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伴喜年
——金艮
一场不算小的雪,带着远天的问候,潇洒飘逸地散落在了乡村。它遮盖了尘世的喧嚣与哀怨,屏蔽了烦恼与迷茫。雪地上的光花映射着门户圈舍上喜气洋洋、祈祷与祝福、吉祥与希冀的刚刚贴上去的大红对联和横批,以及人们喜庆的微笑,还有猪马牛羊鸡鸭鹅狗的蹦跳与鸣唱——大年三十到了。
过年,不是每个家庭都是快乐的,住在村南边低矮的土坯房里的一对残疾老丑夫妇就是如此。
这对夫妇年轻的时候不能生育,后来就抱养一个男孩儿,起名叫树根,希望孩子以后象树根一样坚实、有再生力。树根和同伴们一起在泥土的滚爬中长大,虽然度过很多饥饿和寒冷的时光,但是,残疾父母并没有让他饿坏、让他冻着;尤其是裤裆的地方,妈妈还给他缝了一块狗皮,以防传宗接代的家伙儿被冻掉,那可是老两口最关心的地方。最穷困的时候(实际上也从来没富足过),也就是树根上大学的时候,驼背且罗圈腿的爸爸去卖血,血站不收,因为他属于高度残疾。他就去拣破烂,一元一元的攒。只有一只眼睛能勉强感受光明的妈妈流着浑浊的泪去亲邻家十元二十元地借钱,好歹把他供大学毕业了,直至在城里找到了工作。
可是,树根参加工作两年多了,两个年都没回这个寒酸的家过,在城市里过的年。因为他在城里处了一个任性的独生子女朋友,女朋友不让他回家过年。他带女朋友回家过一次,可是,女朋友到他家就想走。原因很简单,她看着他老丑残疾的父母恶心,吃不下饭,睡觉还怕做噩梦。她真没睡,自己坐了一夜,树跟也陪了她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她逃也似的走了。
村民们的闲话可就多了,说什么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就是不行,抱养儿子不如养一条狗;以后就是绝户了也不要别人家的孩子,任何一个儿媳妇都不会伺候残老的他们的,等等,不绝于耳。
这对老丑残疾夫妇更少和人家来往了,也很少串门说话,怕人家笑话。他们照旧忙碌着,顽劣霸气的沧桑,常年附在脸上,致使喜怒哀乐无法显露出来,就象被厚重的雪覆盖的大地,只有在冷凝消失之后的阳春时节,才能看到灿烂与微笑。
年三十早上起来,老丑夫妇开始清扫院落,把雪都堆积在小园子里。然后继续忙碌着,他们知道了树根还是不能回来过年。他们准备继续让寂寞和心痛以及邻居们闲言碎语的吐沫伴随着难熬的年,老丑夫妇开始贴祈盼好运的对联:
好年好景好运气
多财多福多吉利
还有什么“抬头见喜”,“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等等。他们没买什么“多子多孙”类的对联,他们也不认识字,或者也不敢买这类对联,因为他们没有愚蠢到过年嘲笑自己的程度。
贴对联的时候,邻居家小花儿来了。漂亮的小花比树根小三岁,一直很喜欢树根。可是,自从树根从城里带回来女朋友,她就死心了。不过,小花始终没有放弃帮助老夫妇,象亲生女儿一样,干这干那。她也是老夫妇与树根联系的中间人,因为她家有电话。树根也经常对她诉说苦闷,尤其是感情方面的。
快到中午了,各家各户都开始准备年三十晚饭,吃完之后好看春节文艺晚会。小孩子放着零星炸响的鞭炮,散落在皑皑雪地上的红色纸屑,象傲雪寒梅的枝头飘落的点点梅花。无数条炊烟袅袅娜娜,蜿蜒生起,顶部已与蓝天吻接。
这个时候,来了一辆出租车。树根从车上下来了,只有他自己。小花的爸爸妈妈闻声也过来了,帮他卸车,有29寸的彩色电视、有电褥子、有治疗颈椎的治疗仪等。进屋之后,还没等父母缓过神来,树根扑通一下跪在了父母前:“爸爸妈妈,不孝的儿子回来了。”说完,泪流满面。几乎被惊吓却没有什么反映的老丑父母瞠目结舌,用眼睛在问树根。即使发愣的小花,似乎也在用眼睛询问他。他家的那条大黄狗也坐立在树根旁边,摆动着脑袋看着老夫妇。
“爸爸妈妈,我和她分手了。原因就是,她嫌弃你们,更不愿意来咱们家过年。我又处了一个女朋友,还是这样!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啊!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忠孝美德啊。她们不接纳你们,我怎么能爱她呢?”
老夫妇让他起来,他不起来,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小花。小花去搀他起来,他却把她的手攥住,然后对小花说:“你愿意嫁给我吗?同时也愿意伺候我父母吗?”然后,他又看着小花的显得不知所措的父母。
毫无思想准备的小花脸红着,父母更是惊异,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愿意吗”?他追问。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
小花看着自己的父母,似乎看到了默许。她不想犹豫了,因为怕错过这个昼思夜想的机会,于是,就点头答应了。她知道,这也是父母希望的事情。
“那好,你也跪下,给我爸爸妈妈磕头。”
“咣,咣,咣!”
“晚上咱们两家在一起过年,好吗?”树根他们站了起来,然后给爸爸擦完眼泪对小花说。
“好,好,”小花的爸爸代表了全家表态。
老丑夫妇真是高兴啊,但是,从他们的脸上看是不明显的,因为艰辛的岁月给面部肌肉的情感表达设置了灰色的面膜似的屏障,或者说他们面部的能动肌肉早已萎缩与退化。他们被幸福的感觉震撼着,以至于残缺的身体不停地颤动着。他们忙里忙外,一会忘了拿这个,一会又忘了拿那个。老丑夫妇的笑的确难看,并且时常露出黄色的残牙和深紫色的牙床,甚至总流着口水,即使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卡西莫多的微笑也要比老丑夫妇好看得多。可能任何人在吃饭的时候看到这样的笑,都难以下咽。无怪乎树根的那个女朋友没吃老丑夫妇做的饭,也没有睡觉。但是——的确是但是——真真切切的但是——勿庸质疑的但是——在树根和小花的眼里,老丑夫妇的笑是那么的灿烂、那么的与众不同——无比的丑陋却能在瞬间绽放奇异的美丽:
这笑,
是从心里泛出的美妙涟漪,
是奇葩的一种怒放,
是太阳最动情时的妩媚,
是月亮在旷日持久的恋爱中最感天动地的娇柔,
是星星玩耍时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童趣,
是逃离天际落入田野的一抹晚霞,
是雨后悬挂蓝天的彩虹,
是大地蠕动的绝响音符,
是吝啬与无情、古板与沉闷的岁月唯一一次的感动,
也是茫茫雪地衍出的曼妙翩跹的雪韵,
更是树梢在冬天尚未结束时超前的泛春,
是生命彰显着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的骄傲,
是寂寞与孤独、伤情与心忧决绝时自焚的星火,
是红日断裂的一缕阳光揉成的金色花朵,
是一轮明月洒落的银光,
是蛹虫蜕变的一只美丽蝴蝶,
是希冀演化成羽翅的浪漫,
也是潺潺溪流千回百转时涌动的浪花,
是高山青松傲然摇曳的风采,
是小草感激大地的美丽梦颜,
是花蕊沐浴晨露的醉意,
是柔风撩抚垂柳的缠绵,
是晶莹的冰体散射的美幻,
是花卉的枝杈中蕾的萌动,
是大地五谷扬花的喜悦,
是沉甸在秋色中骄傲的展示,
是东方地平线的一缕晨曦
是升腾太阳的娇艳的尾裙
是一朵白云与花的亲吻
是雨滴溅落在大地的水花儿,
是出生婴儿第一次见到阳光的灿烂,
是花蕾绽放花瓣时张扬的美,
是草奋力向天的虔诚礼拜,
是凤凰在蓝天的展翅,
是小鸟恋枝回旋的悠落,
是枝头叶壳脱落时嫩叶的速开,
显然,这是世界上最开心的、最幸福的、最美丽的、无与伦比的笑了。
树根站在打扫干净的院落中,呼吸着让心脾清凉畅快的空气。呼出一口象烟雾似的长气,又贪婪的吸着。他感受到了真正的年味儿:父母的笑容、亲情的甜美、有着家畜粪便味道的乡村空气、灶火熏呛却能激起兴奋的烟气、鞭炮燃烧的硝烟、家禽的鸣叫、大黄狗摇动的尾巴……
尤其看着眼前的茫茫白雪,象一张盖地的白纸,他懂得了,将来在这张白纸上应该写什么;或者说,写上的,就一定不会玷污这神圣的洁白。
阳光明丽透彻,已有了使白雪消融的暖意,在雪地上习习闪闪。蓝天和白雪以及大地,展现着世界最大的爱意和包容情怀,使得世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怡然自得、美好惬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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