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雅姿,其实小时候大家都叫我哑子,不是我不会说话,是因为我四岁才会说第一句话——也就是说,我四岁才会喊妈妈,再加上我会说话的时候也一直不爱说话,甚至有时候几天也不说一句话,所以大家都这么称呼我。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我认为他们称呼我哑子,就像称呼我孔子、老子、孟子一样,是一个尊称。
我没有上学的时候,常受到其他小朋友欺负。他们欺侮我,我就使劲地哭,大声的哭,我越大声他们越害怕,他们越害怕我就越骄傲,骄傲自己找到一个对付对手的法宝,至少当时的我是这么认为。我从不像别的小朋友那样回去告诉自己的父母,我只是一件一件把他们消化、消化。
开始上学的时候,我不自觉的就扮演出乖宝宝的样子,再加上我的学习成绩优异,三四年级后我便小手挥教鞭,开始在全班学生面前扮演小老师的角色,用稚嫩的小手煞有介事的指点同班同学的学习。
在小学中,一直有无数的同学围绕在我身边,有无数的男生在我身边转圈圈,我认为我是好学生,好学生受这样的待遇,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这是好学生应该得到的东西,包括老师的称赞,同学们的吹捧。
上初中的时候,我的学习成绩也能够名列前茅,只是已经不能够一枝独秀,独占鳌头。这对我来说,真是美中不足,可是这已不是我最大的遗憾,我在与所有同学交谈中发现,我除了学习,除了死读书,其他我都是蛋白质,我不懂游戏,不懂电脑,不懂与男孩之间的游戏与嬉戏,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像天上的云彩一样与我相距万里。我触摸不到我向往的那一部分,我只能够过我自己简单充实的生活,或者说,我只能够过自己认为简单充实的生活,我一直认定,除了爱我与我爱的父母,我身边有一个能够谈心的朋友已经足够——这就是我的生活。
我很顺利的考上市重点高中,我以我的聪慧而骄傲,我的父母也以为我的聪明而自豪。我是这个小村落内第一个,没有留过级,没有送过礼,自己凭自己的实力,考上市重点的,我是全村第一人!
入学考试我才知道,我也是唯一一个进入前五十名的农村学生。
在我没有感觉的时候,我迎来同学们惊诧与疑惑的目光,老师语重心长的鼓励与鞭策。我蓦然惊醒,原来不考第一,考入前五十名也可以获得一种骄傲。我从未想到这是一种怜悯,这是一种歧视。
学校为在高中第一次考试进入前一百名的优秀学生,放两天假。我怀揣大红的喜报,兴冲冲的回到家,我想第一时间就让我的父母分享我的喜悦。父母真的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买了逢年过节才能够粘的荤腥——猪头肉、猪肝等猪杂碎。
晚饭的时候父母一个劲的给我夹菜,其实就这么一个小桌,我自己完全可以添饭,只不过这是父母的心意,我很感激的把饭菜吃到嗓子眼里,直到再也咽不下一口饭。
我认定我是胜不骄,败不馁的人,我对自己很有信心。我让父母分享我的喜悦后,重新投入我紧张的高中一年级的生活中。
高中三年以来,我一直在稳步前进,把一张张喜报捎给家中的父母,让父母把一张张小小的喜报贴在家中的正堂前,展示给我的父老乡亲。
高中三年级的一个星期六,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踌躇满志的向家中走去。
经过这一段时间我的不懈奋斗,我已经在这所市重点的高中里,轻松游弋前五名之内,我已经成为班主任的骄傲。
走进村口,见一群人正在海阔的家门口闲聊。当我走过他们的时候,我听到几句话,这几句话使我印象特别深刻。
“这不是骡子家的小哑子嘛!”
“这小妞儿(方言,相当于小女孩)不简单啊!学习呱呱叫!”
“你看人家的孩儿!你别说,骡子还真有福气,你看骡子人家领回来的媳妇儿!”
“那外地货生了个娃子,还真是灵动啊!”
“这也叫优生优育啊!”
“进口的种子,自然好嘛!呵呵!”有人偷笑。
回到家中,我与父母打招呼。我听到母亲说话的声音,天!真的!母亲的声音真的与我们有异!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不知道,从来没有感觉到这种差异,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母亲不是本地人!
夜深人静已经十点钟,我轻声问母亲:“妈!我姥姥家到底再那里?”
“你问这个干吗?”
我看了看父亲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外婆家,甚至连我外婆家是那里都不知道,我现在年龄也不小了,已经很懂事儿了!是吧!”
父亲狠狠的抽了一口劣质香烟,一股子马粪燃烧的味,顿时在室内开始弥散。
“孩子,你爸没本事,可再活一次,你爸还是会这样选择!”我不言不语,我知道还有后话。
“那个时候,你奶奶的肚子里长了个瘤子,一直要抓中药治,你爷爷又是三里五村有名的游手好闲,一辈子都没有摸过锄头。家里穷,穷的使人感到窝囊,我又没有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只好跟着人家建筑队打个小工。”
我凝神听父亲沉重的叙述。
“农村的事儿就是哪回事儿,一般十七八岁都定住婚了,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家里穷,在加上你奶奶是个病痨,你爷爷是个闲人,家里名声不好!谁会把自己家的闺女说给我,一眨眼间,我二十七八还没有找着对象,不,也有人提过,东街守军他妈给我说过一个,一个傻子,实傻!人多人少都不知道,到处随地就那个……我当时说:我一辈子不结婚,我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去娶一个傻子,这坏良心!”
“三十五岁的时候,你大姑庄里领回来一批,一批年轻的姑娘,嗯!要价五千,五千元领一个,二分钱一盒洋火的时候,五千元。多年以来刨食儿积攒的钱和粮都淘出来,又四处借了两千块儿,我就把你娘领了回来。”
父亲又点燃了一根烟,狠狠的抽上几口。
“你娘看你爹是个老实人,是个过生活的老实人,日子久了,就生了真感情。我三十八岁的时候有了你,那年你娘二十一。”
“家里没有多余的钱,还还帐,再加上你学习一直很好,俺俩铁了心要供你上学,一直也没有余钱去你姥姥家,……”父亲似乎有些愧疚。“前两年又听电视上说,买,买媳妇是犯法……”
“孩儿!你是不是听到啥话了?你爹没本事,混了几十年,只有你和你妈了,外带落了一个“老实人”的评价。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实人被人看不起,可这都不算啥!咱活的实在!还算实在!”父亲似乎有些中气不足。
母亲一直在点着头,坚毅的点着头,仿佛是在赞同父亲的话。
“孩子,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的人生经历,父亲的话你自己琢磨琢磨,反正你爸妈都已经这样了!”
父亲沉默了好一会,母亲一直抚摸着我长长的头发。
父亲忽然说:“累了,我先去睡了,你娘儿俩,有啥话你们唠唠吧!我先去睡了!”
父亲走后,母亲垂着头说:“咱家里是穷,可是我觉得活的很好,很舒心!”母亲带着蛮声的话,使我第一次感觉到毛孔悚然,只不过这毛孔悚然不是惊惧,只是对母亲,对这位一直不言不语的母亲能够说出这种水平的话感觉到震惊,感觉到从心底振奋的力量。
“我的的确确是被拐卖到这里的,你姥姥家是ynym,我一直没有回家,一是怕家里人笑话,二是咱家里也没有这项开资。”
“你姥姥家还算富裕,可是我们不能靠她们。我是逃婚时候被人贩子骗过来的,可我觉得我也许被骗对了,所有心灵与肉体受的伤,都有你的成长给了我补偿,我爱你,也爱你的父亲,我爱我现在的家,孩子,家穷他也是我的家,我们的家,有了你,我就觉得我有了属于我的生命,属于我的希望。”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凝噎在喉头。我忽然觉得我还很小,很小,我所成长的十八年,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我离长大还有很长的时间,我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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