军装。刚疯的时候,她哪里都跑,我成天找她,看护她。我经常到地里劳动,回来就找不到她。后来,我发现,我一念毛主[xi]语录,她就消停了,不闹了。所以,后来每当她发疯,我就拿出毛主[xi]语录本,念一段语录——都是我瞎编的,她呢也就不闹了。那个时候,我只能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瞎编,有别人在我是不敢的。那还了得,再让别人发现,我就得被枪毙。每当她自言自语的说:‘小敏听毛主[xi]的话,是毛主[xi]的好孩子’,我的心都在流血,真的,真疼啊。她还没长大呢,白瞎了,你看她年轻的时候多漂亮、多可爱啊。来,喝酒”。孙乐天抹了一把鼻涕,我也擦了一下眼泪。
“后来,粉碎了‘四人帮’,说实话,我们的状况还没好转。不过,我不用去劳动了,可以在家看护妹妹了。很多人开始可怜我们了,给送吃的,给送烧的。李大娘给我介绍对象,我说可以。但是,我有条件:必须带我妹妹一起过,还要对她好。其他的随便,是女的就行。大娘给我介绍的对象就是我现在的媳妇玉兰。其实,玉兰也很苦。她比我大三岁,她成份是地主。因为她当时是‘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的‘狗崽子’,没人敢娶她的。也就是我吧,因为小敏需要照顾,我还要劳动养家。玉兰真的很善良,能吃苦。你看,现在小敏多干净利索?都是玉兰精心照看的。我很感激她。来,喝一口”。
我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喝不下去啊。
“后来,就结婚、生孩子。呵呵”。笑面虎眼泪还没干呢,他也能笑出来。
“你后来应该被平反啊,落实政策之后你应该回城啊”。我擦干眼泪说。
“来,喝酒。”他啁了一大口白酒,擦了一下嘴,然后说:“回城了,我和孩子都在城里落下了户口,可是,不给我媳妇玉兰落户。把我安排到商业局管辖的一个粮油加工厂,单位领导呢,是我爸爸的老同事,还很照顾我,给我分了一间半小平房。玉兰呢,到市场去卖菜,日子还算凑合。我也有很得意的事情,呵呵。来喝酒”。
“什么事情你得意呢?”他还没端杯,我就抢着问,因为我真希望他有很多好事。
“在农村,计划生育没城里严格,我多生了一个孩子,而且还是儿子。呵呵,这可是最大的财富。我们家有了传宗接代的了,呵呵。并且呢,她们姐俩还很争气,学习都好。这一点象我啊,哈哈。我姑娘已经大学毕业,在省城结婚了,姑爷很不错。我儿子呢,现在读大三,也是省名牌大学。可惜,你今天看不到我儿子,他到他姐姐家去了。大个儿,比我长的精神,呵呵。靠,说跑题了,你肯定想知道我怎么又回农村了。来,喝一口再说。后来,企业倒闭了,我下岗。我也不会干什么啊。我就去蹬三轮车,可是,关节炎总犯,每天也挣不了几块钱,养活不了家啊,也供不起孩子上学。小敏呢,疯疯癫癫的到处跑,城里车多,几次差点丧命。我和你嫂子玉兰商量来商量去,就决定返回革新村。找村长承包小水塘,我找了咱们的几个很有本事的同学,二柱子、马虎眼、胡大吹等,他们调来推土机和挖沟机,把小水塘扩大挖深,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个养鱼池。玉兰又承包了几十亩地,你嫂子真能干。就这样,我们每年除了供孩子念书费用和生活费以及承包费,还能剩一万多块钱,在这个小村字里,我家就算不错的了,我也很知足了。无论孩子以后在城市里多么富有,我和玉兰都不会离开这里的,因为我要守护着父母,照顾好我的疯子妹妹啊,是我把她害成这样的啊。我都和你嫂子玉兰说好了,我死了,就把骨灰埋在我爸爸妈妈上吊的那棵树下,好好陪陪他们。呵呵。对了,你家孩子成家了吗?”
“上大三呢,还没毕业呢”。我说。
“听说是女孩儿?”
“对。来,喝酒”,我开始张罗了,因为我们的心情都好多了。我喝了一大口,有一两多。这个时候,我们都有点醉意了。其实,我心理一直有一个问题,也总想找机会对他说。现在是时候了。于是,我说:“笑面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说。”他嘴里的鸡肉还没嚼烂就咕嘟一下咽下去了。
“当初审查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说是你自己放的屁?为什么不把我说出来?”。我用眼睛盯着他。
“哈哈,很简单。来,喝一大口!”他咕嘟一下子就干了,然后还是哈哈大笑。这种笑才是他真实的笑,由于大笑他的局部面部肌肉拉开了,至使皱纹的肉沟显露了出来,是白色的肉沟。我也一饮而进。“哈哈,放屁精,我要说是你放的屁,你也逃脱不了批斗。反正我已经逃脱不了了,何必把你再搭上呢?哈哈,就是这么简单。但是,你没必要谢我,因为你放屁是很正常的,也不是为了害我你才放屁的。我没把你说出来,是因为不怨你啊,哈哈”。
我有点哽咽,看着笑面虎,觉得自己太渺小了。
“你找过我几次,我知道,我是故意不想见你。那次你安排的同学聚会我为什么也没去?”笑面虎又喝了一口酒说:“就是怕你说这些什么‘对不起’啊,‘把你害了’,‘都是我的错啊’,等等。因为不是你的错啊,是我自己的错。呵呵。刚才我讲我家的事情,影响咱们的喝酒情绪了。来,我把酒倒满,咱们痛快的干一杯,喝个痛快!”。
“好!”我说。我知道今天这样喝肯定要醉,醉就醉吧,管它呢。
笑面虎倒满了两杯,每杯是三两的,然后举起来说:“我有个要求,干完这杯酒,你以后就不许再说对不起我了,因为真的不是你的错啊。要不然,我不喝!”
“好,笑面虎”。我的心真亮堂。
“来,放屁精,干杯!”
我们都干了,虽然醉了,但是真的高兴。这种醉,有一种释怀的感觉,畅快淋漓。我也把杯子倒满,刚要说干杯,我“砰”的放了一个屁,并且很响。笑面虎看了我一眼,然后哈哈大笑,我呢也大笑。我们笑的前仰后合,笑的浑身肉颤,笑的眼泪直流,笑的喘不过气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能是我们大肆的笑惊着了小敏,小敏又过来了,给我们唱歌:“敬爱的毛主[xi],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千万颗红心在激烈的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我们衷心祝福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然后,小敏跳起了“忠字舞”。看着她那快乐虔诚的样子,笑面虎不忍心用“语录”打断她的兴致。他踉踉跄跄的把我拽下来说:“下下来,放放屁精。我我其实……有的时候,不不忍心用‘语录’停止她的行为。我也也经常和她一起疯,一……一起跳,一起唱,让让她高高兴”
“来……来,笑笑面虎。我也会会唱,也也……咯咯……这酒真他妈的有劲……我也……会跳”我拉着笑面虎的手说。然后,我们就围着小敏一起唱起来了:
“敬爱的毛主[xi],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阳。照得大地亮堂堂,亮堂堂……”
玉兰嫂子看着我们两个醉鬼和一个疯子又唱又跳,就悄悄的躲在厨房抽泣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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