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

（一）

席婷的头破了，鲜血渗出来，她觉得有一股温热从额角淌下来，然后睫毛温热、粘稠。她试图睁开眼睛找一个硬物还击，可是她觉得晕眩，她记得是左一楠，左一楠拢起板凳砸了她，因为她骂了他，他也骂了她。

他说：“贱货，荡女与赌鬼生的贱种。”

她说：“你更贱，舞女的私生贱种。”

所以，他打了她。教室里的哄笑声嘎然而止，席婷用左手捂着额头，右手握着身边的椅子，她没有力气扛起它、砸向他，眼泪开始和着鲜血流淌，她觉得她站不稳了，眼前有大片大片的黑色陡然翻腾。

“乌鸦与野猪，很有趣吗？”李子阳瞪了一眼左一楠，背起席婷出门，“一楠跟我来，叫上副班。”

李子阳是高三（一）班的班长，发生这一切的时候，他正在温习功课。他是个清瘦的男孩，功课很好，背起席婷略显吃力。

医务室的大夫边清理伤口边问：“事故是如何发生的？”

“桌子上碰伤的。”子阳没等一楠开口。

“这么俊俏的姑娘，这里需要缝三针，一会儿将事件作个记录，班委、班主任与家长做好沟通工作。”

席婷眼里噙着泪，她恨左一楠，想在他的额头上也留下这样的伤口，她看他，充满敌意。

“是，我是班长，我会和我们老师一起处理这件事的，事情的详细过程一会儿补给您，一时情急我们就先过来了。”

“那先做登记。”

席婷与左一楠各自写一份检讨，临近毕业，事情没有声张，伤害到此终止。

（二）

伤害的终止，并不意味着伤痕的消退，这就如同裂缝的瓷器，终究不再完美。席婷额头留下的印痕，如同被毒蛇啃食，隐约总感觉留有余毒在体内，无法退尽，却不致死。

“听说她妈妈嫁过五个男人，生了八个孩子，她是她妈和一个赌鬼生的。”席婷总能听到这样的议论，不远不近，刚好可以被她听到。她眼里含着眼泪，心里憎恨无比。她恨有那样的父母，她更恨左一楠在大庭广众下这样骂她。也许大家都知道，可是大声说出来真得很可恶，她不想原谅他。

她不再和左一楠同坐，搬了桌椅在靠墙的角落里坐下，她沉默了，从此谁都不靠近，也不靠近谁。冰雪的融化会变成一滩水，那么一颗心呢？大家都在忙碌功课，无暇思索，也无心思索，一切正在慢慢淡忘，只有她自己深深记得，如同一朵蔷薇，只是久久不愿绽放。

（三）

“左一楠，你妈妈找你。”这是一句很轻的传话，教室里太过安静，大家的头“唰”的抬起来。

左一楠的妈妈似乎很有名气，大家都认识，就连大家的家长也都认识，也许，这的确是一座太小的城市。

他妈妈不再年轻，在红褐头发的映衬下，脸色略显苍白、衰老，肌肉与皮层似乎已经不再依附，所以有一些多余的皮肉松弛的耷拉下来。只是那一身红色的真丝长裙还是那样的抢眼，大家几乎都可以透过玻璃一眼认出她，只是出乎意料，在她身边多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西装革履，有明显的、不相同的味道，也许，在他们之间的空气里已经凝固了一些东西。

“小楠，这是你爸爸。”

“正版的？”左一楠一脸不屑，左一楠也许自打出生就略带名气，所以，一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名人“的生活方式，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什么话都有可能听到。他处乱不惊、洞悉一切的表情已成作风。

“这是你的亲生父亲。”他妈妈似乎哭泣过，或者正在哭泣，眼睛红胀。

男子始终站着没动，似乎眼前这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个看客，看看聊表心意。

“商人还是政客？看起来派头不错，有钱吗？有的话，供我上大学好了。她老了，不值钱了，我暂时还帮不上忙，那就拜托你了，给钱要我叫爸爸吗？要的话，回家说好了。”左一楠拉起他们向外走，男子挣脱了。

“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他看起来就像个流氓，你知道吗？”男子表情明显很激动。

“我教育的不好，你教育好了，你有尽过一点做父亲的责任吗？”他妈妈开始大把大把的抹眼泪。

“不劳烦两位教育，管好你们自己就不错了，妈，您真是老了，动不动就哭，有那么多眼泪吗？还是您这些年笑多了？还有啊，不要随便给我找父亲，流氓不需要，快回去吧，流氓也有尊严！”左一楠转身回到教室，大家都看到了，他眼里有泪。

（四）

“席婷，等一下！”左一楠挡在席婷面前。

“走开！”席婷推开左一楠，愤怒的几乎想咆哮。

“如果很记恨的话，砸我一砖头好了。”左一楠将一块青砖塞进席婷手里。

“啪”砖掉在地上，席婷摔得，砖碎了。

“谁要砸你，还怕脏了我的手。”

“很脏，是吧？对啊，也许我妈可以给我带回来无数个父亲。”左一楠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可是，没有一个会是爱我的，哪怕是个赌鬼，他也会爱你，他会想保护你，你比我幸福。”

“左一楠，你在说什么呢，你不要这个样子，我不会原谅你。”席婷的愤怒减少了，而怨恨不变，她本来就是个充满恨意的孩子。

“真的，不管你妈妈嫁过几次，她都把你带在身边，没有抛弃你，不管你有几个父亲，至少有一个是爱你的。而我呢？从小就是一个人，妈妈是属于黑夜的，白天她不释放爱，在休息。也没有个爱我的父亲，哪怕是个乞丐也好，可惜我没有，自己的父亲觉得我是个流氓。为上次的事情，我向你道歉，不要恨我了。“左一楠跑进夜色里，消失了。

席婷哭泣了，谁比谁更幸福一点？

（五）

自修课上，老师来了，老师很少打扰他们的自修课的。

“同学们，因为左一楠同学要求我帮他完成一件事情，所以占用大家十分钟时间来宣布两件事情。第一、左一楠同学随父母转学了，第二、他让我将这份公开道歉信读给席婷同学和在座的大家。”

这时，同学们突然发现左一楠的座位是空的。

“亲爱的席婷同学及我的伙伴们：

时间仓促我来不及亲自将这份信读给大家，希望大家还是能够感受到我的诚意，更希望得到席婷同学的谅解。

离开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难过，我的过去要因为这一次远行画上句点，从此我是有了父亲的孩子，可是，要离开这座小城，与过去的快乐、悲伤作别，心中还是有许多的不舍。即使快乐很少，忧伤很多。

这段日子，我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和席婷同学之间的那一次伤害，我知道，那一个伤疤将永远的刻在我的心上，这一生都没有办法遗忘。人类是如此脆弱，原来伤害足以让一个人颠覆。我是如此害怕看到席婷同学冷傲的背影，她孤单的连影子都变得单薄，看到她，我总会想到我的罪恶。我们是如此相似，渴望爱，渴望理解，却又害怕爱，害怕理解，用坚硬的外壳守护内心的脆弱，然后一丝一丝消磨自己，强烈的自尊不允许有眼泪、不允许有伤害，可是眼泪没有少，伤害也没有少，这是人类的悲哀。

我希望我可爱的伙伴们忘记我，记得爱，不要再有伤害。最后，请接受我的道歉：为我所做错的一切，真心地说一句：对不起！

你们的伙伴：左一楠

教室里安静极了，比任何一次都安静，只有席婷的眼泪啪嗒啪嗒的落，窗外的阳光落在她的额角上，白色的伤痕像一个倒影，悲伤的倒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