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栗海摇摇晃晃的走在圆木搭起的浮桥上,生怕一不小心掉进河里。在这大跃进的红色年代,栗海可不愿意自己的一个失误,哪怕是生活中的纰漏,让领导认为自己娇生惯养,属于那种确实不能改造好的子女。栗海站在浮桥的中间,使劲的稳住脚步,定定神对自己说:“好不容易获得批准来参加周公河水电站的建设,第一天我就要做给那些人看看。”
“哈、哈、哈。”河对岸传来一阵银铃般笑声。
栗海看见一个红衣服的女孩使劲的摔着粗黑的大辫子,用手指着自己笑。栗海轻微的皱皱眉,随即露出洁白的牙也笑了:“同志,周公河水电站还有好远?”
“过河、上坡就到了。”姑娘端起放在地上的衣服盆,款款的向栗海走来:“嘿,你是来建电站的?”
“是啊。”
“空手过桥都这样,今后天天都要背沙石过这桥,你咋个办哦。”
“我只不过是停下来欣赏风景,你以为我真的不敢过啊?”栗海故作轻松,年轻人的好胜心一下起来,“你看着。”他提了一口气,噔噔的在浮桥上跑起来,说来也奇怪,刚才小心翼翼的走,浮桥晃得厉害,这会儿跑起来,浮桥到不觉得晃悠了。
栗海和杜鹃就这样认识,他们一起下河背沙石,一起抬条石砌电站的堡坎,他们彼此有了了解。
夜幕降临,收工后,栗海孤独的坐在河边,把脚泡在清凉的河水中,用口琴吹起《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悠扬的琴声传出好远,杜鹃听到琴声,总是不自觉的离开那些在寝室绣花打毛衣的女伴,寻着栗海的琴声走到河边,静静的站在栗海的身后听着。栗海问:“会唱吗?”
杜鹃点点头,“你会吹《康定情歌》吗?”
“好简单哦。”栗海随即吹起。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杜鹃清清亮的歌声随着栗海的口琴飞扬。
从此,周公河的河水有了一种韵味,周公山下,芊芊的慈竹总是在栗海和杜鹃的合唱中起舞。
“杜鹃啊,你可是组织重点培养的对象,要注意影响。有的人本来就是二十四军旧军官家庭出身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你可不能受腐蚀。”书记严肃的看着杜鹃,杜鹃低着头,脸变得苍白,心中像有什么东西堵得慌,她喏喏的问:“书记,我们唱的歌都是革命歌曲呀。”
“幼稚!政治上你还什么都不懂。一样的歌曲,从不同的人嘴你唱出来,就会产生不同的效果。”书记提高了声音,然后尽量把声音放低:“杜鹃,栗海家庭出生不好,这是一辈子也改变不了的,否则,他考上了大学,还是没有进得了大学的门,这就是现实。作为长辈,我提醒你,个人问题也要与政治挂钩的,这样你才幸福。你是个好孩子,我不愿意看到你今后生活因为这个受影响啊。”
“谢谢您,老书记!”杜鹃强忍着心中的眼泪退出书记的办公室。
傍晚,落日的余晖把周公河变成金色的彩绸,栗海双手捧着口琴移动在嘴边,少了杜鹃的伴唱,《三套马车》的忧伤在琴声里呜咽,栗海无奈的回望着那条蜿蜒的小路,小路的尽头,有一袭红衫在竹林里闪动而去,他大声喊道:“杜鹃”,栗海向那里跑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掏出口琴,一曲《在那遥远的地方》在稀薄的夜色中飘荡。
杜鹃背靠在那棵沧桑的古榕树后,一行清泪打湿了红衫。
栗海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看着杜鹃背着背包,手里提着洗漱的塑料网兜慢腾腾的走向周公河,河对岸,一辆吉普车停在那里,县团委选中了杜鹃做宣传干事,。杜鹃在浮桥头回望了一下山坡,掏出一只洁白的手巾摇晃了几下,决然的走过河去。栗海的心颤抖着,他用力的咬着牙,挑起一担灰浆,向水渠跑去,那天,栗海没有说一句话,他不吃不喝拼命的干活,直到将自己累得趴下为止。
几天后,栗海接到杜鹃托人捎来的一双手绣的鞋垫,鞋垫上,一对鸳鸯,自由的在碧波里戏水,粉红的荷花娇羞的低着头,栗海把鞋垫捧在胸前笑了。栗海情不自禁的提起笔,他一定要给杜鹃写信,告诉她自己隐藏在心里好多时候的秘密。一想到杜鹃那一对又大又圆,眼波流动得眼睛,栗海的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他写着对杜鹃的爱恋,写着对杜鹃深深的牵挂,当栗海写完最后的一个句号,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甜蜜的笑意,他请了个假,急匆匆的躺过深秋的周公河已经开始刺骨的河水,向城里的邮局走去。
栗海买了一张纪念关汉卿诞辰的《望江亭》邮票贴上,他请邮局盖邮戳的女孩帮盖上邮戳,打算亲自将信放在县委收发室的信件箱里。栗海怀揣着信向县委走去。
“栗海,栗海。”街上有人大声的叫着栗海。
栗海张望过去,是一个高中的同学,老同学大海穿过街道跑到栗海面前:“你到那里去?”
“我上街办点事情。”栗海不好告诉大海去向,支吾道。
“高考后,我们就没有见了,听说你去周公河电站了?”
“嗯。”栗海心不在焉的应道。
“走,我们好久不见了,正好今天我拿到工资了,我招待你吃饭。”大海拉着栗海就走。
两个人在小食店坐下,要了一份回锅肉,一斤炒花生,边喝酒边聊。大海两杯酒下肚,话多起来:“栗海,我要跑北大荒了。”
“到北大荒?”栗海吃惊的看着大海。
“在这儿有球意思。我们出身成分不好,找工作都找不到,打零工人家都要嫌弃。你晓得不,高考下来,好多出生好的工农子弟,分数不如我们,都上大学了。而我们这些起义部队的子女,政审却不过关,落榜了。”大海说着沮丧的揪着自己的头发。
“不是说我们可以改造好吗?”
“哼,改造?你晓不晓得你高考考了我们班上第一名?人家王红霞老头儿是南下干部,倒数第三照样上大学。”大海圆睁着发红的眼睛,带着几分嘲讽的表情说。
栗海一口喝干碗里的酒,眼泪流了下来。
“反正我们这些人生下来就被打上钢印,翻身难啊。”大海用手抓起一个花生,一边剥一边说,“我听去北大荒的朋友说,那边不讲究成分好找工作,我是要离开雨城。老话说:人挪活,树挪死。无论如何,老子要出去闯闯。栗海,你学习成绩那么好。我们一起走嘛。”
“我回家和我妈老汉儿商量一下。”栗海有些动心了。
“要走,后天早晨七点我在车站等你。如果你没有来,我就一个人走了。”
“好的。”
和大海分手,栗海没有去县委收发室交信,想到杜鹃的父亲是商业局的干部,他感觉到自己和杜鹃有条沟,这条沟是自己的能力无法逾越的,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向郊外走去。
栗海把给杜鹃的信放在衣服箱的最底层,然后,用一张报纸盖在上面放上衣服,拿起扁担,回工地去了。
栗海忐忑的站在电站指挥长田军的面前,自从去年夏天周公河洪水里救了指挥长后,栗海这是第二次见到这个电站工地的最高领导,他不知道这个大胡子的东北军人要对自己说什么,“指挥长,我,”
“栗海啊,电站快建好了,你打算去哪里工作?”指挥长放下文件,笑眯眯的问。
“不知道,我回去等候街道办事处分配。”
“想不想和我一起到水电局工作。”
“想。”栗海一个劲的点头。
“那就好了。明天收拾收拾,跟我去水电局上班。”
“可是,我的成分••••••”
“成分不好,可是,可以教育好嘛。党是向所有要求进步的年轻人敞开怀抱的。我已经向水电局的其他领导介绍了你的情况,局里已经同意把里作为我的文书调去了。”
“谢谢你,指挥长。“栗海激动得语无伦次,深深的向田军鞠躬。
“今后好好工作,别给我丢人!下去准备吧”田军爽朗的笑着,挥挥手。
栗海跟着田军到水电局报到后才知道田军是水电局新任命的局长。栗海有了一份正式工作,而且是体面的正式工作。
栗海工作着,似乎忘记了春天的繁花,夏天的绿荫,秋天的硕果,冬天的白雪,给栗海说亲的人都已经烦了,有人在背后议论:这个仪表出众,文采飞扬的年轻人有毛病;有人说:栗海对女方过于挑剔;有人猜测:栗海因为杜鹃已经嫁给王副县长脑筋受了刺激。栗海听到只是淡淡的一笑,他知道自己,知道在自己心里杜鹃的依然那么的娇艳。
二
停电,还是停电。雨城陷入了一片黑暗,栗海知道所有水电站的职工今天都到城里开会,听取传达中央文革小组的最新指示,电站已经没有人发电了。
栗海把所有的窗户全部关闭,他希望关闭的窗户能够隔绝外面那些声嘶力竭的语录歌声,“文革”正在深入,栗海被水电局的造反派勒令回家写揭发田军的材料,田军局长已经因为曾经在东北抗联的那段历史无人作证被以土匪的罪名关进了牛棚。
栗海用手指掏掏发痒的鼻子,手指上都是煤油灯烟熏的黑灰,“栗海,现在革命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彻底揭发田军,与土匪走资派划清界限,革命群众还可以把你当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包庇田军,证明你们是一伙的,你就是旧军阀的狗崽子。”栗海想到下午独立寒秋战斗队郭队长的话栗海坐在昏暗的油灯前陷入了惶恐,栗海不知道怎么揭发田军才好,在栗海的心中,田军是老革命,田军如再生的父亲,一夜之间却成了土匪。写了几个字又划掉,写了一页又撕碎,当天边泛白的时候,栗海那十平方的小屋里满是废纸屑,栗海揉揉酸疼的腰,站起身来,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副轻松的表情,他打开大门走到走廊上,拿起竹把扫帚,向战斗队办公室走去。
栗海走到独立寒秋战斗队办公室前,侧耳听听里面还没有动静,他开始扫办公室外面的地,他一扫帚一扫帚仔细扫着,不一会儿,宽敞的地坝就扫完了,栗海把扫帚放在墙边端正的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太阳升起的时候,栗海听见郭队长咳嗽的声音,他大声喊道:“报告。”
郭队长打开门,大着哈欠问:“写好了。”
“报告,我,我,写不来。”栗海故作害怕的说。
“什么写不来,原来局里的那些报告里你怎么写出来的?田军叫你写你就写得来了?”郭队长发火了。他指着栗海喊道:“龟儿的,你是要包庇土匪了!”
“我不敢,郭队长。”栗海小声说,转身指着地坝:“我自己劳动改造,把地坝都扫干净了。队长,我去给你买早饭哈。”
“臭球了。你娃少来这套!”
“你是领导,不能饿着你老人家,我专门伺候你,就是支持文化大革命。”栗海恭敬的说完就向食堂跑。
郭队长一边吃饭,一边斜着眼睛看栗海,栗海端正的站在旁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看见被看忙问:“队长,还要啥子?我给你拿。”
“唉,你娃呢,说实话还是老实人,我不想为难你,这样,你每天给我打饭、洗衣服,算是对文化大革命做贡献。”
“没有揭发,人家盯不盯我哟。”栗海小心问。
“盯球哦,老子就是水电局的头儿,老子说了算。”
郭队长把军帽从头上抓下,坐在藤椅上:“栗海,快点倒水来,你娃想渴死老子嗦?”
栗海赶紧从保温桶里到倒出温开水给郭队长递上去:“队长,县委门前的批斗会如何。”
“死人了,死人了,栗海,运动整到这个样子,我都有点摸不准了。你知道今天死的是哪个?王县长,他老婆就是原来我们修周公河水电站的时候认识的杜鹃。”
“啊。”栗海心里一紧。
“王县长被推下批斗台,摔断了脖子,杜鹃拼命扑上去时,人都咽气了。唉”郭队长摇摇头,“我老实告诉你,我都要躲了,这死人的事情我们工人可不该整的,栗海,我们都是从修周公河电站一起出来的,我才给你说这些。”
“嗯,”
郭队长解散了独立寒秋战斗队,整天下河钓鱼,上山打鸟,在运动后期,成了逍遥派。栗海躲回了郊区的家,在家里学着做家具,喂鸡喂鸭,种菜栽花,隔三天五天,栗海背上蔬菜去看看杜鹃和她的三个孩子,帮着杜鹃做些力气活,两个人很少说话,彼此偶尔的对望,彼此就知道内心的感受。孩子们一看见栗海到来,就像小鸡一样突突跑上去,他们知道栗海叔叔的背篓里一定会有城里买不到的好吃东西。
栗海计算着该帮杜鹃打蜂窝煤了,这天,栗海背着半背篓新洋芋进城,走到杜鹃住的大南街时,栗海远远的看见杜鹃的三个孩子在街边的水管前洗衣服,栗海走上前问:“妈妈呢?”
“妈妈病了。”最小的兵兵答道。
那天栗海干完所有的活,给杜鹃熬了一锅粥,盛了一碗,端到杜鹃的床前:“我该走了,待会儿粥凉一下你自己吃吧。”
“栗海,”杜鹃撑起身子,咳嗽着说:“我当初••••••”
“别说了,过去的就过去了,我知道的,”栗海把被子替杜鹃捂好,转身走了。
栗海失眠了,在床上辗转了半夜,他起来披上衣服,坐到白木写字台前,开始写东西,他要给杜鹃写封信,写尽这些年的等待,信写完的时候天明了。一轮新月在清晨的天空悬挂,栗海踩着小路朝城里走,路边的草丛挂满露水,栗海的裤腿被露水打湿了。
邮局还没有开门,栗海等着,邮电局的职工要先学完老三篇才上班。十点钟,邮局开门了,栗海第一个进去,买了一张邮票,那是新出的邮票《全国山河一片红》栗海贴上邮票,递给工作人员,那姑娘磕着瓜子,懒洋洋的拿起邮戳在信上打上邮戳。“栗海,你寄信啊。”
栗海转身看见是郊区的邮递员,他点点头:“啊,你来取信回去。“
“嘿,正好,这有你的一封信,给你。”
栗海接过信,他只看了一眼信封上的笔迹就激动了,那是杜鹃写的信,栗海双手战抖着扯开信封,看起来。
栗海:
你好。很多话我都不说了。
接到信,你就别到我家了。我是反革命家属,孩子们的出生都不好,我不想连累你。别人已经给我说了一个工人,我嫁给他可以改变娃娃的处境我想你能理解的。后天我们就要办手续了。
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们母子的照顾。
杜鹃
1968年10月29日
栗海的眼前一片漆黑,他赶紧靠着柜台不让自己倒下,几分钟后,栗海恢复的镇静,他转头对邮局那个女服务员说:“同志,刚才我的那封信不寄了,请退给我吧。”
“神经病,一会儿要寄,一会儿不寄,逗起耍嗦!”女服务员白了栗海一眼,从桌上拿起信扔给栗海。
栗海踉踉跄跄的走回家里,仰面倒在床上,当屋子黑得什么逗看不见的时候,栗海才发觉手里还紧紧的拽着写给杜鹃的信,摸到电灯的灯绳拉了一下,灯没有亮,栗海摸索着走到灶台前摸到火柴,点亮油灯,他端着油灯走进卧房,在飘摇的灯光中抚平那封没有寄出的信,打开衣服箱,让他和第一封信一起躺着,把衣服放在上面,吹灭的油灯,躺下,他瞪着眼,向屋顶望去,栗海渴望着眼睛的目光穿梭黑暗中看见一丝光亮。
三
栗海在街上遇见了杜鹃,杜鹃眼神你已经没有的昔日的光辉,生活的沧桑尽显在脸上,杜鹃勉强的挤出一丝笑容:“还好吗?”
栗海笑了,“嗯,我已经回水电局上班了,打倒四人帮,现在不搞运动了,我父亲的政策也落实了。”
“嗯,老王也平反了。”杜鹃同感道。
“怎么一个人?老伴呢?”栗海随口问
“他肝癌上月死了。”杜鹃的眼圈红红的。
“唉,你节哀吧,”栗海不知道怎么安慰杜鹃好。
“栗海,你还一个人过。”杜鹃关心的问。
“唉,一个人过惯了,你看我多自在。”栗海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他故意挤出轻松的笑容,把手里的鱼杆摇摇道。
“栗海,我们也算老朋友了,说实话,一个人,今后老了谁照顾你呀。”杜鹃真诚的说。
“唉,不说这个。孩子们还好吗?”
“好啊。老大,恢复高考就考上了北大,去年毕业留在北京工作;老二今年南京邮电学院也要毕业了;么儿子没有上大学,现在当个体户,自己做生意了。”杜鹃说道孩子,脸上流露出幸福和满足的表情。
“嗯,都很争气的。不枉你辛苦了大半辈子。”栗海点着头。
“栗海,我们都老了,今后经常走动吧,”杜鹃望着栗海,眼里闪烁着泪光,她发现栗海的两鬓已经花白,背也不像年轻时候挺拔了。
“好的,修周公河电站的有几个老同事我们现在经常来往,下周我们要聚会,你来吗?”栗海笑了。
“好啊,我退休正在为没有地方耍发愁哟。有哪些人?”杜鹃的眼睛开始发亮。
“有田指挥长、王大明、小馒头和泥鳅他们两口子。”
杜鹃把手里的菜篮换了一只手,看了一下表:“哟,都要十一点半了,我得回去做饭,要给兵兵做饭送去。你来耍哈。”
“要得,有空就来。”
杜鹃把饭递给么儿兵兵,在竹椅上坐下,“妈,今天咋个不说话了?”
“说啥子?”杜鹃有些烦闷的应了一声。
兵兵嬉皮笑脸的和母亲开玩笑:“又想你的两个大学生了。看看,唉,我这个个体户始终比不上人家哈。”
“天天看你都烦了,叫你去接你爸的班,你又不干,有个固定工作多好。”
“哼,上一个月班几十元钱,啥子搞头,当不了我卖一天衣服整的钱。”
“不和你说了,反正就是你最不听话。”杜鹃瞪了么儿一眼。兵兵打开录音机自顾自的听歌。录音机里一个女声唱起来:
你的声音,你的歌声
永远印在我的心中
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
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
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啦···
我的情爱,我的美梦
永远留在你的怀中
明天就要来临,却难得和你相逢
只有风儿送去我的一片深情
明天就要来临,却难得和你相逢
只有风儿送去我的深情
啊···
歌曲一遍放完,杜鹃走到么儿的桌前,看看录音机问:“你这放的什么歌?”
“《乡恋》。”兵兵嘴里咀嚼这菜饭,含糊的说。
“再放一遍妈听听。”
“呵呵,妈也么听流行歌曲了。好勒。”兵兵倒好磁带按下放音键。歌声又想起来。
杜鹃背仔细听着《乡恋》,眼前又浮现出栗海在周公河边吹口琴的身影,往事如同电影一样涌现在眼前。杜鹃脸上一行浊泪源源不断的无声无息流着,到后来她嘤嘤的抽泣起来。
“妈,妈,你咋个了?”兵兵吓了一跳,放下筷子,抱着杜鹃的肩摇动。
“哦,哦,没事,没事。我只是被感动了。”杜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用衣袖擦擦眼泪,鼻音很重的问:“吃完没有,我要回去了。”
杜鹃收拾好饭盒放进篮子,默默不语的离开了兵兵的店。
兵兵站在店门口,目送着步履缓慢的母亲,心想:“老太太咋个了?”他转身走到录音机前又把磁带倒回《乡恋》放起来。兵兵整个下午都在放《乡恋》,他一直捉摸着歌词有什么特别的,“嗯,妈一定有心事,晚上回去要问问。”
兵兵坐在方桌边,看着母亲织毛衣,杜鹃抬起头,从老花眼镜上方看了兵兵一下:“今晚不出去野了。”
“不出去了。妈,今天你遇到什么事情了?”
“没有啊。”杜鹃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妈,大哥和姐姐都不在,有啥子事情我们两母子商量嘛。”
“没有。”杜鹃干脆的说。
“妈,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爸爸死后我就没有看见你哭过,今天你哭肯定有原因的。我已经长大了,虽然没有大哥和姐姐有文化,但是我是知理的。”兵兵看着母亲轻声的劝说。
杜鹃沉默了好一阵,她放下手里的毛线活,然后又开始大毛线,“唉,么儿,最近我遇到你们栗叔叔了。“
“他还好吗?”兵兵一下明白了点什么。
“你还记得他?”
“记得啊,小时候,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他常常来,背兜里总是有好吃的嘛。”兵兵回忆起来
“他现在老了,还是一个人。”
“他没有结婚?还是一个人?”兵兵小心翼翼的问。栗海叔叔为母亲终身未娶的事情对他们三个孩子已经不是秘密,他们知道那是母亲心头永远的痛楚,他们谁也不敢轻易的揭开母亲的伤疤。
“嗯,”杜鹃低着头织着毛衣,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滴下。
“妈,你想咋个办?”
“我,不知道。”杜鹃的脸有些发烫,她被儿子突如其来的发问弄得害羞,再说自己确实只是伤感,没有想过要怎么样。
“妈,现在年代不同了。你和栗海叔叔的事情我们三姊妹都知道,罗叔叔也走(死)了。如果你们可能的话,我想大哥和姐姐不会反对的。”兵兵看着母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缓真诚,他担心稍微语气不慎让母亲多心。
“可是,这几次我们周公河电站的老同事在一起聚会,我听他口口声声说一个人过惯了,一个人自由。”杜鹃听了儿子的话,似乎受到鼓励开始吐出真言,她索性放下毛线针,看着儿子:“因为他出生不好,我们只好忍了,文革时间,又想你们能够避开你爸爸的问题,我嫁给你罗叔叔。两次都是我伤了他,他可能怨恨我了。”
“不会的,栗叔叔不是那样的人,要不凭他的条件他早结婚了,何苦独身到现在哟。”兵兵帮母亲分析道。
“我都一大把年龄了,又嫁了两次人,”
“妈,你咋个了哦?干脆明天我去找栗叔叔,帮你们团圆。”兵兵年轻人的急性子上来。
“要得不哦?”杜鹃情不自禁的问,话音未落她就后悔了,怕儿子笑话自己想嫁人。
“啥子要不得,现在讲开放,改革。你放心吧,我这次一定不让你遗憾一辈子!”兵兵大包大揽,很有把握的说。
“那,你等我把这件毛衣织完,去的时候带上,就说是给他织的。”杜鹃有些害羞的对儿子说。
“要等几天哦?”兵兵这才仔细看母亲手上的毛衣,棕色的毛衣身子已经织了一大截,兵兵用手摸摸:“妈,比给我织的厚哦。”
“去,没大没小的。”杜鹃轻轻打了儿子的手一下,“我加班也要后天才织完。”
“嘿嘿,妈你织吧,我说起耍的。这次让我孝顺你一次。”兵兵挤挤眼睛嘻笑着站起来,向外面走。
“么儿,早些回来,别和酒啊。”
“知道了。”兵兵应声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人影。
“妈,你的毛衣织完没有?”三天后,吃过晚饭,兵兵主动的问母亲,他想过自己主动问可以让母亲心安理得,有顺其自然的感觉。
“织好了。”杜鹃从卧室理拿出毛衣,用一个塑料网兜装好递给兵兵。兵兵接过来,起身要走。杜鹃不放心的问:“么儿,你真的要去?“
“说要去就要去,我也好久没有看见栗叔叔了。“兵兵边说边走。
“栗注意说话方式啊。“杜鹃不放心的叮嘱道。
“放心吧。”兵兵回头笑笑走了。
杜鹃站在门口望着漆黑的夜空,强烈的企盼涌上心来,突然,她看见周公山那边的夜幕上悬挂着明亮的北斗星,杜鹃想:这是好兆头。
兵兵提着毛衣进屋的时候,杜鹃已经坐在床上看书,兵兵推开门伸头看看,又拉上母亲的门。
“么儿,看什么,进来吧。”杜鹃放下书叫道。
“妈,”兵兵神情有些不安的进来。
“见到你栗叔叔了?”
“妈,”兵兵欲言又止。
“怎么了?他拒绝了?你没有说清楚?”杜鹃连声问道。
“妈,都不是的,我没有见着栗叔叔,”
“他不见你?”
“不是的,他,他住医院了。”
“啊,”杜鹃叫了一声,随即问道:“什么病?”
“也是肝癌。”兵兵不忍看到母亲绝望的神情,扭开头说。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兵兵没有听见母亲说话,转身一看,母亲眼泪如河滔滔不绝。
“妈,”兵兵走上前抱住母亲,“要哭你就哭出来嘛。你这样不行的。”
杜鹃放声大哭,她哭着穿上衣服,朝外走。兵兵拉住母亲:“妈,你要做啥子?”
“么儿啊,我,我去看看你栗叔叔。”
“妈,明天吧,晚上医院不允许探望。明天我陪你去哈。”兵兵抚慰着母亲。
杜鹃看到骨瘦如柴的栗海躺在病床上,忍不住又哭了,兵兵走到栗海的病床前呼唤着:“栗叔叔,栗叔叔。”
栗海吃力的睁开双眼,他看见了杜鹃,看见了兵兵,他吃力的笑了,他想说什么,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大声说话,他凝视着杜鹃的眼睛,示意杜鹃走近一点。
杜鹃读动了栗海的眼神,她倾下身子,在栗海耳边说:“栗海,你看,我给你织了毛衣,兵兵昨天给你送去才知道你病了。”
“杜鹃,我不行了,衣服土漆箱子送给你,做个纪念啊。”栗海喘着气断断续续的说。
“栗叔叔,你会好起来的。”兵兵在旁边说。
栗海看着杜鹃,剧烈的疼痛让他咬紧了牙,杜鹃下意识的握住栗海的手,栗海的手冰冷,杜鹃再也找不回他火热的温度。
送走了栗海,杜鹃提着栗海留下的衣服土漆箱子回到家中,她开始整理箱中的遗物,杜鹃在箱底发现了栗海写的情书,杜鹃找来小刀从信封头拆开,泛黄的信纸掉在地上,杜鹃蹲下捡起读了起来,她一边读一边流泪,泪水打在信纸上,浸透了纸更浸透了杜鹃的心。兵兵在一边看着母亲,他后来说看见母亲那样,他丧失了所有的语言能力,只是从脑海里不断出现一个词:震撼!
六月六到了,雨城人又要晒冬衣,杜鹃已经没有力气搬动土漆箱子,她一大早就叫道:“么儿,么儿,帮妈把土漆箱子搬出去晒哦。”
兵兵顺从的搬出栗海的土漆箱子,又回家搬了一把马架椅放在树荫下,旁边的小凳放上一壶菊花茶,他知道这一天母亲已经习惯了与自己的过去相伴。“妈,你别晒着太阳了,中午,我叫媳妇给你送饭。我今天公司有事情就不陪你了。”
“走吧,你忙你的。”杜鹃带上草帽,开始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的拿出来晒。
她拿出栗海留下的信,走到树荫下,开始看。这些年,这已经是杜鹃的习惯,栗海的信她每一个字都背下了。
“大妈,你这是看什么呀?”邻居一个小伙子刘涛好奇的凑上前问。
“去,”杜鹃挥挥手。
“大妈,你这信封上的邮票值钱哦。”小伙子无意拿起杜鹃放在小凳上的信封看看。
“哎呀,”杜鹃不喜欢有人打搅她,从刘涛手里拿过信封:“走,走,走,让我清闲点,。”杜鹃举起手中的竹篾扇子做出要打的样子。
“真的,杜大妈,你那张文革时期的邮票《全国河山一片红》现在值一百多万了。”刘涛大叫。
杜鹃看刘涛以为开玩笑,拿起信封看看,嘟囔着:“我才不相信呢。”然后把信装进信封宝贝似的收起来了。
“么儿,我给你说,今天隔壁的刘涛看见我的信说是信封的邮票值一百多万,这个娃娃真是想钱想疯了。”杜鹃看着电视告诉兵兵。
“妈,啥子邮票哦?”
“刘涛说是什么《全国河山一片红》”杜鹃不在意的道。
“妈,你给我看看。”兵兵道。
杜鹃走到卧室从信封你抽出信,压在枕头下,把两个信封拿出去递给儿子。兵兵仔细的看看:“是不是哦?妈,现在有人集邮,我明天拿到邮局去找内行鉴定一下,可以不?”
杜鹃沉吟了一下,“好吧。不过,值不值钱你都要退我,这是你栗叔叔留下的纪念。”
“好。”兵兵答应着。
兵兵把信封递给母亲:“妈,我找人鉴定了。信封上的邮票一张是五十年代的《望江亭》,一张是文革的《全国河山一片红》真的很值钱的。”
“值多少?”
“反正上百万吧。”兵兵小声说。
杜鹃沉默的走进自己的卧室,把信纸装进各自的信封,打开土漆箱子照原样把信放在底层盖上报纸,然后一件一件的把栗海留下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放上后关上锁,放进壁柜。
那夜,杜鹃梦见自己在周公河边上,她听见栗海的悠扬的口琴在吹,声音是那么遥远,可是,杜鹃觉得很清晰•••••。
本文已被编辑[仅有余温]于2008-1-23 23:27:53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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