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骨架是竹园的细枝条,他的肌肉是隔年的黄稻草,他的皮肤是破旧的人的衣服,加上一顶破竹篮子或残破荷叶做成的帽子,于是就有了人的模样,尽管帽子下面那张被称作脸的地方不过是平板板的分不清鼻子和眼的一块,可那没有手指的胳膊却一样在不断的抖动着,完成着一生的使命。
这使命就是伫立一垄稻青麦黄的收获,守望一片瑟瑟秋风吹遍的大地,等待一个漫山遍野稻香飘洒的田野从翠绿到金黄。然后随着收获的歌声唱过,伴着雨雪风霜的寒流,仰望完大雁整齐的阵列,听烦了知了和青蛙的聒噪,埋葬了蛇蝎的阴险和蝈蝈的潇洒,最后衰败在内心的落寞空阔里,不会留下任何一点曾经存在过的踪迹。
然而,谁能说你的一生不快乐呢?在夏夜带着草香的微风里,你和觅食的鸟儿一起玩耍,分享她们的快乐;在初秋冷清寂寞的晨光下,浅吟低唱的虫儿给你演奏拿手的乐曲,为你解除孤寂的烦闷;在仲秋沉甸甸的喜悦里,稻谷不厌其烦的向你诉说一个收获的希望,告诉你也有过这样的辉煌;在收获的人群的笑容后面,几条没见过世面的狗崽,随着随主人一起来到你的身边,和你嬉戏一阵,狂吠几声,告诉你家的消息。
无聊的时候,你向外张望,看见遥远的云彩在远山间若腾空巨龙;静谧的夜晚,你侧耳聆听,知道谨慎的小河像岁月一样游移辗转,唱着缠绵的情歌;瑟瑟的秋风里,你扎根这广袤的田野,思考鹅黄的小苗、翠绿的稻浪、金黄的收获、和冰冷的大地,这四季的色彩是否就是一个完整的循环;把一切的碧水青山,留在眼里和心里,刻画成一幅永恒如画,清纯如诗、惟美如歌的记忆。
一根竹竿就是你生命的支柱,一把稻草就是你生命的构成,一件破衣就是你全部的装备,于是你就是一个大写的“人”,从此站在蓝天下,开始不如草木的一生,也一样执着,一样顶天立地。
不知道这没有血液的身体,是否也渴望远方的世界,是否因为不能行走而更佳孤独寂寞?也不知道这没有精神的驱壳,因为没有欲求而更佳圣洁的遗世独立?也许他用自己的表现,沉淀了思想,坚定了品性,演绎了风雨中的生命,明白了人世间变幻的万象,在岁月更迭里见证,在历史变迁中感叹,在风雪雨霜里,完成自己一样执着的生命乐章。
也许,站立在那里的,就是内心那个不愿随着身体漂泊的灵魂吧。看看这具疲惫的身躯,已被生活的欲望压的弯腰,擦一下这双干涩的眼,已被五彩的现实模糊成云翳。于是偶尔在梦中才忽然意识到,这个不断移动着的才是一个空空的驱壳,而记起那个孤零零的影子还站在那里,挥舞着一双瘪瘪的胳膊,在深情的呼唤着一个熟悉的名字,于是惊觉过去了的岁月,你已经丢失了那么多。
“很久以前我丢失了一只猎犬,一匹栗色马和一只斑鸠,至今我还在追踪它们,我对许多旅客描述它们的情况、踪迹以及它们会响应怎样的召唤。我遇到过一二人,他们曾听见猎犬吠声、奔马蹄音,甚至还看到斑鸠隐入云中,他们也急于追寻它们回来,像是他们自己遗失了它们。”梭罗在瓦尔登湖旁边找回了他要寻找的失物,你丢失了的,如今在哪里呢?
曾经那么渴望外面世界的繁华而禁不住诱惑,曾经为了不断调整的目标和理想而努力而奋斗。如今万水千山走遍,人间冷暖尝尽,摸摸背后空空的行囊,揉揉发酸僵硬的双腿,才知道那个希望还在你出发的地方耐心的等着你。你真正需求的不过是一片稻田,一口空气,一汪山泉而已。对比起这稻草人的执着,你对不尽物欲的追求,对逐渐增多的金钱的渴望,你却是如此贫穷。因为从你离开稻田的那一刻开始,你已经甘心情愿成了欲念的奴隶,忘了那个播种希望,看护生命,收获人生的根本使命。
如今,稻田里又见飞扬起胳膊的稻草人,尽管那稻田不再属于你,尽管那稻草人不再认识你,可你站在这一样飘着稻香的田边,就像梭罗拿着斧头来到瓦尔登湖一样,再次看见一个生命更迭、四时有序、万物繁茂、天地澄明的所在。再次萌发一种解除枷锁、回归生命本原、找寻那在故乡风雨里已等待了这么多年还在等待,已破败不堪却还在站立、已十分陌生却依然熟识、已淡忘模糊却扎根心底的那个稻草人。恍然间意识到,也许随着他的指引,才能找回那失落了的黄狗、山羊和哈巴狗,毕竟它们还在那里,是永远也不会离家的。
故乡的稻草人,你还站在故乡土地上,守护那片灵魂的稻田,和那缕生命的炊烟吗?他已经知道了你的召唤,请等着你熟悉的游子,他会回来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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