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过那个流氓
一
女孩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烟花烫的头发挑染着金粟、酒红、亚麻几种颜色,黑色的露脐小吊带上装,蓝色超低腰牛仔裤,蹲下来时,左边屁股蛋蛋上方那朵纹上没多久的野玫瑰就在阳光下怒放。“东邻小家伙不要我抱,说我是女流氓。你说,流氓应该怎样定义?”她对我抱怨,脸上很无辜的表情。
给流氓定义,这一直都是我心底最深处的一抹刀伤。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又想起那个流氓,我爱过那个流氓。
二
三乡二十四村联合最后一次粤剧汇演,小姑妈是本乡剧社的正花,妈妈自然又带我去看戏。那天是小姑妈的重头戏,她扮演的白蛇招来如潮的掌声。我到舞台侧边给她送水。“看,这个就是鬼火的女儿,靚吗?”“还说呢,真真是美女,靚过鬼火多了。三乡不知又要死多少男人了。”他们把我妈妈叫作鬼火,还送给我外号“靚过鬼火”,我想那天我可真的是生气极了,我瞪着双眼恨不得要把说这话的人吃到肚子里去。那些人对我冷笑:“你瞪什么眼?你将来还不是又一个狐狸精?”那个人及时的赶在我的眼泪掉下来之前出现在我的身边,长长的头发一甩,对那些人说:“翠玉将来是要嫁给我的,你们谁还要胡说,就要注意舌头要不要啦。”那些人低下头,四散而去。
我的眼泪掉下来:“流氓,你不要脸。”他笑:“不要生气啦,这戏有什么看的,做来做去都是这些,腻烦,我带你去看鬼火吧,真的好靓。”我扭捏,他拉起我就走。
菢岭坟场一片寂静,小半边月牙儿只有冷冷的丁点儿光,虫鸣声声入耳。他拉我坐到一座水泥大坟的坟心坐下,“不要害怕,有我呢,你等着,鬼火就要出来了,那东西轻飘飘的,你一动,它就会跑的。记住别动。”他在我耳边小声说。
微微的夜风吹拂,清清凉凉的,然后,我看见,一朵一朵的蓝莹莹的火花从坟场的各个角落逸出,慢慢地、慢慢地汇集在一起,渐渐地汇聚成了一个大火球,颜色有了变化,由先前的蓝莹莹变成了七彩的光,那种光彩在夜空里实在是无法形容的美丽。那团火球向我这边缓缓飘来,我张大嘴,心砰砰地跳,感觉呼吸困难。火球从我的面前飘过,向北方飘去,消失在夜幕里,我紧张的心才平静下来,才发觉,自己靠在他的怀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他看我快速的弹开,笑,然后对我说:“看到了吧,他们叫你妈妈做鬼火,是因为你妈妈很美,而你,比你妈妈更美。”
我看到,在他的眼睛里,有两团很亮的光束跳跃,这让我刚刚平静的心又狂跳起来,在这种朦胧的夜色下,在这远离村庄的坟场上,他要对我做点而什么,那是易过借火的事。要知道他是谁呀!
他是刘晓遇,三乡二十四村鼎鼎有名的流氓二,恶霸一方的流氓。平常除了花衬衣就是方格子衬衣,除了红色喇叭裤就是白色喇叭裤,长发飘飘,混在一片海军蓝卡其布陆军装里招摇过市,偷鸡摸狗、滋事打架,是奶奶们吓唬小孩子“再不听话,看,流氓二来了”的典型。
夜幕下,我开始发抖。
“冷了吗?我们回去吧。”刘晓遇拉起我的手,把我送回了我的家。
进了家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掉了下来,随之升起的,竟然是隐隐约约的失落,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我快步走到窗前,看着刘晓遇的背影轻快地消失在巷口。
我不知道,在这夜色的迷朦里,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
三
陆陆续续有媒人上门来给我保媒,其中不乏条件很好的国家工人,爸爸妈妈笑眯眯地为我挑选,我不置可否,织网之余就躲在房间里绣花,我绣的是一团七彩火球,可是我找不到满意的彩线,颜色总对不上,心就烦闷不安。妈妈终于为我挑到合意的人选了,是我们公社的书记的大儿子,在城市国营汽车厂做会计的,说是我答应婚事以后可以介绍我到他们厂的门市部去做售货员。我看黑白照片上的人,一脸的忠厚老实,端端正正的,况且我最向往的就是坐柜栏,没有什么可推辞的,我点头了。虽然我点头的时候,脑子里是留着长发的刘晓遇的脸,我尽量不去想那张英俊的脸。
公社书记家叫媒人送了一块梅花牌手表过来作订,说是立秋过后就过大礼,冬至前把婚事给操办了。妈妈每每在梦里笑醒,她对这门婚事满意极了:“翠玉,你的命就是比妈妈好,妈妈嫁给你爸爸这个老实疙瘩,一辈子受穷。你嫁给干部,很快就是城市人了,妈妈就是替你高兴。”
妈妈的美梦很快就被打破,不知由哪里传起,铺天盖地的谣言迅速地在三乡弥漫开来,说我和流氓二搞在一起,晚晚到坟场过夜,甚至说我有了流氓二的孩子,公社书记家回了声,手表也不要了,取消婚事。妈妈把我堵在房里哭骂,要我招认。我不出声,心里淡然,他们要放狼烟就放啰,拿什么堵他们的嘴?妈妈拍桌子:那你以后还要不要嫁人?大不了我就嫁给流氓二!我把妈妈气晕。
从那以后,果然再没有媒人上我家的门来了,刘晓遇却顺应谣言似的天天跑到我家来,爸爸倒没什么,妈妈却不会给他好脸色,可是不管妈妈怎样骂,他都不生气,来了,把家里该男人做的事全替爸爸做了,还给妈妈带来一些雪花膏、花露水之类那时紧俏的东西。妈妈难听的辱骂渐渐变成了恨钢不成铁的话语,终于,她说了:“其实呀,你不做流氓,老老实实,跟我家翠玉还是般配的。”“婶,我改。”刘晓遇从此得到了随便进出我家的通行证。
其实呀,在我的内心一直有个疑问,刘晓遇说不定就是谣言的始做蛹者。
四
年底,大姑夫上门来,他和刘晓遇同村,听说刘晓遇经常来找我,眉头皱成一团:“天下没人了吗?没人了也不要挑那个流氓二。前天,我在墟口碰到老战友的小儿子王珍贵,那小子有意托我向你们家提亲,他不介意那些谣言,两条村子离得近,他说他信得过翠玉的人品。”
就这样,中途杀出了一个王珍贵,把刘晓遇的梦给打破了。
王珍贵,虎臂熊腰,粗眉大眼,整一个山东大象。风中杨柳的刘晓遇向这头大象下了决斗的战书,王珍贵嘿嘿一笑,稳操胜卷的得意样子,令我没来由的心底震动了一下,绣花的针把手刺出了血。
决斗前的那个晚上,刘晓遇给我送来了五彩线,我担心地问:“都怪我大姑父多事,非决斗不可吗?”刘晓遇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除非你决定要嫁给我,否则我还是流氓二。”我不出声,妈妈做出来的决定是不会更改的,这一点我很清楚。刘晓遇坏坏地笑:“我知道你还是希望我赢的,放心,那头山东象个子虽大,可我学的功夫却是货真价实的。把那团鬼火绣完成送给我,好吗?这彩线真的好难买,我花了很多心机才买得到。”
我站在窗前看刘晓遇走的时候,透过朦胧的月色,仿佛看见有个黑影在巷口闪过。
他们要在三乡广福堂门前的会场决斗,据说那天人山人海,人们赶庙会似的赶来看热闹。我躲在家里织渔网,心烦意乱,我恨这决斗的两个人,无端地把我卷进这样一场笑话里面,作了他人的笑料。
下午,当爸爸妈妈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什么都懒得问,谁赢,对我来说都无所谓的啦,我决定不嫁给这两人中的一个,不管是谁。妈妈什么都不说,冲进家门就开始翻箱倒柜,然后就大惊小怪的呼嚷起来:“手表真的不见了!真个是招鬼入宅啦!流氓二真是本性难移。”
世事往往难料,贼佬昨晚溜进大姑父家,偷走了大姑父的一只鹅和一瓶油,还偷走了大姑父藏在床底下的一千元钱。大姑父一早就到派出所去报案,怀疑的目标锁定刘晓遇。公安人员在广福堂抓住正拉开架式准备和王珍贵决斗的刘晓遇。刘晓遇对偷鹅直认不讳,说是为了报复大姑父帮王珍贵横刀夺爱,但是怎么也不承认偷钱。有人提出到刘晓遇家去搜,结果在他房间的窗口上方的木板上找到了一千元钱。公安人员把刘晓遇给抓走了。
刘晓遇被判劳改四年。顺理成章地,我听从妈妈的安排嫁给了王珍贵。王珍贵对我很好,好吃好穿地供养着我,女人嫁汉穿衣吃饭,我一门心思和王珍贵过着小日子,偶尔想一想,刘晓遇他在劳改场的日子过得怎样,是不是很苦。
五
几年的日子,忽闪而过,公社已经改镇,田地分给了个人,农闲时节,村子里很多人都办起了个体生意,王珍贵也随他的叔叔到海南运椰子去了。四年里我一直没有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妈妈一口咬定是王珍贵不育,王珍贵也不焦急,不催我去医院检查看看是谁的问题。
我还是织渔网,无聊得时候我还会绣花,绣花草虫鸟,但是那幅没绣好的鬼火图我连同彩线一起锁进了箱底。
一天晚上,直到月亮升上了半空,,我才想猪还没喂。猪栏在村子的边缘,柴山脚下。我一个人在月光下喂猪,四周静悄悄的,心里有点害怕。忽然我看见有个人靠在化石灰池边的树干上看我。我吓得灵魂都要出窍了,刚想高声大叫,那人开口说话了:“翠玉你不要害怕,我是刘晓遇。”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再次跟着刘晓遇来到菢岭坟场,还是在那座水泥大坟上面,我和他站定了。天空里没有一丝云彩,月亮很圆很光,我在月光下打量刘晓遇,他头发短短的,胡子巴茬,穿着海军蓝的工作服,很沧桑的样子,但我熟悉的那股英气还在。
“我真的没有偷你大姑父的钱,我只是和刘三和偷了他的一只鹅想气气他,真的不知道窗头上的钱是怎么来的。”
“我相信你说的话,可是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对不起,我只想你答应我,做一个老实的人,过实实在在的生活,好吗?”
“我已经找了一份林场看林的工作。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我爱你!”刘晓遇的眼睛在月色下烁烁生辉,这个男人(准确地说还是男孩)经过四年的牢狱之灾还有这份勇气向心中的爱人示爱,我看着他,突然从心底升起无限的怜爱,那是对王珍贵从来没有的感觉。
所以,当刘晓遇大胆地拥抱我的时候,我以更紧的拥抱来迎合他。那个晚上,月光为帐,大坟为床,刘晓遇得到了他想要的爱,而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全身心地付出激情,是怎样令人窒息的幸福和兴奋。
我是个思想传统的女人,自从那个晚上之后,尽管心里无时无刻地开始挂念着刘晓遇,却不肯再见他,知道他每天晚上都会躲在暗处偷偷看我绣那幅未绣完的鬼火,也遵守诺言不强迫我和他见面。
六
一个多月后,王珍贵从海南回来了,我的身体开始有了变化,整天闷闷歪歪的,不想吃东西还不停地呕吐,我想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可王珍贵和他的母亲却什么也不说,还做些开胃的东西给我吃。王珍贵经常皱眉头,还学会了喝酒,经常到村头合作社买酒喝,喝得醉醺醺的回家蒙头大睡。
一个夜晚,他又喝醉了回来,还吐了一身。天气已经有点冷,我给他换衣服的时候想起他有件贴身的棉褂子,就想找出来穿给他。找了半天,才在他家祖传的老木箱里翻到,我拿了出来,听到“哐”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我捧灯一看,眼就瞪圆了,那是我妈妈藏在我家被偷的那只梅花牌手表。
“你———”我张开口想质问他手表是怎么回事,他醉眼朦胧地指着我说,
“我知道你偷汉,怀了孕,知道我怎么肯定你偷汉吗?我检查过了,我不能生育。我用计把你从那个流氓手上抢来,你偷汉帮我生孩子,我们扯平,互不相欠。”
我拿着手表问他:“这块手表也是你偷我妈妈的吗?”
他伸手来想把手表抢过去,却醉得坐都坐不起来,还很生气地说:“什么偷偷声的,不是偷的,是你妈给我的,你大姑父的钱也是他拿来给我放在那个流氓窗头板上的。”
我强忍着气继续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谁出的主意?”
他很得意地笑了:“为了得到你呀,我知道你心里是爱那个流氓的,我看到你敢半夜跟他去看鬼火就知道你喜欢他,如果不想个好计策,你不是嫁给公社书记的儿子就是嫁给了那流氓啦,哪里轮得到我?你大姑父也不是个好东西,他的那一千元钱是我辛辛苦苦存了好多年的,就这样跟你妈妈分了啦。真不是东西!”说完往床上一倒,睡着了。
我心中翻江倒海地难受,哭也哭不出来,我冲出大门,往茫茫的夜幕冲去。
当我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就跑到坟场来了。我发觉,在坟场里还有一个人,我知道肯定是刘晓遇,走过去,真的是他,手里提一瓶酒在喝,身边四散地丢了好几个空瓶。
我抱着刘晓遇,哭呀哭呀,哭我的愚蠢哭刘晓遇的冤屈,刘晓遇在我撕心裂肺的哭声里几次咬断牙根要去杀了王珍贵,都给我死命地拉住,我要他回林场等我,等我回去跟王珍贵离婚,离婚以后,我就嫁给他。刘晓遇终于听了我的话,送我回到王珍贵的村边之后提着那瓶没喝完的酒回林场去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别,竟然是永远的生死之别。
那个晚上,刘晓遇穿过柴山回林场,经过林屋村通往三乡中学的那条土路时,一群从学校补习回来的学生也刚好经过,学生们看见了摇摇晃晃喝醉了酒的刘晓遇,吓了一跳,有个眼利的学生叫了起来:“哇,快跑啊,流氓二来啦!”刘晓遇酒涌上头,竟然拿手里的酒瓶打向跑得慢的一个学生,把那个女孩子打晕在地上。等到女孩的家人随报信的孩子们赶到时,女孩子还躺在地上没有醒来,裤子被脱掉了扔在一边。女孩的父亲悲痛万分,连夜到镇派出所去报案,公安人员连夜赶来,在林场把正呼呼大睡的刘晓遇拘捕归案。经过检查,女孩除了被酒瓶砸中吓晕给脱掉外裤之外,没有受到其他伤害,刘晓遇对公安的问话一言不发,木然地签名印手指印。最后,案子定下来了,是死罪,
刘晓遇的家人放弃上诉,一个月后执行。我不懂法律,不知道公安人员是怎么量刑的,据说女孩子有个叔叔是市公安局的指导员,处决流氓二是应民众的呼声。
七
我变得沉默,再也不想看王珍贵一眼,时时对着渐渐显出来的肚子发呆。终于,我下定了决心,跑到刘晓遇的坟头,把已经绣好的那方鬼火图手帕烧给他,然后把家中所有的钱带上,挺着个诺大的肚子,我离开了生我养我但是我一点儿都不再留恋的家乡,我流浪到斗门的这个镇上,得到好心人的帮助生下了一个小女孩,后来经人介绍我进了工厂做工,就在斗门生活了下来。没有人知道我来自哪里,也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再也不回望当初发生的一切,跟我的女儿刘幸儿就这样快乐地生活着。我只希望幸儿幸福地生活,幸福地恋爱。
八
“妈妈,我们乐队里敲鼓的那个黄毛总在偷偷看我,对我献殷勤,还给我编了很多歌词呢,你说那家伙是不是喜欢我呢?”漂亮女孩幸儿甩着她鬼火般的发丝,笑嘻嘻的对我耳语,已经把“流氓”二字带来的烦恼抛之脑后。
我的女儿,永远这样快乐无邪,尽情地享受青春的美好时光,我心底的流氓,你在九泉之下是否会含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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