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昊文的生活如同一杯搁置许久的白开水，没有因含有丰富的矿物质而积聚沉淀，就连蒸汽也统统不见，因为被搁置，渐渐丧失了温度。

她拉开窗帘，窗外有大朵大朵的雪花飘落，洋洋洒洒，没有规则。她一直认为雪花是上帝赐予北国最独到的礼物，如今她觉得它们如同灾难，每增加一点厚度，她的心就会沉重一点。她被困了，航班、火车、汽车，因为大雪统统停运。

窗外的停车场，停了大大小小的汽车，大家都被困在这座北方的城市。雪没有要停的任何征兆，天空是密密麻麻的灰色，街道上是正在清理积雪的人们。

她站在窗前，双手交叉在胸前，看雪花漫无目的的飞舞。有人敲门。

她打开门。

“你好，小姐，我可以进来吗？“门口的男子是厚实的那一种，穿了烟灰色毛衣，土黄色棉布长裤，头发很短，与这个季节极不相称。

“你在开玩笑，我们素不相识，你也没有说明来意，让你进来，我恐怕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昊文看着他，挡在门口。

“我喜欢上你了。”男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态度淡定，如同宣布一个他熟知已久的定理。

昊文转身，含糊不清的大笑：“困在这里是很无聊，寒冷与冰雪阻碍了一切有意义的事情，可是，玩这种游戏，你找错对象了。”

男子跟着昊文走进房间，不恼不怒，不温不悦，淡然的坐在靠床的椅子上，她看昊文，穿了黑色的羊绒外套，头发在脑后胡乱的盘起。她站在窗口，一动不动的看窗外的飘雪。

“你一直呆在房间不肯出门，为什么？很冷吗？”

“不，我在北方长大，对于寒冷习以为常。”

“所以，对于这场雪，你并不欣喜？”

“是的，她扰乱了我的计划。”

“计划？在这种情况下，你应该变更你的计划，而不是闷闷不乐将自己锁在房里。”

“也许你说的对，可是我不知道，在积雪没过鞋子、冰天雪地的陌生城市我该如何变更我的计划。”

“为什么来这里？”

“买马奶酒、奶酪给我的朋友，一觉醒来窗外便铺开了这般景象。”

“所以很懊恼？”

“是的，因为在家门口被困了，父母很是牵挂。”

“你家距这里不远？”

“是的，很近了。”

“是汉族吗？”

“是。”

“我们出门玩雪吧。”

“堆雪人还是打雪仗？这似乎并不适合我们的年龄。”

“两样都行，爱雪与年龄无关吧？”男子有好看的、洁白的牙齿，微笑起来如同孩子。

“是与年龄无关，你爱雪？”

“是的，可惜我不能常来，这是第一次。”

“你不是北方人，从口音可以断定，你专程来看雪吗？”昊文想到了一个朋友，一个渴望到北方来踏雪的朋友，他们熟悉、他们陌生，他们是介于熟悉与陌生之间的网友。“你知道，如果这样下的话，你的行程至少会耽误一周。”

“它是耽搁了我的行程，而且旅行社也不发团，我没有完成预想的任何事情，但却认识了你。”

“我们并不认识。”

“现在正在认识，我叫欧阳克佩。”男子伸出厚实的手掌。

昊文微笑着伸出手：“虞昊文”

“虞小姐，三天前我们乘坐同一趟航班，入住同一家酒店。”

“噢？你是厦门人？”

“是，我在那里做生意，虞小姐呢？”

“路过，我是行走的人，没有固定的地址，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路过。”

“你不信任我，还是？行走的人靠什么维持生存？”

“欧阳先生，你想多了，维持生活的差事是私企总经理助理，丰富生活的差事是一名写字者，而现在只是行走，维持生活的差事被自己搁浅了，丰富生活的差事被心情搁浅了，现在只是行走。”昊文的心情动荡了，经营自己的人生如同经营一家用心血铸就却连年亏本的店铺，悲伤里渗着血泪。

“虞小姐，不知你是否可以应我的邀请一同玩雪，我想你会有更熟稔的玩法，因为你在这里成长，小姐不必提放我，我保证，不是坏人。”

昊文看着这位中年的男子，有明亮的眸子，善良的微笑。

“欧阳先生多虑了，昊文并没有提防先生，你现在就坐在我的床边，不是吗？”昊文的笑容是美丽的，不光因为她又好看的容貌，更因为她的笑容是无邪的。

“我回去换厚衣物，我就住在小姐对门，待会儿见。”克佩愉悦的如同孩童。

昊文出来的时候，克佩已经侯在门口了，他穿了厚重的羽绒外套，手里拿着浅灰色羊绒帽子。

“欧阳先生真是有先见。”

“虞小姐的意思是？”

“你很解风情，还带了帽子。”

“噢，是我的一个网友告诉我的，她为我列了该带物品的清单，她是北方人，有缘我介绍你们认识，你一定会喜欢她的，她像一片雪花。”

“她嘱咐你带的药你带了吗？”昊文看着克佩呆住了。

“水蓝？”

“是。”能怎么样呢？眼前的男子就是和她聊了五年，却不曾见面的网友‘莫默’，她把他当作了自己的精神寄托，刻意不去掀开这虚幻的真实，因为虚幻她可以尽情的袒露最真实的自己，真实的快乐、真实的哭泣，她可以告诉他她的疲惫、她的爱恨、她的虚伪，在职场里的酸甜苦辣。他给她鼓励、给她勇气，然后彼此遗忘，又彼此记起。

“水蓝!”克佩激动了，那个心思细腻、幽默诙谐、纯净善良的水蓝就站在自己眼前了，五年来他一直渴望水蓝能够答应与他见面，然而她的出现与消失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无法掌控，只是她在他心中如同北国的雪莲，圣洁无比。

“水蓝，你可记得与我的承诺？”

“是，记得，一年前，我答应你，如果有缘见面，我会为你堆一个世上最美丽的雪人。”

“那个时候，我以为这个承诺是写在空气里的，毫无凭证，不必实现，因为，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你何时出现，何时消失。”

“不，承诺是一笔未还的债，我知道债务不能累积，我注定要为你堆一个雪人的，否则我一生不得轻松，我是这样的女子。”他们相视一笑。

“最美的雪人要用没有被踩踏过的雪花来堆积，现在请你跟我走，不管你在南方是多么炫目的商人，你现在都要忍受寒冷与路途的遥远同我一起走到近郊，不能生病，不能疲惫了就休息，明白吗？”克佩早已熟悉这个女子的口吻，也正因为这个口吻，她让他觉得纯净、舒服。

雪花在空中积聚，结成雪片飘在城市的上空，舞弄着不同的姿态落下来，独显它的妩媚，他们走进厚厚的雪地里，脚下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

“为什么不打车呢？”克佩好久都没有走路了，似乎一直在车里，办公室里，或者别的场所，总之，是好久都没有像这样暴露于人群中，还顶着风雪前行。

“第一、路滑危险，而且街道在做清冰工作，交通堵塞。第二、你需要慢慢适应寒冷，担心你会感冒。”昊文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她不能像跟‘莫默’那般，亲近、自然，她觉得拘谨，自己似乎是一个导游，身负责任。

“我可以拉着你吗？我怕摔跤啊。”克佩拉住了昊文的手。

“当然可以。你要冻成冰棍儿了吗？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敢来北方是怕被冻成冰棍儿。”

“还好，暂时没有，不过真得很冷。”

“我们跑步前行吧，还有啊，不能休息，堆雪人的时候也不能偷懒，要奋力的干，然后奖励你乘坐空调车回来。”

“真的吗？那样太好了。”他们在雪地里奔跑起来。

郊外是一望无垠的矿野，被厚厚的积雪笼罩，眼前铺开的是无边的洁白，雪的花瓣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发出亮晶晶的光芒。

“水蓝，我不忍心踩上去自己的脚印。”克佩看着这他从未见过的雪原，看着眼前这个要奋力堆积雪人的女子。

“我们只用自己脚下的这一片雪地，我们不会破坏很多，我们让我们堆好的雪人为我们守护他身后的圣洁，好吗？你要动起来，不要停下活动，我不能让你生病。”昊文感觉到了这个男子美好的情愫，她知道他一定是善良的，一定。

昊文记得儿时曾无数次的堆过雪人，大大小小的，美丽的、简陋的，而今天要堆的是最美丽的，她看着他，这个陪她走了五年的陌生男子，彼此鼓励、彼此扶持，没有计较得失、回报，只是最贴近的朋友，在心的底部，不曾触碰。然而，最美丽的应该是什么模样？

“莫默，加油啊，这可是我要为你堆的最美丽的雪人，所以，你要和我一起努力哦。”昊文看克佩几近疯狂的欣喜，心中无比愉悦。“也许正是因为生在南国，他才会如此痴恋雪吧？”

“当然，用心做的就是最美丽的。”克佩不顾刺骨的寒冷，大把大把的从地上拢起雪花交给昊文，再由昊文将雪人精心雕琢。

他们的雪人是天使的模样，有好看的笑容，还有用树枝支起的美丽的翅膀。这是克佩第一次亲手堆积，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可爱的玩物。他不停的为她拍照，他要记得这个名叫‘守候’的天使。

雪停了，停的突然，克佩喝下姜汤一觉醒来，雪就停了。

昊文离开了宾馆，克佩得到的只是由前台转交的昊文信。

克佩：

人总是由陌生变为熟悉，由熟悉变为习惯，我害怕与人交往变成习惯，那样，我就会迷失自己，因为我是个依赖心很强的孩子，习惯会变为依赖的，我不想失去自我，所以，我要离开。

人对人的依附，如同这窗玻璃上密密麻麻的水珠，一个水珠对另一个水珠太过依附，它就会不堪重负向下滑落，留在玻璃上的只是这些斑斑驳驳的线条，如同人生轨迹，蒸发后，统统不见。我只想依附空气，随着季节的变换，成为雨水或者雪花，寻找的、沿顺的都是属于自己的轨迹，你看这些轻盈的雪花，如此轻灵、自由，你知道它们是灵空的。

克佩，不要认为我是圣灵，纯净如同雪片，即使是雪片，它在下落的过程中也会沾满尘埃，她不能掌控空气，它们能做的只是将尘埃带回大地，得到包容。在生活中，我们都是一样的，因为生活，会卑微、会难过、会沮丧、会脆弱不堪一击，就像我们心中有佛，她灵空、博大、心怀慈悲。那是我们的理想。无论许多少次愿望，我们都不会将愿望交付与她，不管不问，而是要自己努力去实现，不是吗？世界上最美丽的雪人一直会在你心里，明天你去看‘守候’，她在，那么明年呢？所以，守候心中的‘守候’吧。

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命运轨迹，如果注定要交叉，那么就期待我们的下一次会面。

心中的水蓝

克佩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我没有刻意追寻什么，只是守候真实的守候，守候的只是在心里最真实的地方。”

什么也没有发生，昊文就站在克佩的对面，大楼上玻璃透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