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轮夕阳在天边扣着·阳光缕缕的穿透傍晚的云层·
阳光的色泽融进了一片绿色的芳草地,同草地的绿汇成另一种颜色·
盛雪儿牵着她的那匹白马,渐渐从一个小山头显露出身影·远远地,你会看见,静静的芳草地上多出了一个女孩和一匹白马·
仿佛有一种疲倦,锁住了盛雪儿的脚步,它显得那样有气无力·但盛雪儿自己心里清楚,其实她并不是真的疲倦·自从父亲被征去当兵之后,她的每日都是在这样一种浑浑噩噩地状态中度过的·
早晨从床上爬起,伸手扯下挂在墙上的马鞭,又随手取了点干粮,就跑进马圈去牵马·接下来的时光,无非是躺在山头的草地上,看看天上的乱云,看看连绵的群山,或者闭上眼睛,感受四围的寂静·直到暮色已至黑暗即临,方才带着白马走下山坡·
2
村中唯一的一条土路将两片凌乱的丛林分在了两边·
盛雪儿走过来了,倒影斜卧在土路上·在她的倒影后面,又一个倒影斜躺着,影中不断传来嗒嗒的马蹄声·
推开屋门的一刹那,盛雪儿的心倏然一颤,莫名的忧伤化作透明的表情贴在她的脸上·
回来了,又回来了,不想回来,却不得不回来了·
每日都如此,次次都忧伤·
盛雪儿像平常一样,坐在地上回想着曾经的岁月·
那时侯父亲在家中,父亲牵着她,她牵着白马,一起去菜地里劳作·父亲累了,淌下了潮湿的汗粒,她便拿着备好的毛巾去擦拭父亲的额头,之后将毛巾在附近的河里清洗干净,准备下一次的擦拭·
那时候,她会乖乖的听父亲的话,提前牵着白马回家,为父亲烧好香喷喷的饭菜·她喜欢看父亲吃饭的样子,她时常将父亲吃饭的样子跟父亲劳作的样子作对比,不知为什么,从这一种对比中她能攫取到一股温暖,而这一股温暖似乎可以表达出她对父亲无比的爱意·
盛雪儿常想,若不是母亲死的早,她对父亲的依赖该不会那么的强烈了·对于母亲,盛雪儿是没有丝毫责怪的,相反更多的是怜悯与痛心·当年,母亲因为不堪忍受生活的贫寒,执意要离开,最后不顾父亲百般的劝戒与恳求,断然偷偷地跑走了·第二天,母亲回来了,只不过母亲是躺着回来的,身上没有遮掩一件衣服,鲜红的血将鲜红的轨迹布满母亲的全身·
母亲被人强*了,凶手是几十里外的山贼·一个樵夫在上山的途中发现了母亲的尸首·
母亲死的时候,盛雪儿尚且年幼,等年龄稍微大些后,就常常因为想母亲而流泪·后来有一次,盛雪儿的泪水被父亲看见了·在父亲的怒吼下,盛雪儿不敢再哭,将眼角夹的很紧·
其实,盛雪儿心里清楚,父亲也从来没有责怪过母亲,他也常常回想着母亲流泪·之所以不愿意她哭,是怕她将伤悲传染给他,然后点燃他心中更大的伤悲·
3
可能母亲的死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吧,盛雪儿总想着能多为父亲做些什么,她甚至想过,要一辈子陪着父亲,为他擦汗,为他烧饭·
但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她隐隐察觉到父亲会时不时的跟她提些男女的婚事问题·为了让父亲趁早死了把自己嫁出去的念头,她主动向父亲挑明了誓死不嫁的想法·父亲原本想劝她,见她态度坚决如铁,就只好任由她了·
盛雪儿万万没料到的是,虽然自己不用出嫁,父亲却突然间嫁了出去,嫁给了国家的军队,嫁给了残酷的战争·
那一纸征兵宣告来的太让人吃惊了·
父亲临行前的那一晚,盛雪儿钻进了父亲的被窝,她紧紧的抱着父亲的腰,咸咸的眼泪将父亲的整片胸膛都濡湿·
她记得那一夜,父亲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偎在自己的头发上,后来她的头上便多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就跟淋了大雨一样·
第二天,她躲在了一棵梧桐树的背后,由于父亲不让她送行,她只能这样看着父亲的背影渐渐远去·她的眼泪再次匆匆的溜出,当眼泪坠到地上的时候,她看见了漫天都翻飞着枯黄的落叶,她想到了离别,于是她想,离别就是那些枯黄的落叶,降临在这个伤感的秋天·
4
没有父亲的夜晚对盛雪儿而言真的太难熬·
这一夜,她躺在父亲躺了几十年的床上,忽然听见了一阵漫长的鸣叫·是漫长的鸣叫,那么有力,那么令人震惊!
她披着外套走出门外,她向四处张望,什么人也没有·
她准备回到屋里,回到父亲的床上·
正在此时,又一声鸣叫响了,跟方才的相同,却仿佛更加的有力,更加的令人震惊·这声鸣叫离她并不远,好像就是从身后传来的,她这样想着·
雪儿·雪儿·
她听见了有人在叫她,以前只有父亲会这么叫她,难道是父亲他回来了,难道是仗已经打完了,还是打到中途就不用再打了?她这么想着,迅速的转过身来,可是仍旧看不见人影·
雪儿,雪儿·是我·
雪儿惊道,你是谁?
我是我啊,每天我都会陪你去山上·
每天都会陪我去山上,你是,你是白马?
是的,我就是你的白马·
白马,我的白马,天啦,你怎么会说话?
先别管我怎么会说话,我问你雪儿,你是不是很想见到你的父亲,很想让他回来陪你·
是的,白马·
那好·拴白马的缰绳忽然断裂,白马走到盛雪儿的面前·
我帮你把父亲驮回来,白马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盛雪儿惊喜的望着白马,说,只要你能帮我把父亲找回来,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我要你嫁给我·
嫁给你,可你是马啊,我怎么能嫁给你,不如这样吧,等你找回了父亲·我就放你走,到你想到的地方去,再也不拴着你了·
不行,你必须得嫁给我,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你到底还想不想找回你的父亲?
我想,我当然想,盛雪儿思索了片刻后说,好,我答应你的条件,等你找回了父亲,我立马就嫁给你·
好,我现在就去找你的父亲,到时候,你千万不许后悔·
我绝不后悔,你快去吧·
说完,白马走了出去·
5
荒野的一角,几个猎人在烧着一篝野火·
目光往猎人的身后延伸,你可以看见一个侧卧的身影·
那是白马,从盛雪儿家中跑出来的白马,它要帮盛雪儿找回父亲,不料在路经此地时落进猎人的陷阱·
白马挣扎着,拼命的挣扎,当那些猎人龇牙大笑走过来时,白马哭了,流出的眼泪带着温度·
白马没有放弃,或许它知道,它能够逃脱,不为别的,只因为一个女孩一个承诺,或者一场婚姻·
被猎人抬走以后,白马一直都在暗地里思索着逃脱的计谋·然而,白马毕竟还是白马,它始终还是马,尽管会说人话,却不如人那般拥有无穷的智慧·它想了很久,绞尽了脑汁,终究没能想出个计谋来,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地上挣扎,但它并没有在地上做过多的挣扎,因为它能想到,它应该将身上的气力保存起来,以便找到机会就迅速的跑掉·
这个机会果然来了·
随着野火的越烧越旺,猎人们的杀气也越烧越旺,他们要杀死白马,将白马悬在野火上,烤着吃·
猎人们向白马走去,刀光霍霍地在猎人手中的刀上闪烁·
猎人们来到白马身边,刀口向白马肚皮滑去·
就在此时,白马动了,猛地一下,刀口便倏地滑向白马蹄上的绳索·
绳索断开来,白马迅速从地上跃起,强大的力度撞飞了守在一旁的猎人·之后,白马便跑了,跑的飞快,跑的格外洒脱·
其实这不过是其中的一次遭遇而已,为了替盛雪儿找回父亲,一路上白马吃尽了各式各样的苦头·除了面对凶狠残暴的猎人,还得忍受巍巍雪山的寒风刺骨,漫漫草原的坎坷泥泞,以及滚滚沙漠的干渴饥饿·
很多很多的疤痕渐渐贴在了白马的身上,白马只是在受伤的刹那间感觉到疼痛,在那刹那间过后,白马就淡忘了一切,它唯一所记住的就是尽快帮雪儿找回父亲·
对,帮雪儿把父亲找回去·
6
约莫两个月后,经过白马的马不停蹄,它来到了边疆的战场·
昼间的时候,战士们都在战场上血杀着,白马没能有机会去找寻雪儿的父亲,它将时间定在了夜里·
大大小小的帐篷在一片旷野中坐落着,此时,一些篝火零散的燃烧在营地的中间,虽然不十分明亮,却将整个营地照的极为显眼·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白马停伫在了营地之外·
白马的眼神四处张望,它无法知道雪儿的父亲究竟在哪个帐篷里·那么多的帐篷,仿佛都成了屏障,阻挡了白马的寻觅,带来了寻觅的艰辛·
然而,无论如何,雪儿的父亲白马是找定了,就算再艰辛再困难,就算再危险再可怕,白马心想,它必须得找,而且越快越好,它不能让雪儿在家里等久了,它必须马上去找,它想尽快回去,回去,回去娶雪儿·
想到这里,白马冲进了营地·
片刻之后,一连串的尖叫声从各个帐篷里响起·
一群士兵围在了一处,士兵中央的地上有一摊殷红的血水·
那是白马的血水,它被士兵的矛头刺中了,猛地一下倒在那里,睁大的眼睛还在向前方凝视,向士兵们凝视,可是它还是没能看见它想找的人·
7
白马的不幸终于得到了老天的怜悯,就在士兵们要刺死它的一刹那,它被人解救了·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白马想要找的人,是白马想要带回去的人,是盛雪儿日夜思念的父亲盛季·
听到白马对自己说话,盛季起初感到很意外·听完了白马的诉说后,盛季感到更意外,他不敢相信就这样一匹瘦弱的白马,竟跑过了近千里的险途前来找他·当然,倘若白马将他女儿的许诺说给他听,他的意外就会再陡增许多·
自从离开家后,盛季也日夜思念着自己的女儿,只是因为眼前的战争太过残酷,再加上军队的纪律太过冷酷,他只好时时的将思念搁浅起来·他也曾试过逃出军营,曾极欲回到女儿身边,后来被守营的士兵抓了回去,还险些丢了性命·
这一次,白马的出现再次点燃了盛季逃跑的冲动·
白马告诉他,它可以驮他离开,一定可以,可以驮他回去·
盛季的犹豫被白马的坚定和对女儿的思念粉碎了,他决定,这一次,无论如何也得回去,哪怕是丢了性命·
逃跑的时间就定在了当天夜里·
盛季用一些碎布随意替白马包扎了伤口后,就骑在了白马身上,一根绳鞭从空中而降,白马在抽打的剧痛中猛然狂奔起来·
白马冲出了盛季的帐篷·
白马冲过了一个又一个帐篷·
白马冲过了一群又一群士兵·
终于,白马冲出了营地,冲出了营地周围的重重障碍·
一路上,白马忍受着无比巨大的伤痛,除了无数旧的伤疤,又有无数新的伤口出现在它身上·
但这一切,白马都忍了,忍了,为了一个心中的秘密·
8
回来的路途理应比去时少些艰难险阻,毕竟马背上多了一个人,不再是一匹孤零零的白马·可事实却是,回来比去时还要艰难的多痛苦的多·
回来的时候,白马得带着满身的伤痕奔跑,得用仅余的一些气力奔跑,得驮着雪儿的父亲奔跑,还得尽快赶回去,千里之路,连一刻都不愿停歇·
虽然回来的路途是那般的不易,白马还是全部忍下来了,他将雪儿的父亲安全美满的驮到家中·
盛雪儿当时并不在家,白马立马想到,雪儿一定一个人去了从前经常去的山头·白马来不及停歇,又飞速跑出了家门·
当白马将雪儿从山头驮回来的时候,它看见雪儿与她的父亲紧紧的拥抱在一起,此后这样的画面便逐渐模糊起来,直至成为漆黑的一片·
白马晕倒了,汹涌的疲惫在白马身边晕开来·
9
一连几日过去了,白马一直都在等待,它不愿意挪动,只静静的蜷缩在破旧的马棚里,每当盛雪儿走出屋门,它就死死的凝视着她,而对于它的凝视,盛雪儿却没有丝毫的在意,显然,盛雪儿忘了曾经许下的诺言,或者说是背弃了那个诺言·
这天夜里,白马再也忍不住了,它很想告诉雪儿,告诉她该嫁给它了,然而它已不再会说人话,当初为了说人话,为了与雪儿和雪儿的父亲沟通,它已经拿出了自己一半的寿命去换了两次说人话的机会·现在,它不再拥有这样的机会了,如果拥有,后果就是可怕的死亡·
幸运的是,白马还有一招可以用,那就是托梦给盛雪儿·
在梦中,白马告诉雪儿,叫她别忘了当初的诺言,叫她代它向父亲提亲,尽快与它结为夫妻·梦中,白马还告诉雪儿,如果她背弃了曾经许下的诺言,它会杀了她,用它的马蹄将她踩得稀烂·
10
盛雪儿从梦中惊醒,醒过来的盛雪儿看见了另一头正在熟睡的父亲·盛雪儿的黑眼珠在眼眶中转了几圈,就匆匆从床上爬起,跑到父亲的床边,摇醒了父亲·
盛雪儿将一切都告诉了父亲,包括那个承诺,包括方才的那个梦,盛雪儿还告诉父亲,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嫁给那匹马的,它又丑又脏,当初答应它的时候,本就抱着一种欺骗的态度,她想,只要它把父亲找回来就行了,管它什么嫁不嫁,到时候她若不嫁,它又能拿她如何·
听完了女儿的诉说,盛季火冒三丈,一来为自己的女儿担心,二来觉得家中的白马很是可恶,竟然妄想娶他的宝贝女儿·而对于白马拼命救他出营的事情,他早已忘的一干二尽·就像盛雪儿将白马千辛万苦驮父亲回来的事情忘尽一样·
盛季猛地从床上跃起,攥了把斧头,推开了屋门,径直向马棚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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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白马没有入睡,它清晰的看见满脸愤怒的盛季向自己冲来,清晰的看见了那把斧头在盛季的手中闪烁着刺目的凶残·
白马突然用力挣开了脖子上的缰绳,撞倒了盛季,又撞开了院门,迅速往村外跑去·
盛季经白马一撞,更是下定了决心,不杀白马誓不罢休·
白马跑了一路,盛季追了一路·
白马跑累了,盛季也追累了·
白马倒在了绿色的草地上,原本白马并不如此的虚弱,都是上次救盛季留下的祸根·现在,这个祸根正式引爆了,引爆它的是自己千辛万苦救回来的人·
一斧头落下,盛季就将草地上的白马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头颅,一半是没有头颅的身体·
如此,盛季却仍未消气,他的斧头不断从空中落下,他的另一只空手不停在白马身上咆哮·
白马的皮被盛季剥了,白马的内脏被盛季掏了出来,撕得粉碎,而那张马皮,盛季没有撕碎,他把它带回了家中,把剩下的白马丢在了那里,任绿草不断吮吸着从白马身上淌下的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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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白马死了,关于那匹白马的故事就该告一段落了,但关于一只蚕的故事应该可以说才刚刚开始·
故事的源头就是那张被盛季带回家的马皮·
看见白马的皮,盛雪儿突然回想起了那个梦,于是她突然发了疯似的踢着那张马皮,对着马皮脱口大骂了许久·
那天夜里,白马的马皮从墙上飞出,来到盛雪儿床边,忽然将盛雪儿包裹的结结实实·盛雪儿的尖叫将父亲惊醒,父亲睁眼的瞬间,那张马皮飞出了门外·
盛季找遍了四周的很多地方,直到天渐渐的泛白,仍然没能找到自己的女儿,也没见到那张马皮·
第二天,盛季回家的途中,头撞到了一棵树,几片树叶飘然落下,盛季无意中将搀杂着悔意的目光投到那棵树的枝叶上·
盛季发现了自己的女儿·
没错,她正是盛雪儿,
盛雪儿变成了一条蚕,在树上吐着丝作着茧·
而那棵树,后来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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